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元宵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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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是为上元。



    “师尊,厨房煮了些汤果,请用些吧。”


    玉泱进门的时候,陵越正立在窗边。玉泱看他直着身,仰头向着窗外,面上神色同往日相比也并无多少异样,只是……玉泱从来尊师重道,此刻却顾不得礼仪,将手中汤碗放在桌上,又挨近过去,大胆探身去窥师尊的眼底。


    瞳孔如针,光是散的,无神,也不亮。似乎是感应到了他探视的目光,陵越朝着他的方向侧过脸来,玉泱便垂下头后退一步,悄悄捏紧了拳。


    握拳代痛,指入掌心,虽未见血,却如渗肺腑。



    这世上总有些人,磨折虽是承在他身上,却更好似是受在你自己心底的。



    玉泱分明一声也不曾出,陵越却似乎已经知道了他这番小动作。陵越转身,双眼向着这边看过来,便似一柄久藏的剑,剑气在脱鞘的那一刻震落出来。虽非刻意,却自有天成的凛冽,逼人而来。顶着师尊的视线,玉泱又后退一步,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天墉第十二代掌门,自是从来心性高绝,意志坚定,便纵暂时目盲,也无需他人悯惜。



    前些日子山下村民来求助,言时有大妖到村中作乱,几番伤及人命。见事紧急,陵越亲自前往除之。那妖巢穴隐匿于雪顶峰巅,陵越寻至,激战之后妖物不敌,竟自毁元神欲求同归于尽。陵越虽及时抽身,但妖丹炸裂之际,雪面如镜,爆起的强光经此映照反射,到底伤了陵越双眼。


    凝丹长老诊过之后,言道因受强光刺激,双目暂时不能视物,若休养得当,尚能恢复。陵越原也并不挂在心上。


    这数日来他虽行动不便,视力未复,眼中已能模糊辨出一些光影轮廓。今日天墉掌门倚窗远眺,望得半空漂浮的那些金金灿灿的廓影,那些散着柔光的晕团,本还未想透是什么缘故。直到听得玉泱说到煮汤果,陵越才意识到,原来已是元夕。



    昆仑峰高,修道路远,这些年来了却红尘,也只有这样的日子,天墉城才会多几分人世烟火气。


    昏黄的灯火,透着朦胧的光,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是上元啊……”


    陵越这样轻叹,玉泱便点了点头,随后意识到师尊视物不便,又赶快应声:“是。”他悄悄抬眼去窥觑陵越,陵越的神情并无清冷惆怅,也不似以往那么端严肃穆,倒是唇角还漫上一点不经意的浅淡笑意来。


 


    天墉虽山高城远,门中礼制还是多遵从中原汉俗。道教有三元配三官之说,正月十五日元夕节,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故燃灯以待。


    所以天墉城的上元节,虽无山下“一曲笙歌春如海”那般的热闹,却也张起灯火,照夜如昼。


 


    乌蒙灵谷远避中原,风俗多有不同。入门以后,百里屠苏对于上元的了解,还是始于芙蕖的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涵素真人偶然听得掌上明珠这样说,一甩袖子背过身去,连连大叹“成何体统”“有伤风化”。


    那时少年懵懂,屠苏尚未解得何为“风化”,更不明白为什么人约月下就会于风化有伤。


    百里屠苏向来是个有话直说的好孩子,但他对着芙蕖师姐这么问出来之后,芙蕖一手捂着脸,一手推在他脑门上:“哎呀,屠苏你不懂的!”


    ……就是不懂才要问啊?


    芙蕖嘟起嘴,闷闷地说:“你当然不懂。你天天和大师兄在一起,他都不懂,你又怎么会懂?”


    屠苏木着个脸望她:问你都不说,我要怎么懂?


    他这样不解意,芙蕖恼得一跺脚:“非得我说出来他才懂,那就没意思了啊!”


    屠苏只好顺着她的话点头,满脸写着“不明觉厉”四字。



    情窦初开的少女,满心都盼着意中人与她有着一心一意的灵犀。可那时节的青涩少年,怎么能懂?


    就像这世上,有没有不点自明的灯?谁又为你来明着这样一盏灯?



    没有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芙蕖硬是按着他吃了碗元宵,临走还塞过来一碗,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帮我把这碗元宵端给大师兄啊。


    屠苏点头。芙蕖师姐亲手做的,一片心意,他当然要帮忙带到。


    芙蕖一步三回头:“剑穗也要记得帮我交给大师兄啊!”


    还有剑穗?


    芙蕖还在朝他喊:“屠苏你要是不帮我把东西带好,晚上可就不带你一起看灯了。”



    其实百里屠苏根本不知道这个看灯是什么意思,不过芙蕖说要“带”着他——既然可以带着他,多半就是大家一起行动了。而大家一起行动的话,陵越也要赶回来……


    如果师兄能赶回来……如果有陵越在的话……屠苏的心脏突然跳得有点快,呼吸都有点紧,心中窜动起一把小火苗,鲜活着一点期待。



    是的作者忘了交代一句,陵越此时不在天墉城。陵越在山下除妖。


    山下的求助信传来的时候,虽然不至元宵过,年就还不算结束,但逢年过节总是突发状况要较往日更多的。而这样的时节,关乎生民百姓的太平日子,事态只会显得更紧急,陵越更不可能置身事外。



    所以,陵越不在。


    元宵要吃汤圆,谓之合家团圆。而陵越不在。



    屠苏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师兄不回来的话,他要怎么帮忙将芙蕖师姐那个剑穗转交呢?如果陵越赶不回来,剑穗无论如何都是交不到他手里的,芙蕖师姐也就不肯带他看灯了。


    但是,陵越不回来的话……屠苏的关注点却在这一句上——陵越不回来,比起这件事情本身,芙蕖允诺会带他去看灯的吸引力,也就没那么大了。


 


    如果是在山下,到上元这日,火树银花不夜天,吹落光华星如雨,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但是天墉城的灯,毕竟不能同山下比。没有流光溢彩别出心裁的各式花灯,只有一盏盏灯笼,做成莲花的形状,用绳子挑着,挂在半空,远远望去似乎给城里环了一圈光带。



    月已步上柳梢头。


    候君不至黄昏后。


    世事原本无常,也许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而更也许,月与灯依旧,唯独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即使陵越没有回来,芙蕖也会一样善待屠苏。吃过晚饭她就来找屠苏,拉着他同去看灯,回去时又硬是塞给了他一盏灯,让他拿去许愿。


    说是看灯,其实也不过是少年陪着少女,坐在满地星辉灯光月华下,说了一晚上的大师兄。



    你想与谁看灯?你是想看灯,还是想看人?


 


    那晚,屠苏回房的时候,便捧着芙蕖送他的灯。女孩子喜欢的灯,肯定是要精致些的。虽然天墉城不比得山下,但是芙蕖在山上的待遇,总要比他人特殊些。所以芙蕖送他的灯,也不是那些样式普通的大红灯笼,而是淡粉淡白的一盏纱灯。


    底座做成莲花的样子,外头罩以麻纱,上面绘以云纹山水,下头缀着金色流苏。屠苏提着这样一盏灯回到天墉后山,就像走到了另一个世界。是啊,因为上元的缘故,天墉城处处张灯结彩一片热闹,唯独此地为人忽略。繁华是属于其他人的,而自小就避居后山远离人群的少年,刚刚从一片熙熙攘攘中抽身,此刻抬头,除却手中纱灯那一环微光所能照亮的微末距离,触目所及皆是一片混沌暗黑。


    山形房屋的轮廓都沉寂在夜色之中,连人声都不愿意来到这里。而看着那一团黑暗,屠苏胸中,蓦地就腾起一股近乎于委屈的心情来。


    其实这样的境遇,并不能说比往常特殊多少。师尊常年闭关,红玉驻守剑阁,芙蕖毕竟是女孩子,就算喜欢往这里跑,深更半夜了也要避嫌。而陵越……其实此时情境,正是因为少了陵越,才显得比以往更孤清冷漠吧。


    如果师兄在……陵越从来不会让屠苏一个人面对黑洞洞的屋子。不论屠苏回来得有多晚,只要陵越在,房间里就一定会有一盏灯是亮着的。



    屠苏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师兄为他留着灯。所以没有陵越的日子,就像夜里没了灯。


    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夜,如果没有一盏照明的灯,会怎么样?其实也不会怎么样。夜再漫长,毕竟总有终时。待得日出,又是新的一日。至多也不过是,晚风太凉,夜幕太沉,而失去怙恃的孩子,只能将自己藏在阴影里,一滴一滴数着更漏盼天明。


    所以,陵越就像他生命中的一盏灯。没有灯,夜一样会过去,就像没有陵越,百里屠苏的人生也一样要继续。可是有了灯,夜色也变成一种慰藉,就像有了陵越,百里屠苏的生命也随之温暖光亮起来。



    当晚,陵越回到天墉之后,去掌门长老那报告了除妖的经过,又交代了一些后续的琐事,便风尘仆仆赶去后山宿处。已然是深夜时分,陵越揣度这个点屠苏早该睡了,虽然心中歉疚没能陪着他过元夕,倒也为他买好了礼物,都是孩子会喜欢的小玩意,想来屠苏见着新鲜也会开心,因而并无太多担忧。


    陵越也想好了,要是屠苏问起山下的事,要挑一些有趣的见闻讲给他听。他俩共居一室,屠苏自小就喜欢坐在他床上练功,练得累了就趴在他膝上听他讲故事,听得入神时眼睛都一眨不眨,仰头看他的神色,像极了一只好奇的小花猫。


    但走着走着,陵越远远就看到了屋子里亮着的灯光。


    屠苏。



    开门的时候手竟有些发颤,陵越想着,等会见到屠苏,是该先哄他睡觉,还是该先怪责他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但实际上他的心都微微有些发热,一片纷呈杂乱之中根本什么都不可能想清楚。


    手指划了几番,总对不准钥匙和锁孔。却是屠苏听到声响,赶过来为他开门。


    门一看就看到屠苏的脸,逆着光,披着影,少年的脸。陵越曾经觉得,师弟就像只小猫,像猫一样聪明,像猫一样乖巧,更像猫一样对外界充满新奇的向往。但这一时,陵越眼中的屠苏不像小猫了,竟是流露出小狗一般的神色来了。


    面对这样的屠苏,陵越之前想的一切,便统统都不作数了。倒是屠苏先一步上前来,接过他背上负着的包袱,又扶过他的手,轻声道:“师兄,你回来了。”


    他的瞳仁映着烛火,异常的亮。在很久远的记忆里,陵越也曾照顾过一只小狗。小狗喜欢他,远远看到他就会朝着他摇尾巴。而这一刻,陵越莫名产生一个念头,如果屠苏也像那只小狗一样有尾巴,是不是也会做一样的动作?



    山下那样多繁华烟火,可都不是属于天墉城的。热闹总是属于别人的生命,而不属于屠苏。陵越知道屠苏一直向往着外界,但这一刻屠苏的眼神让他觉得,屠苏其实也可以不在乎忍受忍耐山中清苦同门挤兑,不在乎是否能够踏遍山河行侠仗义。


    只要陵越在这里,屠苏的家也就在这里,他的心也就在这里。



    所谓的家,其实也不过就是当你深夜顶着寒风回来,还有人为你点一盏灯的地方。没有人点灯,灯就不会明。所以一个家,最重要的只是人,而不是其他的。


 


    玉泱见着师尊唇角有笑意,虽然不知道师尊为何而笑,但师尊的神情是安然的,他便也安下心来。如今芙蕖师叔有事外出,临走前叮嘱玉泱一定要照顾好掌门师兄。不消她嘱咐,玉泱也只恐自己侍奉师尊不够尽心。


    冬月凉得快,桌上那碗元宵早没了热气,玉泱原想悄悄再将碗捧去厨房热一道,却不想,天墉城的传讯符咒从天而降,警铃声也忽地雷鸣一般响彻起来。


    天墉城为天下清气之地,也为妖魔觊觎之处。城外原设有结界,以防妖物入侵。如今警钟大作,便是因为护城结界遭到破坏。玉泱下意识按剑而起,陵越却比他更快。


    能够破开掌门与长老设置的结界,这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事情,甚至不是灵力微薄的小妖能办得到的。来者不善,且修为不低,又不知意图。放在以往或者也不是什么棘手问题,只是陵越眼下双目未复,玉泱本不愿惊动了他。但此刻全城戒严,陵越身为掌门,以他的心气也不可能不亲自去察看。


 


    时当元宵,年味的余韵还未完全过去,竟有敌来犯。赶往临天阁的路上,陵越设想过无数可能,是以往天墉弟子斩杀的妖邪余孽前来复仇,还是觊觎昆仑雪顶充沛灵气的魔物前来强夺?可他万没想到,破开山门一剑而来的,竟是那样熟悉的气息。


    赤红的剑光,似烈焰狂燃,惊破半天夜幕。纵然双眼视物不清,陵越也感受得到——凌厉锋芒,霸道酷烈,一往无前。虽相距甚远,却能感到,那尖锐剑气仿佛都逼到胸前,如热潮扑面,却叫人心头微微一冷……


    胸腔有什么隐隐作痛,时隔多年,当日焚寂留下的陈旧伤疤,竟然似也被这样杀伐果决的剑意所激,又一次崩裂开来,露出新鲜的血肉。



    往事历历,言犹在耳——


    “我曾经,败于一人剑下,自此以后,再也无缘一战。心中虽存憾恨,亦是输得口服心服……”


    “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执掌门派,于心目中,早已定下执剑长老之人选。”


    “此人……即将远行,那个位子便会永远空着,直到有一天……他从远方回来。”


 


    昔日师弟挺剑相对,昆仑峰顶波诡云谲,安陆幻境血溅五步,皆是煞气失控所至。而今日重见,山风猎猎,拂动红衣,从天而降的青年,掀起霸烈气息,修直身形都好似笼罩在一片火焰中。火焰本色金红,如今却似乌烟缭绕,隐隐泛着黑瘴之气。


    陵越微微眯眼,按住手中佩剑。他还是看不清,可那样黑红交错的光影,将他的眼角都熏染上一点微红。


    他面上并无多少动容,只五指辗转,指尖掐紧了掌中的剑鞘。



    陆续赶到的天墉弟子围聚在他身侧,有人在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却不得回答。



    而陵越立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听到对方答复。那究竟……是不是屠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屠苏,为何他会变成这副模样?如果不是屠苏,又是何方妖孽,能将师弟的气息,都模仿至此?



    玉泱看出师尊犹豫,此刻竟也从容,赶着喝了一声:“结阵!”一声剑鸣,已是数十把剑腾空而起,排成阵影,清蓝剑光映如星辰,将那闯山而来的青年围困在中间。天墉剑阵,意在困敌,而不在伤人。如今来者身份不明,似乎还是师尊旧识,玉泱便想还是先阻上一阻,不叫徒增伤亡便好。


    但剑阵虽不伤人,红衣青年却似乎已被那些指向自己的剑激怒。隔着人群和剑阵,他的目光直直落在陵越身上,似乎他千里迢迢直奔昆仑,闯过重重山门结界,就是为了陵越而来。而发现他要赶到陵越面前去,却有无数的人和剑在阻拦他,青年怒叱一声,周身剑气大涨,竟要强行同剑阵对抗。


    他这一动怒,眉心竟也隐隐浮现出一点红印,宛若摧破的心血,要突破皮肤表面滴落出来。


    昔日百里屠苏煞气失控则眉间透砂,然此刻,陵越受伤的眼瞳里,只有一团模糊光影在幻动,一时红光大盛,一时又泛上黑气,却是怎么也分辨不得那一线红痕了。



    这剑拔弩张之际,半空远远传来女子的声气:“陵越大哥!”


    伴着焦虑的声音,一道粉光从天而落,化成女子模样。


    陵越微微侧头:“晴雪?”



    风晴雪呼吸甚是急重,她一路催动法术半刻不停追着百里屠苏而来,到底还是迟他一步。眼下情形显然不容她多想,她也没留意陵越是凭着声音才辨出她来,只顾着呼喊:“陵越大哥,快让他们撤剑,别让他们伤了苏苏!”


    “当真是屠苏?”失声之下,惯来稳重的天墉掌门,音色里也漏出了一丝颤栗和惶惑。


    风晴雪含着泪重重点头:“他真的是苏苏!陵越大哥你一定不能让人伤害苏苏!”


    百里屠苏之事,门派里也早有口耳相传。其人侠肝义胆,剑术高超,是掌门唯一的嫡出师弟,此事几乎每个天墉弟子皆知。不待陵越开口,已有天墉弟子悄悄收回了手中的剑。


    剑阵讲究阵势,有人收剑,整个剑阵便松动下来。然而阵势一退,百里屠苏却骤然腾身而起,一时红光大涨,剑气盈野。在场之人还来不及为这突如其来的杀意惊心,但见陵越掐指作诀,已化作一道清蓝剑光,破空而去。


    蓝光如电,划破夜幕,而随后一道红芒也追逐着他,如箭追风,消失在云雾里。


    望着两个人消失的方向,一众人呆呆立着,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去追。


    风晴雪身形一动,就要赶过去,却被玉泱拉住。她回身看来,玉泱朝她轻轻摇头:“此时还需得姑娘解释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起死回生,逆天而行,终有代价。天道如此,陵越心中也很是清楚,如果屠苏当真重生,那么眼下他这副满身戾气丧失神智的样子,大约也是晴雪执意复苏他所致。


    正因此,他要将屠苏引开。


    如果这是代价……至少要远离天墉城,至少不能让风晴雪承担。



    年岁如灯,命数如烛,谁人可为谁照亮来时路?


  百里屠苏一生的归途,皆在于此处。如果百里屠苏心里的灯熄了,陵越愿意为他重新点燃。


 


    半空交错起剑光,一色赤红,一色清蓝,迎着山风,在峰巅之上,撞击出惊破天幕的绚烂颜色。



  命运、天道,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如天罗地网,无人可脱。


  但天意不肯垂怜,人心也终究是那样固执,不肯低眉,不肯折腰,亦不肯放弃。


  两色的剑光,相击,相接,相撞,继而炸裂,破碎。



    耳边风声呼啸,胸中心跳如鼓,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在狂鸣大作,似乎令得听觉都模糊了。霄河剑身碧蓝,剑名也清冽如水。焚寂通体赤红,剑名也灼人如火。两道剑光一霎迸发,光辉耀目,宛如流星疾驰,在半空都拖出清润碧蓝与赤红如朱的轨迹,莫可逼视。



  半空但听一声剑啸,声若龙吟。霄河脱手,便真如它的名字一般,好似天河直坠九霄,在半空划开清蓝一线,剑刃生生跌下山崖。焚寂剑身上几要迸出火星,却生生渗出裂缝。焚寂剑原本已堪堪指向陵越,剑尖浅浅没入他的衣襟,却再不曾延进分毫。


    有血从百里屠苏的手上滴落下来,又顺着焚寂剑身蜿蜒。因为他自己握住了焚寂的剑锋。他右手用力持着剑,左手却死死抓住剑刃,一手推送着那道锋锐,一手却在阻止自己,就像一个人被分成了两半,还在自己同自己博弈。


    百里屠苏望着陵越的神情那么痛苦,可是陵越用力张大眼,被强光伤过的眼里也只有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茫茫夜色之中,他依稀只听得百里屠苏痛楚万状地从喉咙里哽咽着唤出一声:“师兄……”声音飘渺,瞬息便被山风散得七零八落。



  半息之后,焚寂的剑鸣,忽地化成一声锐响,剑身生生断裂开来。而同时,半空爆开巨大的火光,腾起无数的星芒,血一样赤红,却又热烈至极,将半壁江山都映得有如白昼,似一场惊世夺目的烟花。


    后来山下的人都说,那是神仙也知道咱们人间过元夕要张灯,所以送给咱们一次最盛大的灯会。


 


    玉泱看到百里屠苏的时候,对方的神情一瞬间令他以为,自己的师尊……不在了。青年怀抱着他的师尊,衣衫早被剑气割成一道道的,而他的呼吸是错乱的,手臂也在颤抖,偏偏力气大得很,扣着陵越在怀中就死不肯松开。玉泱几番使劲都掰不开他的手,一向沉稳的人也急了眼,张口就对着他的手用力咬了上去:“你放开我师尊!”


    被玉泱的牙齿咬得手指渗血,百里屠苏也毫无所觉。最后玉泱也急得不抱希望了,松开齿列,二十几岁的青年,竟也像小孩子一样嚎啕起来:“你伤了师尊还不够,还不让我们救他!你要害死师尊吗!”


    听到他这句话,百里屠苏才终于慢慢转过头来看他一眼:“你是说……师兄……还有救?”



    有救,当然有救!



    后来芙蕖赶回天墉城,玉泱悄悄对芙蕖形容:百里师叔那一刻的神色,简直就同他和小圆以前养的平安不小心在外面闯了祸,回家来求助的时候所流露的表情一模一样。


    芙蕖问平安是谁,玉泱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在村子里捡到的一只小狗,一直都很乖,就是偶尔会淘气。


    妙法长老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除去剑气激荡造成的皮外伤,陵越真正最重的伤还是在于眼睛。视力未曾恢复又强行催动修为与之激战,几番剑光爆迸的强烈刺激下,凝丹长老叹气,掌门的眼睛……可能这辈子都……


    他没说完的话,谁都猜得到其中的意思。一派之主失去了眼睛,便是终身的遗憾。


    陵越自己倒是神情淡淡的,并无在意。其实在他看来,一双眼睛能换得师弟回来,是赚到了。他一伸手,百里屠苏就赶快将他的手攥住,拢进自己的掌心里,十指纠结成缠绵悱恻的姿势。


 


    风晴雪前些日子辞别了天墉城。她说陵越的眼睛会变成这样,她要负大半责任,故而走遍天下,也要帮陵越找到恢复视力的办法。


    百里屠苏在陵越榻前长跪不起。陵越一开始让他不要挂心,说了几回无效便也不去劝他。百里屠苏要跪着,他则自顾自起身,不要百里屠苏帮扶,自己披上外袍,又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在房里转了几圈,径自收拾了一些东西。陵越虽目盲,所要拿取的物事却不曾有一丝偏差。背着身,陵越淡淡道:“在你心里,是不是以为师兄瞎了,就是个废人?”


    屠苏慌得跳起来,一把抱住他胳膊:“师兄,我错了!”


    陵越不答话。


    屠苏见他还是背对着自己,忽地一垂头,双臂使劲,将他的腰身都环进怀里。他自己的脸,就贴在陵越肩窝。


    陵越总是耐不得他来这一手的,直着脊背僵持了一阵,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身子松了下来。“你要总是觉得对不住我,还不如跟着晴雪走了,也好心安。”


    天墉第十二代掌门,心里自然有一盏灯,是自己为自己点的。纵使眼前黑了,心里也是透亮的,不需要他人来怜悯可惜。



    百里屠苏的眼泪忽地就掉下来,洇在陵越衣服上,一点一点渗透进去。


    “师兄,我不走,别赶我走。”


    有些话陵越不愿意听他说,他再不会说。可陵越是他生命中的明灯,他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能再走。



    他扳过陵越的脸,轻轻吻他眼睑,神情虔诚而缱绻。陵越微微仰起头,唇角浮出一丝不经意的笑。


 


    浮生如斯,愿化身君眼,留心灯一盏,共君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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