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13）
十三、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莫道海上多风雷，蓬莱一朝天罚颓。娇躯弱质身欲碎，却问离人几时归。
离开天墉的八个月里，循着记忆碎片的牵引，屠苏离开秦皇陵之后又到了同城，再次遇见了延枚同向天笑两兄弟。
延枚是妖，样貌同十年前并无任何差异。而向天笑的性情也还是那样豪爽，只是胡子又浓密了不少。从前看延枚同向天笑，年岁之差只在伯仲间，说是兄弟倒也不为过；而如今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却似一对叔侄了。
然观这两人之间交流感情的方式，同十年前也并没什么区别。
十载生死若梦，如今归来重逢。男儿坦荡情怀，尽在一笑之中。
以前屠苏想要出海，向天笑可没那么好说话。但十年前蓬莱海患，几个人也算生死相交肝胆相照，向天笑也早认可了屠苏的本事。故而屠苏一提出海的事情，向天笑二话没说应下了。
东海浩瀚，雷云之上，漩涡如洞，电闪雷鸣。
雷电下方，荒废多时，沉寂了一个曾经美丽繁华的国家。
因延枚修为浅薄，向天笑也到底只是一个凡人，所以到了雷云之海上空，屠苏便让他们回去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甘冒奇险，无论如何也要到此地来。但是心中有一段直觉，毫无缘由，无需理由，就是提醒他，非得走这一趟不可。
就是这一走，才让他终于发现了陵越的秘密。
十年前百里屠苏为取得月灵花，出东海而意外卷入雷云之海，偶过蓬莱，看到这个坠毁的国度残存的记忆。
蓬莱就处于雷云之海正下方，而雷电之力，原本就蕴藏着仙神亦未能探究透彻的神秘之处。昔年他经蓬莱皇宫正殿，天灾降下巽芳留存于此地最后的记忆，因电磁吸引的神秘力量之故，竟被保留下来，为百里屠苏和风晴雪所见。
而今，屠苏再次来到蓬莱，踏上坍塌的宫殿废墟遗址，又看到了陵越残余此处的记忆残影。
是的，陵越也曾到过已成一片焦土的蓬莱，在百里屠苏身死之后的三个月。
陵越没有对人提过这件事。
当初蓬莱遭天灾覆灭，世皆以为此间再无蓬莱故人。但事实上，正如前有巽芳公主意外存活，蓬莱也还有其他极少数幸免于难偶然得以出逃者。
昔日蓬莱公主身侧一名侍女，原名已无处得详，只知她侥幸脱出蓬莱之后，就此隐居东海畔，自之更名为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半生失故国，半世家园破。狡狐尚且首丘死，黍离之悲何所托？
那一场海难来得突然，当地居民不明其异。可是蓬莱故人，怎做懵懂不知？
有几个懂术法的年轻人来了，自愿前往相助的天墉弟子也来了。眼见得几位英雄侠少，不顾自身安危，自愿乘舟出海，荡此生胸襟意气，但为平息海患，还苍生一夕清宁。
红衣少侠踏上东海的那一刻，黍离就悄悄隐匿在人群里，眼睁睁看着他走。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黍离老了，纵思念家国，也终不忍看天下罹难，不忍看百姓流离。
驸马啊，公主的微末心愿，那一息残余执念都牵系在你身上，事到如今你还不懂吗？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海上风浪渐渐平息，被强行拉起的荒地又重新沉入海底。黍离定定看着，望着那一点黑影再度坠落，蓦地老泪纵横。或许，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如此了。
黍离老了，此生也无所求，惟愿身死之后，终归乡关旧地。
蓬莱陨落，其他人或者无法将她送回故国。
但黍离记得，虽当日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围观的人都说那是因人逆天行事惹仙神震怒而降下的阴霾。而待得终于日出云破海晏河清之后，那位红衣少侠没有回来，他的同伴却到底还是安然归来了。
寻常人，大约此生都无法再踏足蓬莱遗所。但这世上总有非比寻常的人。
天墉城的首座弟子，道法精深，海难当日，就是他带众多同门从天而降。清蓝剑影散成千万条，化作无形屏障，将惊涛骇浪都镇住，那份英姿，黍离始终记得。
蓬莱事了陵越便回了天墉城，她千里迢迢，吃力地循到昆仑山顶，见了陵越便拜倒在地——但求仙长，且助老身一臂之力。
得悉来意，陵越将伏身的老人扶起，长长一声叹息：夫人心意已决，那么我应了夫人便是。
求仁得仁如何？总之都不过唯心而已。
仗术法护身，请向天笑和延枚协助，又恳请两位保守此事之密，陵越将黍离带至雷云之海边缘，便让向家兄弟回去，而自己独力将黍离送到蓬莱。
这段过往，陵越离开天墉时只道自己是下山走访故友，未对任何人说。向家兄弟更是粗心大意不记事的，虽不明白陵越为何要在这种事情上保密，也根本没往心里去，转眼回头早忘了还有这一节。如今若非雷电蓄积磁场异力，将当日影像历历记录，又一一回放，百里屠苏恐怕永远也不得而知原来还有这样一场故事。
临风长立，尘埃漫天。屠苏看到，就在蓬莱废址之上，陵越观见了当初他同欧阳少恭生死相搏全部场景。就似他如今又站在这里，借着那些故去的影印声像，将陵越当日所做决定也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少恭与人讲述他同巽芳往昔恩爱情形之时，曾提到一事，便是蓬莱人长寿，而巽芳曾自愿以自身五百年寿命，换取世人一夕安康。
陵越问黍离，蓬莱有此秘法，若有人甘心折损自身寿命以为代价，是否也可同样用于，召唤魂灵，起死回生？
黍离苦笑。
此等逆天之事，虽曰可行，代价却是太大。凭一人之力，恐难完成。
陵越便低首垂眉，敛眸落睫，久久未曾语。
黍离以为他终是打消此念，却不想沉默之后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铿然道：“还请前辈赐教我此等功法。”
此前陵越称她为“夫人”，现下却改口称“前辈”，可见心意已决。
这回换黍离长声喟叹：“看你年纪轻轻，前途大有可为，何必为人牺牲至此……”
陵越却道：“事有可为，亦有不可为，在下心中十分清楚。既做决定，自当把握分寸。”
——他这样的人，一旦做下决定，便是宁知其不可而为之，消得有血无泪，亦然九死无悔。
景象至于此处中断，屠苏背上早已冷汗涔涔。玄衣少侠双手攥住鞘中剑，紧拳碾磨，掌心滴血，肝肠寸断，心神欲碎。
百里屠苏何德何能，值得陵越如此牺牲？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出了蓬莱，站在剑上也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妖魔追得连滚带爬狼狈逃窜一样仓皇。可不正是逃出来的么？他的血在沸腾，他的心却在追逐着他的灵魂，撕扯着他的血肉。
为己心所椎难，还有何处可往？屠苏神魂激荡之下，心头空茫痛裂，一时也不知可去哪里。
其实屠苏想过，要快点回去天墉城，找到陵越，一定要当面问个清楚。
他记得他初醒来，陵越温柔浅笑，言道保证定会给他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你要给我一个什么样的交代？交代你为百里屠苏牺牲多少，你为百里屠苏付出多少，而眼下这个你用自己寿命换回来的人，连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百里屠苏，都不能？
心血迸出，心火如焚，几要化作不顾一切的冲动和疯魔。
可是……越是想就此放纵再不顾及，就越是要克己复礼守心如一。不得不顾及，不得不抑制，百里屠苏短暂的一生都在与命运搏斗，与心魔抗争。如今陵越以命为引，才让他重获新生，百里屠苏更不敢自怨自艾，轻言放弃，轻易辜负陵越呕沥的心血。
屠苏有什么立场，去质问陵越？
屠苏又怎么敢，怎么忍心，去质疑陵越？
即使他不想要，即使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即使他被陵越剥夺了拒绝的权利……但无论如何，正是因为陵越的无私馈赠，他此刻才能作为百里屠苏站在这里。
要屠苏拿陵越用自身寿命为他换来的人生，生生去逼问陵越，否决掉陵越所为他做的努力，这样自欺欺人、只为自我满足、好减轻些许罪恶感的事情，屠苏做不出来。
心头迷迷登登，神思恍恍惚惚。耳边风声呼啸，脚下忽地踉跄，屠苏身体一晃，几乎失去平衡从剑身上掉下来。然借着这一荡之功，竟然把他的脑子摇清醒了几分。
世间奇方异法汇聚之地，除却蓬莱，还有一处颇多。
屠苏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里了。
暂不可去天墉，也还不能去找陵越。他当先去幽都，找到那些宿命中的故人，将一切因果都弄明白，才能坦坦荡荡的，清清楚楚的，去到陵越面前，将一切都摊开来说。
即使明知陵越是心甘情愿的，百里屠苏也要和陵越明明白白地说。
陵越，此为你我二人之事，你需得容我陪你一道分担。
不为愧疚，不为亏欠，只为百里屠苏的命运已经和陵越纠缠在一起，只为百里屠苏的灵魂里都刻着陵越的印痕，只为百里屠苏心里只装得下陵越一个人。
无论如何，眼下这桃李春光时节的少年意气，他绝不能就此稀里糊涂地混度了，而让陵越用十年清冷的寂夜孤灯来悄悄易与交换了当前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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