寡情(七)
七
桃花谷虽然与世隔绝,易出难入,但无论何时,谷中总是不缺小孩子的。屠苏从前虽以晴雪最为留念,以翔三爷最为交心,终究尚是孩子心性,也有几个年岁相仿的玩伴。如夏儿、阿蒙、梁小石,都是桃花谷里的孩子,闲暇之余也会来找屠苏一起玩。
一转眼又是三年多过去,阿蒙十五,屠苏十四,梁小石十三,夏儿也十二岁了。这时节的孩子,或可称之为少年少女了,也开始有男女之防的意识了。
那日,夏儿又来找屠苏。屠苏正坐在窗下看书,小姑娘便扒在窗台边,探进一个脑袋来,小声叫着屠苏的名字。屠苏起身,也挨到窗台边。他已经比夏儿高了一个头,一垂眼便能将夏儿整个打量清楚。
夏儿的身量开始抽条,脸蛋也逐渐显露出少女所特有的俏丽。她叫屠苏伸手,屠苏伸手以后她把个荷包硬塞进屠苏手里,又撒下一把瓜子,一句话也没有就转身跑了。
屠苏将那个荷包举到眼前来看,五色彩线,锈花滚边,看得出是一针一线辛苦缝成的。他捏着荷包想了一想,虽然明知道是夏儿一片心意,胸中却总是坠着什么似的,横竖不踏实。
在房里转了几圈,屠苏下意识拉开衣橱,打算将夏儿的馈赠先收进去。衣橱敞开的第一眼,他看到一件衣裳,黑底红边,看裁量分明还是孩童时期所穿,甚至侧襟有一道补丁。如今这衣服早已穿不得了,却被悄悄收藏在了这里。
屠苏还记得,第一次与陵越相见,他穿的就是这件单衣。
那时日,晴雪堪堪离他而去,而他练剑割破了衣服,也不知道该找谁修补,就随手搁置在了床头。
后来……屠苏眯起眼,后来怎样?他努力回忆,想起后来,他再看到这件衣服,破损之处却已经被人不声不响地缝补好了。
究竟是谁为他补衣,屠苏那时候没有去过问,到如今也仍然不想追究。
他只知道,那一日虽然发现衣裳已经缝补好,他也终究再也没穿过这件衣服,却小心翼翼地将衣物叠好,妥妥帖帖地安放在此间。
从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屠苏捏紧手里的荷包,呆立了一会,忽而猛然转身出去了。
当初年少时,夏儿也曾当众宣布,长大以后要嫁给屠苏。那时自是童言无忌,但如今,屠苏知道,心中若是无意,还是趁早说清楚的好。
他出门以后,找到从前同伙伴常去的地方,乍眼一看未见人影,正要离去,却忽然听到响动,似是有人压低了嗓子在小声谈话。
屠苏原本并不意偷听他人说话,只是在他屏气敛息决意无声离开之时,却陡然听得话语间提到自己名字,一时便呆了。
几个声音混在一起,其中一个细细的女声,屠苏辨出是夏儿的声音;另一个也好认,分明是小石的声气;再有一个,却陌生得多了,屠苏仔细分辨了半晌才想起,是村头住着的叶茗姐姐。
叶茗年长他们好几岁,为人又沉静,平素同他们这些小孩玩不到一处,这回不知怎地竟陪着夏儿和小石聊天。
夏儿之前约莫是说了屠苏的好话,可能连带着还损了小石,小石便不服气,连声追问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夏儿的声音听着有几分亢奋,大抵是历数到屠苏的好处,自己先替屠苏得意起来了。夏儿说,屠苏哥哥一向对我好,会保护人,会耍剑,还带着翔三爷,又威风又神气,那样厉害,你看你自己哪里及得上他?
小石嘟嚷着,就知道拿我跟他比,为什么我就非得跟屠苏比?
夏儿理直气壮地说,屠苏哥哥就是最好的,不跟他比,你要和谁比?
小石应是有些恼了,酸道,就知道你心里只有屠苏,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像屠苏才好!
夏儿从鼻子里哼地一声,倒也没别的话,显然是默认了小石的说辞。
小孩子这样斗嘴,叶茗一开始只是静静听着,偶尔插一句话,到这时也忍不住笑了。夏儿许是被叶茗笑得羞恼了,便上来咯吱她:“叶茗姐姐,你不许笑我!当我不知道呢,在你心里,就只有那个陵越哥哥最厉害了。”
叶茗一把去捂她的嘴,夏儿囔囔着挣扎。小石大约先是去帮着夏儿,又遭叶茗嗔怪,一时两下为难,三个人闹着滚成一团。
屠苏听到这里,悄悄地往外头退去。他知道自己涉入了人家的私密空间,心里有些歉疚,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难平思绪,在胸中翻涌如潮。
桃花谷有小溪,溪流清浅,屠苏有时会在溪边捞些小鱼小虾,翔三爷有时也会来帮他忙。
眼下,屠苏心中茫然,一时不辨方向地乱走,竟然走到了溪旁。
正是晚春时节,垂柳尚依依拂人。屠苏找了个柳树,靠着树怔怔地在溪边坐下,望着水流发起呆来。偶有柳丝榆荚落到他头上身上,他也没留意。呆得久了,到陵越来寻他,竟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陵越看到他,眉间倏而一折。这只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屠苏却注意到了。
看到陵越皱眉,屠苏心中蓦地升腾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他小声道:“我没偷懒,今天剑也练了,书也背了。”说到这里,声气越发低了下去,“我就是……看书看累了,来这里休息休息……”
陵越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句话,微微一愣,随后点点头:“一寸光阴一寸金,你自己知道惜时就好。”
他不曾流露责备之意,屠苏心里却还是莫名地怅乱。陵越在他身侧坐下来,而他脑子里还是下午听来的夏儿的那几句话。此刻陵越的气息近在咫尺,屠苏仰头望着陵越,看他疏凉的眉目,纵使那气息总是淡漠的,不好相亲,也忍不住就要开口问了出来:“陵越,你心里有没有那么一个人,是世上最好的,其他人都及不上的?”
他这样问出来的时候,心头清晰地闪过夏儿方才说的话,脑子里倏然闪过一个念头——
在屠苏心里,原本一直以为,晴雪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旁的人再好,也是及不上的。
但到了这一刻,屠苏这才发现,其实在他心里,陵越和晴雪比起来,也差不多是一样的地位了。
要他说谁能比陵越更好,屠苏还真的想不出来。就算是晴雪,犹然是他心中最温柔最美好的回忆,屠苏也不能说,在自己心里,晴雪比陵越更好更重要了。
何况,晴雪的好,和陵越的好,是不一样的。
陵越被他问得又是一愕,眉心便又是一折,眼睫动了动,正要开口答话,身后忽而传来女子的声音:“陵越大哥,原来你在这里。”
屠苏和陵越一齐回头望去,便见叶茗立在那里,双手掩在袖中,抿着嘴唇一笑:“小屠苏也在啊。”
叶茗原本较屠苏要长几岁,以往也是这样称呼他,桃花谷中的人也是听习惯了的。但这一刻,屠苏却头一次觉得,在自己名字前还要加个“小”字,实在令人不快。
就算叶茗确实比他年长,屠苏也不愿做他人眼中的小孩子了。
陵越站起身来:“叶茗姑娘。”屠苏却没有起身,他就这么坐着,目光奇异,定定望着叶茗,也没有同她打招呼。
叶茗也没在意他的反应,只是望着陵越,却把自己望得两腮都浮起了红云,双唇颤了几颤,也没说出一句话。
她这样反应,屠苏心中已知缘故,当下也顾不得看她了,只转头去看陵越神情。十四岁的少年,五指绞住了衣角,却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在紧张什么。
一时间半晌无人开口,空气似乎都凝结窒涩起来。落日时分,天边浮着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深深浅浅的红紫橙黄,而女子的脸颊,也分明潋丽不输那些云霞。
这样僵持了片刻,却是夏儿打破了僵局。她显然躲在一旁观察许久了,终于按捺不住挑出来,一把捉住了叶茗藏在袖底的右手,使劲把她的掌心从衣袂底下拉出来,摊派开在陵越面前:“陵越哥哥,叶茗姐姐有东西要送你。”
被强行掰开的掌心,静静卧着一只明黄的剑穗。丝络缠成难解的心结,当中拢着一只温润的玉环,似捧着谁人玲珑剔透的一颗心,底下垂着丝丝缕缕的流苏。大约是在手心捏的久了,汗水将那些丝线都染出深浅不一的颜色。
陵越终究没有收下那只剑穗。
回家的路上,屠苏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陵越身后。陵越一路无话,屠苏几番偷眼觑他神情,也看不出同往常究竟有什么异样。
可是屠苏记得,看到那只剑穗的时候,陵越的眼神,分明有一刻的动摇。
他眼底,有骤起的风雪,一瞬飘摇,似不可见底的追忆和离思,却入水沉石,终又归复平静。
屠苏不知道那样的神色,究竟寓意着什么。他也不能确定,陵越在那一刻,又想到了什么。他只知道,在陵越拒绝叶茗馈赠的同时,他自己心里,也有一块石头悄悄落了地。
但也不过是暂时的安然。因为一瞬之后,他的心绪又愈发地纵横凌乱起来。
“陵越。”屠苏突然住了步。
陵越也停顿了脚步。
时已入夜,头顶月亮和星星都已经升起来了,而披着月华,迎着星光,陵越回过头来看他。
他的目光无端扰人心乱。
屠苏直面迎着他。少年心里想,他的眉目生得真好。眉如剑,目若星,眉梢只一剔一动,好似漫天的星星都会随之落了下来。
“陵越,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屠苏认认真真地望着他,“在你心里,最好的人,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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