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钟（五）
五
今天是离开门派第九日了。
师兄还没追上来。
也不知道师兄究竟回门派没有，又知不知道他私自下山的事。
百里屠苏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自小到大师兄虽然总是时时训导他，却从没当真对他严厉过。这一次他擅自出走，师兄会说什么？
师兄知道了以后肯定会生气吧？只不知道他会生气到什么程度。
要是在这里见到师兄，又该怎么让师兄消气呢？
少年初次见识外界所激起的的喜悦兴奋还未自胸臆中退去，但那种心境，就像晴朗的天空忽然蒙上一片云。云深深而雨将落未落的时分，才是最磨人的。
五指成拳，一握又松。屠苏想，我不是心虚，我只是，只是……我也不想，惹师兄生气。
江都城虽热闹，几天下来阿翔却也玩腻了，再呆不住，一直跳着脚，同他闹着要换个地方继续玩。百里屠苏又给它加了半斤五花肉当夜宵，总算换得阿翔稍稍满意，暂时不来吵他，只管一径地埋头苦吃。
路费贵，出门前准备工作不足没带够盘缠，只能靠接侠义榜任务换报酬。但这样的太平时期，侠义榜任务也不是时时都有的。何况又不小心惹到一个比他还不知钱为何物的姑娘，晴雪看起来纤纤细细的，胃口却出奇的好……
百里少侠在心里把暂时不动身离开的缘由数了一遍，再看眼正吃得欢的阿翔，又加上一个理由——阿翔也很能吃……
阿翔似乎感受到他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里所包含的意味，抬头瞄他一眼，叼着嘴里的肉往后小小退了半步，然后幽怨地扑着翅膀朝他呱呱一叫。
——要是大师兄在，才不会这样……
这只海东青生来灵性，但眼下它显然灵性过头了。百里屠苏皱起眉，那样子倒有几分像严肃起来的陵越了。
他也知道师兄在身边的好处，可他连师兄如今在哪里都不知道。
就算师兄不在身边，我也不是照顾不好我自己。
——少年略显倔强的神情，眉宇间纠结的，都是这么一句话。
他盯着阿翔，看得阿翔忍不住又后退一步，忽而却自己垂下了头。
只是，我不想再让师兄辗转那么远来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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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闻问切，金丝悬脉，半个时辰之后，须发皆白精神却还矍铄的老人捻着胡子，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琴川请来的大夫，也看不好失忆症，总算昭雪欧阳大夫被扣上一顶“庸医”帽子的冤情。
黄天霸勒令阿三阿四将老先生好声好气地送回去，又回头去看那人。
霄河神情仍是淡淡的，面上并无多少动容之处，眼底却似翻着一片白茫茫的雪花。
他生来是个固执的人，明明初醒来时一回想前事就会头痛得几乎要厥过去，却非得将自己折磨到真的昏过去才停止下来。但他又不是个顽固不知变通的人，当发现无论如何强要去回忆也无济于事后，他便接受了现实。
黄天霸对他道歉，一为他沦落至此皆是受她拖累，二为管教手下人不严，竟然让阿三阿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将他的佩剑拿下山去当了。
霄河却只是摇摇头：“身外之物，原也只是细枝末节。”
欧阳少恭道：“此事急也无用，既来之则安之，不如且宽心住下。”
青年默默一点头，黄天霸也不好再当他面说什么。
一柄霄河宝剑，换了二十两银子。
回到内室，没了外人，黄天霸大发雷霆。一个忘记自己丢失过去的人，如今唯一的依仗就是随身不离的长剑，阿三和阿四竟如此不知轻重，擅自将人家的东西送去当铺，只为区区二十两银子。
她踩着闯祸的二人，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与怒气，沉声呵斥道：“我是不是也该把你两敲个前事不知再丢下山去，才能给你们长点心眼？”
“说了多少次，我们是穷，可是穷也要穷得有志气。你们要是气短，不想跟着我过苦日子，趁早滚下山！”
阿三被她骂得心里有愧不敢多说，阿四却一把抱住她大腿：“老大，你捡回来的这个人，真的不能留啊！”
“你看他那样子，怎么可能是普通人家出来的？谁也不知道他从前做过什么，万一是个江洋大盗，打打杀杀谁不比着谁手段更狠？老大你要收留他，可万一哪天被人找上门来，你罩不住的啊！”
黄天霸怒极反笑：“所以你就想着物尽其用？一边不想惹麻烦要把人赶走，一边还不忘从人家身上榨干最后一点好处——你就是这样做人的？！”
阿四被她刺得一噎，低下头：“我只想着，眼下可能让人追查到他身份的，就只有那把剑了。我把剑拿下山去当了，今后就算有人追查，至少也找不到我们头上。”
“蠢货！他那剑一看就不是凡品。”黄天霸简直被他气乐了，“如果他真是你说的什么江洋大盗，你让他的剑流出去，才更要让人家追查上门！”
她踢踢阿四，“你现在就再赶到琴川去，给我把剑带回来。”
“——要是带不回剑来，你也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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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恹恹，就着一星灯光，百里屠苏坐在房里，缓慢而仔细地擦拭他的剑。
剑身赤红，看似古朴，却总泛着凶煞之气，好像沾着洗也洗不净的鲜血。剑名“焚寂”，白日里风晴雪一见这把剑就惊呼出声。
他平素虽时时背负此剑，却一直藏剑于鞘不曾拔出，故而虽然他同风晴雪相识已有数日，对方却不曾认出此剑。
然今日，风晴雪在街头追着一个落魄酒鬼叫“大哥”，那酒鬼欠了人家酒钱却没钱还债，给人丢到大街上，犹然闭目摇首胡言乱语个不停。风晴雪认定这酒鬼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大哥，急于相认却被对方一句“小姑娘你认错人了”推开，又被那些追债的人当作和那酒鬼一伙的，给人纠缠为难索要酒资，一时茫然无措。
百里屠苏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一个女孩子给人这样为难，他原只想着替那酒鬼付清欠债，却不想那群追债人拿了钱还不走，口口声声嫌银子少了，一再紧逼，终于迫得他动了手。
不想剑一出鞘，晴雪就叫出了剑的名字。晴雪说她小时候在书卷上看过这把剑，原来这剑来历不凡，还是上古七大凶剑之首。
晴雪说，当年她大哥就是因为此剑而失踪，这么多年来她时时念着大哥，所以对于此剑，亦是印象深刻。
年少记忆茫失，如今身世之谜忽而得到线索，百里屠苏一时不知自己是喜是悲。
原本他与风晴雪不过萍水相逢，如今看来却是冥冥之中早有牵连。还有今日那个自称“尹千觞”的酒鬼，虽然他否认自己就是晴雪的大哥风广陌，但晴雪却信誓旦旦认定自己不会认错大哥。
尹千觞，还是风广陌？
其实这个问题同屠苏无关，但看白日晴雪一脸失落哀伤的样子，百里屠苏却对她起了怜惜之意。
尹千觞说他不记得从前的事情，让风晴雪不要乱攀关系。可如果他当真就是晴雪的大哥，只因为他不记得，他就不要晴雪了吗？这世上的亲缘血缘，是一朝记忆失去而就能够断去的吗？
如果是这样，他也忘记了小时候的事情，百里屠苏难道就能同他的族人再无关联吗？
屠苏看得出来风晴雪有多向往她的大哥。女孩子同他说起兄妹两童年往事的时候，目光如水，眼睛里就好像有星星。如今她认定的大哥，却不肯认她，她必定难过得很。
因为心神分散，擦拭剑刃的手一个控制不当，便被剑锋割了一个口子。
百里屠苏停下动作。他低头望着自己手上缓缓冒出的血珠，不知怎的，忽而又想起师兄。
已经是离开门派的第十五日了，师兄还没有追上来。
夜深人静，阿翔已经蜷在角落里睡了，而少年抱着剑，默默对着那一线烛火发了半宿的呆，手上一点血痕干涸了也没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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