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海水摇空绿(中)

 

 

次日一早,哪吒便独自溜到海边,首次吹响了海螺。

 

螺音声同呜咽,悠悠然荡开去,叠合了涛声,对着大海温柔呼唤。

 

敖丙果然依约前来,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

 

他一到来,哪吒就嗅出,空气中散开阵阵异香。香气甘甜,混在咸涩海风里,浓烈得甚至有些奢靡。敖丙眉眼清持,那股奇香迂萦在他身侧,形成一种跌宕冷致的落差。他这样飘忽来去,行路无踪,好像根本不用双腿走路,哪吒不由暗自感慨,这大概就叫做体迅飞凫、凌波微步了吧。

 

此次现身,敖丙没有披斗篷,大约是觉得没有在他面前隐藏身份的必要了。咂摸出这一点,但觉舌尖到牙根上都一丝一丝泛着甜意,哪吒抓抓头发,未及开口先傻笑出声:真好,来得这么快。

 

敖丙见了他,唇角微微上翘,一双凌波目顾盼生辉,分明也是开心的,眉宇间却逼仄着一股郁气:找我什么事?

 

哪吒早窥出他有心事,只视而不见,假装惊奇:难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

 

玉颊微僵,一时语塞,敖丙滞了片刻,小声道,昨天,你说你不善水,对吧?

 

嗨呀!哪吒一挥手,别提别提,那可真是衰透了!

 

李三公子生得口齿伶俐,打小就爱数来宝,诌起歪诗来无比顺溜,如今现编现售,也是张嘴就有:

 

村里突然闹涝鬼

人仰马翻发大水

小爷正在啃鸡腿

连盘带碗全飘飞

望洋兴叹两行泪

被逼上树真悲催

可怜有家不得回

只好扮个大乌龟

 

嘿,跟你说哈,我们是朋友,小爷今儿才把这糗事都兜给你听了。你可要守口如瓶,绝不能把小爷丢人的事给捅出去了。

 

他口上说着丢人,却挤眉弄眼的,曲身弯腰捱近过来,把嘴凑到敖丙耳边,添油加醋表情浮夸,非要逗得这冷面娃娃笑上一笑。

 

敖丙果然绷不住,噗嗤笑出声,随即又轻咳一下,迅速敛容正色。他有点羞愧,羞愧于闻知朋友落难,自己却还以此为乐,实在不够义气。

 

抬起手,五指摊开,掌心正中流光溢彩,静静卧着一颗珠子。他将珠子递到哪吒面前:这个,送给你。

 

金灿灿,半透明,匀着蜜蜡色泽,日照之下可见荧光,像块琥珀,又比琥珀的质地更加细腻。

 

哪吒接过来,入手温热,光滑润和,还招摇着一股子香甜气。一经接触,那味道似乎越发馥郁,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势要将所及之处皆浸没在它的气息之中,竟张扬得如此霸道。

 

原来敖丙身上携带的奇异香气,是源自于这颗珠子。

 

这是什么?他握着珠子,指间莹润,几能融骨,不禁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被自己拢在掌心的,实是敖丙身上的一段肌肤。

 

这颗珠子,可用以避水。

 

这是避水珠?

 

对。敖丙一抬下巴,眉眼间的沉郁散了些许,额外飞扬起一种快意,掩敛在眼角眉梢,矜傲藏露犹不自知: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听说过吧?

 

龙血金黄,落地成珠,遇水则分,潮开两壁;遇山则穿,崖劈一线。

 

上古时代,龙族曾是叱咤风云的百鳞之长。孩子扬起头,眉角斜飞,眼尾高昂。父王说,正因龙族太过悍勇霸道,所以山海见之,亦不敢为战,皆要自觉退避三舍。

 

你持着它,日后上山下海,无物再可阻你。

 

停顿片刻,他轻轻补充一句,也不用再变大乌龟了。

 

话说到此,等于是变相交代了自己的龙族身份,大概也只有敖丙会对他鬼扯的那些话深信不疑。哪吒却想到另一件事:这珠子,是用你的血做的?那你岂不是受伤了?灵珠子向来手快,一面这样问着,一面就要抓他臂肘过来仔细检查,敖丙急忙把手一缩,背到身后。

 

那个不重要!他断然喝出这样一句,又立时熄了气焰,吞吞吐吐,声作嗫嚅:父王和师父,都不喜欢我跟你交朋友,那我…我们、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吧。

 

哪吒瞪大眼睛,故作受伤:你怎么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

 

面对这项指控,敖丙的脸瞬间红透,连耳朵尖尖都粉得晶莹剔透,分明着慌了:我哪有说话不算数?

 

你都承认我们是朋友了,也是你自己承诺的,以后我吹响海螺你就会现身,怎么现在又要反悔?

 

……

 

孩子的眉眼都耷拉下去,他垂着头,眼睑如帘,装敛种种矛盾情绪:对不起……

 

哪吒才不要他的道歉。

 

你说以后不要再跟我见面了,是怕你父王和师父会发现吗?

 

敖丙的眉心拧成一个坑洼,许久,终于点点头。

 

那简单。以后你偷偷地来,不让你父王师父发现,不就没事了吗?

 

……

 

涛声如诉,海风凝咽,潮起浪回,蓝翠堆叠。敖丙抬起头,惊异地盯着他瞧,好像刚刚才重新认识了这个朋友一遍。

 

一双翦水,眼底纳雪,瞳中盛月。这般天真之态,全无矫饰,委实可爱。然思及昨日,敖丙看着年幼,出手却狠戾霸道,半点余地不留,又着实令人心惊。

 

过刚易折,强极必辱。天地之道,说到底,讲究的还是一个持恒。敖丙话里话外都透露出,龙族当年骁勇善战,声威名震一时,如今却销声匿迹鲜为人知,想也不过是循了盛极而衰的谶轨。

 

所以,敖丙的父王还有师父,会反对他们两个交朋友,其中缘由不难揣度,哪吒也不想过问。

 

 

 

 

你说过,礼尚往来。哪吒笑容灿烂,牙间甚至能映出光来。收好避水珠,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布团,递给敖丙: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十天后是我生辰宴,你一定要来。

 

一封请柬,却被揉得皱巴巴,千层百褶,迂回辗转,承在手中,还炙着少年偏高的体温。敖丙怔怔看着他,掌心里红褐色的布团,拧折处舒痕微张,似一颗小小的心脏,尚且新鲜温热,还在勃勃跳动,刚从胸腔里捧出,就被小心翼翼奉到他跟前来。

 

海风再起,推波助澜,拂面时也要顺便牵走一丝身上体温。惊觉指间余暖渐消,敖丙双手一抖,慌忙将那团皱布掩入怀中,搁置在心口,试图拿自己胸腔的温度去熨帖它。

 

他承了这份盛情,胸中血滚,却由此更加为难:可我……我这个样子,不能……

 

李府三公子的生辰宴,必定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而族人和师父都说他的身份不能暴露,习惯了斗篷出行掩饰身份的孩子,怎敢现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别的不说,长辈面前脱帽致敬是基本礼仪,光只见过李靖夫妇这关他就过不去。

 

其实他的为难,哪吒早就替他考虑过了。

 

你是我带来的人,哪个敢阻拦?到那一天,等我吹响海螺,你就跟我走,进了李府直接来小爷房间,把门一关,谁也管不着。

 

但是你爹和你娘……

 

哎呀没事,娘从来都不会拘我——你是我朋友,她见到你,也肯定会喜欢的。

 

那还有你爹……

 

我爹就更好办了,他最听我娘的!我娘说往东,他就绝不向西。

 

少年神情热络,好看的眉眼间盛满日光,明亮得令人不忍直视。听着他的话,敖丙脑中勾勒出李家地位关系链:

 

李家家主双足踏地,脚跟扎入地底,宽厚脊背承起夫人;夫人伏在丈夫肩上,又将个小太阳揽在怀中,小心托起;小太阳哪吒被娘捧得高高的,乌发蓬张成焰,兀自挥拳蹬腿,神采飞扬,光芒万丈……

 

他不由盯着哪吒发呆。少年能御火,飞发如火,红衣似火,瞳中也时时拢着一把火。哪吒就是火焰本身,而他的爹娘心甘情愿为这把火拾柴抬焰。

 

多么好。

 

咬住嘴唇,对于自己,敖丙显然没有那么盲目乐观。可哪吒信誓旦旦的保证,怎不令他心生向往。眉宇纠结,他挣扎着抬起眼来,轻声问,但你肯定有很多朋友,我不过……

 

话未说完,已被掐断了下半截:别乱说啊,小爷就只认过你一个朋友。

 

他认真将一个人放在眼里时,眸光成焰,空气中也要蒸起灼人温度:也许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哪吒,而不是什么灵珠转世。

 

灵珠?那是什么?敖丙容色懵懂,仰起头来,额间一点红得越发鲜艳。

 

他果然不曾意识到。

 

哪吒摆摆手,这不重要。

 

少年心底清楚,旁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赞赏目光,大抵都是发自真心不存恶意的。灵珠投胎在他身上,哪吒和灵珠已同为一体,本就不能分割。只是,只是,如果没有那颗珠子,如果他不是世人眼中的仙童,那么在他每次收手不及之际,在他数回伏妖闯祸以后,那些受了他牵连的无辜百姓们,还会如此轻易就包容原谅他吗?

 

他不知道。

 

同样,如果昨日不是敖丙截住海夜叉,小妹会是什么结局?他又该怎么办?灵珠子不敢去想。如果昨日他未能救回小妹,他要怎样面对阿丑一家?痛失小妹,阿丑和他的母亲又会变成什么样?他也不敢深思。

 

生为灵珠,不甘此生碌碌,一命自有一身扛。可如若负却旁人性命,他又要如何自处?

 

深吸口气,定定凝视敖丙,哪吒目光热切:总之,你会来吧?

 

其实他不必露出那样忐忑的表情。真的不必。

 

敖丙不明白哪吒为什么对于这个邀约如此执着,但他对于哪吒,实是全无抵抗之力。

 

他终于点头。

 

敖丙的气质中隐匿着矛盾的部分,眼神清澈,眉宇澄明,额间红印却彰泄几分艳戾。他并非纯粹的冰清出尘,然一眼望之,好似本无一物,又何处染凡尘。

 

 

 

 

传奇少年灵珠子的生辰宴,陈塘关的百姓自然都要到场。

 

小寿星满三岁了,李府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大摆流水席,宴请全村宾客,原都只当寻常。

 

父母恩深似海,自不必多说。师徒三载,情分也不可谓不深。为给爱徒庆生,太乙真人这回当真是慷慨,压箱底的宝贝都翻了来,通通赠给徒儿,各色法宝大显神通满场飞窜,看得人眼花缭乱。

 

师父这般待他,亲如父子也不过如此,少年不禁眼眶微红。

 

待到宴席开始,曲班杂耍各显神通,小寿星三杯酒敬过大家,寻了个由头溜回房去。

 

哪吒心中惦记着敖丙,好说歹说才哄得好朋友来一趟,如今人到了却只能躲在他房间,哪吒也怕委屈了他。

 

敖丙倒比他想像的要自在得多。李靖夫妇爱子情深,哪吒房间里各种好看的好玩的,摆得满满当当,足够这条小龙观摩上三天三夜。

 

哪吒推门进来的时候,第一眼瞥见的是敖丙坐在桌前,面前摊开一册连环画,正翻到最精彩的部分,孩子却向着案头端端正正摆着的海螺发起了呆。

 

敖丙赠他的海螺,他当然要好好珍藏,拢在身边,时时把玩,日夜拂拭,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盯着。观敖丙那神情,显然受了触动,又柔又软轻轻戳一下都要漏水,他正好大大方方迎上前去:来了就跟小爷走吧。

 

去哪?

 

见咱爹娘呀。

 

被他拉起来的时候,敖丙还在想,到底哪里不对?哪吒在他耳边叽喳,等会见了爹娘,你可不能把我卖了。

 

为什么这样说?

 

我爹为人正派,小爷在外头抖威风占点口上便宜倒罢,回到家可不能让他知晓。

 

那你……?

 

所以你得在爹娘面前替小爷保密。

 

这说法似乎更奇怪了。

 

娃娃脸孔团起来,显出一种老气横秋的苦恼。他内心纠结着,我是你什么人啊?哪吒一眼便知。

 

少年心中早已盘算好,一会见了爹娘,他要怎样介绍敖丙——

 

这是我新交的朋友,也是异父异母的兄弟。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今天是我生辰也是他生辰,我想给他祝寿,所以我把他请来了。

 

敖丙肯定会奇怪,小爷怎么会知道他的生日?嗯哼,当然是因为小爷机智过人,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想得很好,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哪吒没想到,刚走出房门,他就撞上了一堵肉墙。

 

两声哎哟先后响起,然后他听到了师父的声音——徒儿,你怎么老这样冒冒失失的呀。

 

师父身后也探出个脑袋来:老大!

 

太乙真人带着阿丑来找他了——

 

老大老大,上次多亏是你,才救下小妹!我娘交代我,今儿一定要好好感谢你,我这……他怎么也在这?!

 

话倒了一半,阿丑瞥见披着斗篷的小小身影,陡然一下就变了腔调。

 

师父这才发现敖丙,哎嘿,哪里来的娃儿?

 

突然遇到生人,敖丙显得很紧张,一声不吭,默默牵住了哪吒的衣角。

 

这个,一下说不清……哪吒有些头疼,只好转身回房,请师父和阿丑先进来。

 

这是我一个朋友,初次来李府,怕他不适应,所以准备带他出门转转。

 

阿丑冷哼:到别人家做客,还遮遮掩掩的,一看就……

 

语音未落,哪吒打断了他:人是我请来的,有什么事我担着。

 

太乙真人倒是好讲话得很,眼瞅着这孩子怯生生的,似有畏惧,马上来打圆场:好可爱的娃儿,来来来,到叔叔这里来。他本就自带三分酒气,眼下更是提起酒葫芦,两根须眉一抖,上前便热情道,来,给你试个好东西!

 

塞子一拔,酒劲冲天,敖丙被那股辛辣气息一浸,本能之下直向后躲。哪吒也是哭笑不得,师父,他不能喝酒……

 

他上前阻拦,还是慢了一步,敖丙步步退后,太乙真人却热情得过分。拉扯间,敖丙的兜帽一度跌落,虽然他迅速又将帽檐拉起来,但太乙显然还是发现了异状。

 

太乙真人从不是个善于掩饰情绪的,这一觑之下,神情立马就变了。他转过身,拉上哪吒,徒儿啊,你跟我来一下,师父有话要问你。

 

他的态度转变得这样僵硬,即使阿丑因为被他庞大身躯遮挡了视线,什么都没能看到,同样能发觉情况有异了。敖丙的脸也刷的一下白了。

 

但这些太乙真人都顾不得了。他把哪吒扯出门,穿过院堂,避到长廊拐角处:徒儿,他是谁?

 

他叫敖丙,是我在海边交到的朋友。

 

太乙真人神情古怪,嘴唇翕动,支支吾吾,似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哪吒看他吞吞吐吐,索性直接挑明了,师父,其实他就是魔丸转世,对吧?

 

——!你知道?

 

当我傻啊?抬手抹过额间蓝纹,哪吒笑道,从前我就问过你和爹娘,这是什么?你们告诉我这是灵珠印记。当初是你亲口说,混元珠被炼化后,分为灵珠和魔丸。现在看到敖丙身上也有这样一个印记,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就是我一体双生的兄弟,对不对?

 

少年笑得轻松惬意,太乙却不敢直视他这般笑容,别开了眼,一声叹息。

 

当年,师尊收服混元珠以后,在魔丸上下了天劫咒。

 

笑容一下凝固,冻结僵死在脸上,酸得发苦。

 

太乙真人也觉不忍,硬着头皮继续道,师尊说过,魔丸元神坚不可摧,故已安排好了,三年后引天雷下凡,摧毁魔丸。

 

你们一体双生,今天又是你三岁生辰……

 

哪吒木然开口,师徒两异口同声,交叠在一处:所以,今天也是天雷到来的日子。

 

片刻死寂,太乙真人喟然迭出一口长气:

 

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魔丸竟会投胎在敖丙身上,平白害了一条性命。

 

 

粗重呼吸,倒抽冷气,哪吒原本以为,那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但他转过头,看见敖丙死白的脸,这才意识到,刚刚的动静来自身后。

 

早该想到的,师父行迹有异,仓促拉着自己出来单独谈话,敖丙又怎能安心待在原地坐等。

 

他的斗篷已经卸了,这会儿也确实不需要继续掩饰了。清蓝双眼不复澄明,眼眶通红,脸色又灰败惨淡,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死过一回那般沉寂。

 

顷刻间,哪吒蓦然想起,那时海边初见,敖丙所使的招式,也像是这样的。

 

就似有什么东西,已经自内部被击碎了,即使勉强还能维持着外观,也已裂纹无数,更只轻轻一碰,就要碎成齑粉,只余一地血泪滩涂,骨肉支离。

 

你……

 

哪吒伸出手,脑子里嗡嗡作响,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敖丙已经转身,腾空而起,飞过院墙藩篱。

 

别走!

 

什么也来不及多想,少年逐着那道消散的蓝光,一路冲出李府。

 

着急去追人的少年却没留意,回廊拐弯形成的死角处,阿丑正攥拳发抖。

 

 

 

 

一路寻到东海边,放眼望去白浪茫茫,海风呼啸着扑在脸上,发热头脑冷静下来,哪吒意识到自己犯傻了。走得太匆忙,他什么法宝都没带上,如果敖丙回到了海中,眼下自己两手空空,根本找不到他。

 

调转回头,他又匆匆往家里赶。

 

回到家一头冲进房中,避水珠、混天绫、乾坤圈……他全部一股脑地往乾坤袋里塞,直到快把整个房间都翻过来了之后,才发现找不到敖丙送他的海螺。

 

爹娘还在前厅忙着招待宾客,他也不想惊动双亲。师父垂着双手杵在门外,见他出来,又是一声长叹。没用的,天劫咒我也不会解,这也不是你的错……

 

哪吒却顾不上这个,他抓住师父手臂:刚才有人进过我房间吗?

 

师父一愣,拍拍脑门,片刻之后才想起:哦,就是之前一定要找你感谢救命之恩的那个娃……好像是叫做阿丑的,他来过,很快又走了。

 

师父的话,他没听完,慌忙踩上风火轮,一路驱风赶火蹬了出去。

 

哪吒当然记得,阿丑亲口说过自己最恨妖怪,对于敖丙的态度也十分不友善。

 

但即使他早有心理准备,风驰电掣赶至海边,未及近身,远远的,已感受到了冰冷刺骨的寒意,以及泼天盈野的杀气。

 

 

东海整个变了模样。

 

时值日暮,天穹倒扣,光暗云沉空寥廓。

 

蔚蓝海面似乎变成了个巨大的盆景,海边一排排的浪花被冰封住,维持着翻腾咆哮的形态,凝结成刀刃枪戟,锋芒狰然高耸,锐刺直指苍穹。

 

远烟邈末,雪魄慑息,冰面倒映修罗影。

 

哪吒看到了一个少年。

 

衣似月华发如泉,身形修长空飞霰。熟悉的五官,额间印记张扬若红焰,斜长细眉挑眼尾,眼底红痕蔓延,分不出是魔纹还是血斑。

 

这是哪吒第一次见到少年体态的敖丙。

 

这模样,令人惊艳,也令人惊心。

 

先前他颈上戴着的金环,哪吒不曾细瞧,如今想来有些眼熟,大抵是压制魔性的法器。此时金环已经不见,周身流霜冻如寒焰。同一个人,眉眼依旧秀致,气息却异常凌厉;形容未变,气质已截然不同。

 

敖丙立在海边,脸颊微偏,略低了头,手里似乎握着什么,臂肘举至半空。

 

看起来,敖丙似乎还很冷静沉着,哪吒却大骇,一时心跳欲出。因为他看到,敖丙身旁竖着一块冰,冰中依稀可以辩出人影。

 

那是被冻成冰坨的阿丑。

 

阿丑为什么会在这里,哪吒能猜得出来。阿丑憎恶妖族,多半是在偷听了他和师父的对话以后心生愤恨,故而顺走了敖丙留给他的海螺,又赶到东海来,吹螺将敖丙引出。想这种情况下,阿丑见到敖丙,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好话,一激之下事态恶化,恐引得敖丙狂性大发。哪吒自己那时也是关心则乱,来回奔波,阴错阳差之下,正好和阿丑抵达海边的时间错了开来。

 

哪吒这才明白为什么少时之前,自己会突然忆起他们在海边的相遇。那只是他的战斗直觉在向他示警。

 

回想当日,敖丙面无表情,只手翻覆间,粉骨碎冰,决断生死,轻易便了结一条性命。

 

脊背生寒,那股寒气直攻心脏。哪吒不能犹豫,不敢犹豫,当即抖出混天绫,一展红绸,向着冰雕阿丑卷去。

 

他决不能让敖丙在这种情况下杀了阿丑。

 

红影如网,劈天而至,敖丙也被惊到,抬起头来。

 

混天绫本不是冲着他去的,但敖丙看到缎带袭来,举到一半的臂肘改了方向,下意识抬手去挡。这一格之下,却好似震碎了什么,敖丙一僵,身形微滞,迟缓地低下头去。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神色木然,片刻之后重新抬起头来。

 

前一息,哪吒清楚看到,那还是一双蓝瞳;下一刻,敖丙双眼似被血染,瞬间转为深红。他这般神情,但叫人直觉心如刀绞,好像自己胸腔里都无声爆开漫天裂痕。

 

 

那之后,便是一场恶战。

 

冰封的范围无限延伸,方圆百里的海面都凝作静止,碧海尽化雪钺银戈。海面无数惊涛骇浪被冻固在那一刻,贲张肆虐,仰天狂啸,锋芒毕现,几要捅穿苍穹顶。眼前之景,令人始信,原来狂怒当真可以具态化,愈是勃发激怒,愈见冰冷寒骨。

 

敖丙双眸充血,眼框周围一圈都是殷浓的红,两颊又一片湿亮,寒光映照,叫人分不清是他究竟是在流泪还是流血。

 

哪吒占着法宝之利,才将他制服。敖丙被混天绫束缚住,身体陷在沙上,犹在不住扭动,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蛇,即使将全身鳞片都磨脱剐落,也不肯屈服躺下。

 

他挣得头顶冒汗,腮颊两侧都浮现出鱼鳞状的暗纹,身下划出一道道沙痕,辄印深深触目惊心。哪吒唯恐他伤到自己,双膝跪地,将他揽在怀里,努力想要压制住他乱动的身体,偏在此时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气。

 

敖丙的双手被固定在身体两侧,十指紧扣,指甲都抠进肉里,掌心不时有金色的液体渗出,滴答滚落在沙堆里,晕染开,形成一种奇异的颜色。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原来是这样惨烈无声的一种景象么。

 

哪吒看着心疼,强行去掰他五指,展开他的拳头。然后哪吒看到,有碎质薄胎,似片片锋刃,从敖丙掌心跌下,静静摊在沙地上。

 

仔细辨析,依稀还能认出细致的纹样,螺旋状,一圈一圈细细密密,卷曲如海水波纹。那是海螺被震碎的残片。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它就这样脆弱的碎掉了。

 

哪吒突然想起,曾经他走在街上,忽然瞧见一个孩子,于人来人往的热闹繁华之中,独自蹲在僻静角落里,垂头闷声不停地拼着什么。他走过去问时,闻到了蜜糖的香气,然后发现那孩子是在尝试拼凑一个碎掉的糖人。

 

那时,他对孩子说,不要再拼了,这个即使能拼完整,也不能吃了。我给你另买一个新的。

 

孩子却摆摆手,头也不抬,固执地回答他,我就喜欢这个。

 

此刻,哪吒环着犹在挣动不休的敖丙,于瞬息之间,猝不及防地,体会到了当年那孩子的心境。

 

碎掉的糖人,还能再复原吗?

 

若我就只喜欢这一个,却没能保护好他,眼睁睁看着他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碎掉了,又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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