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不孤

莫慌,这算是个独立小番外,不是最终结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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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那会,午夜惊梦,旭凤阴魂不散,第一次幻幻然出现在他面前时,润玉下意识就抬手扇了过去。


衣袂挥过,荡起空落落的风,也似某种空落落的决心。袖底之风,轻如鸿毛,并无蓄力,然而旭凤被击中,身形一震又是一晃,就这么碎了,散成点点萤火,只余得些许无力回天的微光。


闪烁不定的光点,幻而不灭,斑驳迂回,就像孩子受了委屈时,犹要昂起头,倔强迎视过来的眸光。纵使润玉不曾以为自己做错,见此情形,也要茫然低下头去,举起自己的手臂,盯着那过分宽大的袖摆,很是出了一阵神。


待润玉重又抬头,发现那些星点飘在半空,兀自环带萦绕,尚且依依不舍,恋恋不去。


风一贯来去自如,正大光明自门口和窗户闯入,穿堂过户,拂送撩弄,瞬间便将那些荧荧闪闪扑得幽幽荡荡,溃不成军。光晕团成雾,化在风中明明灭灭,似散未散,徨徨然飘摇成一握残烛,恹恹地浸在汹涌气流里,行将湮熄了。


神差鬼使地,润玉蓦然振衣而起,臂肘于半空划出利落弧度,衣带扬起,一如投火的蝶蛾振翅欲飞。于是光流暴涨,挟着劲风撞击四壁,直震得门户关拢,窗扉闭扇。


门窗一旦四合,全然密不透风,整个寝殿便封得严严实实,似某个人坚不可摧的心防,又宛如口榫卯合缝的棺材。而天帝孑然一身,立在四四方方的宫殿正中,也像是被埋葬在了里头。


他抢救下来的那团光,虽虚弱不堪,一时无法凝聚成形,却浮在他头顶,敛成一朵晶云。云间落下虹霓,翳影驻在润玉疏寒面目,凉薄眉眼更见幽深。光影相依,似某种刻意的安排,顺从人心的渴望,时时笼罩着他。



润玉会甩袖,原只是一惊之下的本能。等到下回,旭凤的身影再次聚合成形,出现在他面前,他已经能够适应了。


天庭时见月,月色凉如雪。


月挂中天,洒落一地清霜,照出每一处沟壑褶皱。


借三尺月光,映方寸心肠。月明千里,润玉能清楚看到自己足下伏卧的影,“旭凤”脚底却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他本就不是真正的旭凤,只是一个幻影罢了,留存于人心的执念里。


既然是幻影,自然对润玉无甚影响,润玉也无需提防他。


从前身为夜神,润玉早已习惯了昼夜颠倒的作息。毕竟是几千年的积习,即使如今当了天帝,一时半会也调不回来。


夜半时分,原本就是个很微妙的时刻。世有子夜歌: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夜阑伴月,岂非正合相思。


如今缺月疏桐,漏断人静,忽见故人两鬓风,却何处,待归鸿?


“旭凤”十分乖觉,从来只在夜静时分出现,每次出现了也安安静静,绝不惊动旁人。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虽做了天帝,一吐胸中郁气,总还有千万般的难解心事,无可言说,无处排遣,无从安置。


于是,此后“旭凤”再要现形,润玉也就应对自如了。“旭凤”出现在他的寝宫,他为“旭凤”封闭门窗,隔绝风息。兴起时,他和“旭凤”围桌分坐,倾酹换盏,不必举杯邀月,也能对影成三。


“旭凤”从不说话,便由润玉絮絮地,绵绵地,将近来的事情挑挑拣拣,一件一件择出来,简略讲给对方听。


接手了父帝的烂摊子,方知天界事务繁多,千头万绪,百废待兴,着实不易。


昔日火神旧部,多半仍述故职,可以放心。


觅儿一睡不醒,无法履职,水族事务却一日也不能搁下。


花界同鸟族互有嫌隙,已达千年之久,日前又因鸟族之事,险些致天界八大粮仓尽数亏空。如今幸得诸位芳主深明大义,慨然允诺赠济粮草。


陈年故历,过去的时令节气已不适用,需得重新校正修订。


父帝从前苛暴寡恩,母神亦然跋扈残虐,旧制峻法量刑过重,造就许多冤假错案。现下要一一梳理卷宗,洗冤翻案,也是个浩大工程。


求贤若渴,不惜千金买马骨,事到如今,方才知晓究竟是什么意思。


……


说着说着,一个人听,一个人述,渐渐地,也就归于沉默了。毕竟近来新事,琐碎又冗杂,事无巨细显得太过叨扰,一带而过又总有说完的时候。于是长更夜话,话头难免又要溯到从前,故人故茶,往年往迹,旧事旧时茬。


几千年相伴,到底还是留下刻骨的痕迹。



太微荼姚皆为火系大家,火系术法也确实刚烈劲猛,霸道强悍又威力无匹。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庭几乎人人都重视火系术法,也是必然趋势了。这种情况下,天界大殿下独修水系术法,自然背地里多有说闲话看笑话的。但对于润玉来说,却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幸运。


一来修习何种术法,是由天生的体质决定,他没得选。二则人人重火轻水,他独修水系,引来旁人轻视,总算稍稍卸去一丝半点荼姚对他的顾虑防备。


上善若水,水系术法确实偏重治愈,讲究雨润无声,威势巨大的必杀之技并不多见。不似火系术法,出则昆岗玉碎,城门鱼殃,便要毁天灭地。


只是少年心性,终究难平。


润玉自幼修习水系术法,少年时陪同旭凤喂招,两个人也时常坐在一起讨论,今日自己习得了何种法术,配以何等招式将威力几何,若是相遇又当如何破解。


血气方刚之时,他们也曾自创招式。


水系攻击法术,几乎都以冰咒为基本形态。故而当年润玉自造剑招,想到的每个招数,名称里都捎上一个“冰”字。


那时旭凤也来为他参谋,有些招式,名称起得别致又贴切,两人观点也便很是一致,如冰壶秋月、冰魂雪魄、青蓝冰水、冰消瓦解等,皆无异议,迅速敲定。但有一式,旭凤却和润玉起了分歧。


那一招,原属于拼命的杀招,故而只攻不守,全不顾及自身,但求重创敌手,甚至存了玉石俱碎之势。


这样的夺命之式,自然不到紧要关头不至用上。润玉原本拟定的名字是“挟冰求温”,而旭凤却认为,不若叫做“涣然冰释”。


润玉问他,冰释何解?


需知,这招一旦使出,便成鱼死网破之局,纵能杀敌,自己也要搭进半条命去。不平之气,充溢于胸,必是要耿耿于怀的,何来冰释之念?


旭凤也反问他,既谓拼命,自是已萌生死志,只当求仁得仁,舍身壮烈,又何来的挟冰求温抱炭希凉之说呢?


天地之道,原本在于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方得充盈持久。武道亦然如此,一招既出,往往讲究留有余手,以便随时变招,应对诸多不测。


如今润玉创出这样的招式来,孤注生死而有去无回,早知后果却择定独行,若非胸中释怀,心无杂念,又岂能慨然作此乾坤一掷,半点不留后路?


旭凤侃侃道来,润玉沉默良久。


两种注解,两副心肠,两段生涯。


冰炭不同器,寒暑不兼时。人与人之间,形而上下,得道成器,何尝不是千差万别。


最后润玉说,多谢赐名。


旭凤却喟然,略费口舌而已,哪里当得起?他抬起头来正视润玉,音容婉转,十分温柔,也十分关切,眼中竟含恳求之色:这样的招数,两败俱伤,还是万不要有用到的时机方好。


他这样的目光,像把软刀,长驱直入楔进人心,不见血,却能激起疼痛。润玉从来最不擅长应对的,就是他这般神情,只能垂眸侧目。


如能从容而生,谁又甘心就死?纵使手刃寇仇,又当真就是夙愿得偿,从此自可松怀释然了吗?


仙神的一生,委实太过漫长,经年累月不知数,江河无尽滚滚流。


如今旭凤形体已殁,只余得一点惊鸿幻影,夜夜来伴润玉身侧。润玉凝视他,旭凤回他以温柔莞尔,一笑之间,泯灭恩仇,好像就此便能抹去故往,抚平那些伤害背叛,拭走那些苍凉萧索。


润玉想起,很久以前,他听过一个故事:有个男子,未婚妻为人所害,而他对未婚妻情根深种,闻知死讯,心中除却报仇之念,竟再无生志。只那仇人武功颇高,他自知不敌,故苦心孤诣,想出来的都是些拼命的剑招,只求能与仇人同归于尽。


他暗中练剑时,给师父看到,师父也只是一声长叹,而后给这招剑法取了个“天地同寿”的名称,意思是说人死之后,精神不朽,当可万古长春。


年少时,润玉听到这里,心中很是唏嘘。他那时还不是很懂,为什么要报仇,却得将自己整个赔进去?如此轻生自弃,当真就能形殁神存,终古无绝么?


故事里,苦熬十数年的男人终于见到了仇人,却被告知,他的未婚妻当年早已同仇人两情相悦,是心甘情愿为仇人而死的。七尺男儿,涕泪长流,就此放弃了报仇。


很久以后的润玉,终于也尝到了那种滋味。


他那时才发现,身临其境,亲眼目睹未婚妻同旭凤缠绵温存,那一刻,原来是连复仇都想不到的。润玉宁可自己死了,或者从未生在这世上,不要听,不去看,不用想,万事皆休。最好能来一把剑,荡平往昔,荡尽心神,将他的存在就此抹去,抹得干干净净,好过留在此处失魂落魄,丢人现眼,徒增笑柄。


或许,世上本就不该有润玉。出生是阴谋,身世是原罪,天生难以合群,待要独身索居,偏又不能抹去存在的痕迹。


俗世人群,本就是党同伐异的。似他这般的存在,合也不对,孤也不对,同也是错,异也是错,生时融不进去,死了也要被鄙弃。


人心又是多么坚韧,明明孑然一身,却还敢放言,德不孤,必有邻。


要生就怎样的勇气,怀揣怎样的底气,才能对天地,对众生,对自己,皆铿锵道出这样一声:吾道不孤。



明月如霜,照见一双人,却只落得孤影幢幢。人相对,各自身披三尺雪,照见各自的皎洁和隐晦。


白衣皑皑,就似一片雪地。白雪无垠,然一旦溅上了污泥足印,从此便无瑕不再,徒存满地凄凉。


“旭凤”坐在他对面,迎面视来,竟是满目热切关怀。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白日,他去见了荼姚。他对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母神立下宏愿,要她亲眼看到,看着自己这个逆子,是如何一统天界、万世升平的。夜里,他独坐星潭,“旭凤”也头一次走出了他的寝宫,来到这里陪他。


短促轻笑,如嗤似嘲,也不知到底讽谑了谁?润玉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酷又无情:旭凤,你已经死了,又何必还要出现在我面前?


幻形微动,“旭凤”不笑了。“旭凤”微微低了头,眉梢蹙起,眸光跌落,面部线条极其柔和,倒像犯错之后局促无措的模样。


看他这个样子,润玉便觉出一种无以名状的心恸。面对旭凤,千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感觉,以至于这一刻,痛楚中还生出种新奇的快意来。


他心说,旭凤,已经半年了,你安心地走吧。天界很好,母神我也已经接出来了,无论如何,我不会要她的命。你走吧,不必再来,不必拘在一隅,朝朝入我梦,夜夜伴我身。


因为,你不是真正的他。真正的旭凤,已经死了。


半年间,润玉日日留着一个幻影在自己寝宫,他那时想过,就算是碎,好歹也要让旭凤碎在自己手中。


如今想来,多么可笑。


路是自己选的, 结果如何,总要走到尽了,才会知晓。从一开始,既不打算回头,又何妨孤身上路。


如此夜,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旭凤”依然凝望着他,目光温柔,神色温柔,动作姿态皆是一般温柔。润玉知道,这就是告别了。那点点星光,飘飘忽忽,无力回天,终将彻底消散在他握不住之处。


天涯寥落,身世悲辛,此时有人伴他同孤。即使下一刻,人魂殊途,水火难容,这一刻,也到底成就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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