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归去来(二)




天帝遇刺,非同小可。


所幸在场之人不多。


邝露起初关心则乱,太巳仙人却是个处事老道的,当下告诫破军将军千万要封锁好消息,又指挥女儿把天帝送回寝宫,急召岐黄仙官前来诊候。


落跑的未来天后毕竟出身花界,只消拿捏住了这条软肋,她跑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走不了庙,此事交代给破军将军足以放心。


倒是那月下仙人辈分高,又是皇亲国戚,难缠得很,于是老滑头对上狐狸精,各自打着机锋互不相让。终究还是老滑头技高一筹,成功将狐狸皇叔送回府邸,随即便暗中嘱人盯好了姻缘府。


亏得锦觅出手仓促,一刺之下虽入肉不浅,却不成章法,未曾伤及内丹精元。毕竟是灌注了先水神半数修为的翊圣玄冰,被此物伤了,冰寒气劲入体,摧及肺腑,自也讨不了好。岐黄仙官拔去寒气之后,交代半月内不可妄动灵力,以免伤口崩裂,寒毒攻心。


一番忙乱下来,已至掌灯时分。


邝露自天帝受创后就没松过心神,几个时辰下来水米未进,眼睛也红得熬不住。太巳心疼爱女,赶着她去歇息,好歹天帝这头有破军将军守着,也出不了岔子,总算将掌珠哄了回去。


不过半柱香功夫,破军将军却见上元仙子再度折了回来,他心中奇怪,有心发问,被仙子一举手止住了:“我不放心陛下,想再看看他。”


这上元仙子遇上陛下就是个痴心不改的,老实人破军也瞧得明白,于是也不再煞风景,点点头就自觉避开了。



“邝露”走进天帝寝殿,顺手掩上门。于罗帏素帐掩映之下,一眼望见榻上之人,目视之下,已如火花迸起闪电,倒颇有些宿命相逢的意思。


润玉褪去了繁复婚服,绽露出一身月白,难免叫人惊叹,这般清瘦的身子是如何撑起天帝那套厚重行头的?三千青丝都散成毫不设防的弧度,薄汗晕染开如墨眉宇,显出一种触目的黑来,映衬得眼下那片青黛也分外坦诚,简直气若游丝——


润玉总算像个人了。


不错,自他登基御极,旭凤就觉得,他这位兄长,已经没有人情味了。


润玉之行事,不再低调隐忍,却像是在一路燃放,透支着今后运数,把自己烧成了风中残烛,也无所畏惧。有今朝无来日,或者有今生没来世,对润玉来说,似乎全然无可顾惜。


旭凤眼见着他沉默稳重地活了千万年,那时润玉至少还是时常会笑的,即便强颜欢笑之时也不少,至少大多数时候旭凤能确信他是真心开怀。但如今除掉冷笑狠笑亦或讽笑,他再难见到润玉真正笑颜。


然后,他很快又想起,堕魔之后,他自己也不会笑了。他们两个,究竟哪个活得更像行尸走肉,还真的很难说。



太巳仙人将当时在场诸人都点算了个遍,几乎人人都安排了个分明,偏偏漏掉了旭凤。不过话说回来,若魔尊有心隐匿,谁又能找得到他呢?


如今魔尊就光明正大进了天帝寝宫,立于天帝床头,站在一抬手就能扼住其咽喉的位置。


他也确实伸出手去,五指箕张,覆在了润玉颈窝处,人上半身最脆弱之所在。


颈项之所以为人要害,大约就因为此中无硬骨?


可眼前这个人,牙尖嘴利舌灿莲花,又善旁征博引曲解歪辩,但凭一节喉骨,也能说得人丢盔弃甲,痛彻心肺。


这段颈节,眼下被他握在掌中,又如此苍白嶙峋,仿佛轻轻一个用力,便可以就此折断。


而他自己的手,指节也泛出一种白来,似未下的决心,如难断的愁思。


从前的火神,天骄凤凰,不该是这样满怀郁结,通身萧沉的。


堕天后的魔尊,更是早该前尘尽断,羁系全无了。


昨日之日不可留。


一时间,旭凤有种错觉,他自己的五指,骨节间正彼此交错,虬结曲张,几将控制不住力道了,一至于格格作响。


这当然只是臆想痴想。若他当真用力若此,润玉早该醒来了,又或者永远醒不过来了。


他盯着自己的五指,怔怔地,竟兀自出神起来。


润玉的呼吸声极弱。


那细微的吐纳,动静十分的轻,远一程近一程,仿佛极力压抑着,简直到了克制的地步;又若有若无,似有还无,便如下一刻就要断掉,再拢不起来,也续之不上。


旭凤将那声音听在耳里,收藏入心中,继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指尖颤动地摩挲着,摸索着,搜寻润玉的脉搏。


他找到了。


皮肤下薄薄的一层,指腹能感受到经脉的搏动,甚至他自觉能听到润玉血液流动的声音——


应该就如冰原上的一条河,裹挟着寒意,水波激起沙沙的轻响,好似润玉身体里,流淌的不是鲜红的血,而是碎些的冰渣子。


一念至此,魔尊终于觉出,自己的心可以静下来了。


烧了他自己那么久的心火,竟然就此得以稍稍平复了。


他回过神时,才发现润玉已经醒了。


也不知道他已经醒来多久了。润玉既不出声,也无动作,就那么安静地,同他对视。


润玉的眼睛很黑,瞳仁那么亮,一若映照着雪光,又古井无波地平静着。


旭凤在他眼中找到自己的倒影,却觉得自己实在是可怜得很,到这个时候还要在意他是不是只看得到自己。


润玉静静望着他,颈项被他人掌握在手中,也没有任何意图挣扎的举止。他甚至问旭凤:“为什么不动手?”


旭凤也反问他:“你呢,为什么不反抗?”


润玉显得很镇定。他既清醒了,翊圣玄冰制造的伤口便在时时折磨他,毕竟是灌注上神半数修为的利器,哪里是等闲能承受的。旭凤知道此刻他必然痛极,因为同样的滋味旭凤自己也尝试过了。


只是他额头上虽已冷汗际际,出言之下,声调却在努力保持平稳,竟还是很能忍:“我若不治,你便是天界顺理成章的继任之主。”


于是旭凤便要冷笑了:“你到死,也只还记挂着天帝之位?”


他有意嘲讽,润玉也不在意,他甚至还能勉力露出个淡漠的笑:“我既夺了这天帝之位,就要对这天界负责——我死之后,天界也不能乱。”


润玉并不知道自己伤不毙命,他只是从身体所感知到的苦痛来判断,此番怕是沉疴难起。


这样的回答,旭凤不觉意外,只是觉得极度悲哀,并着莫可奈何的心痛。他压低了嗓子,嘶哑地低吼:“我说过,我从未想要与你争这个位置,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


他自认掏心掏肺把这句话掏给润玉听了,可润玉显然充耳不闻。润玉只是拿一种柔和到近乎于怜悯的眼神望着他,他交代着:“如我身亡,群臣无主,你当前来翻案,恢复神籍,再由众仙推举上位,才是最为名正言顺。”


旭凤明白他在想什么,他怕自己会做千古罪人——


“若有不测,先贤殿祖辈传承下的千万年功业,不能就此断送在我手中。”


鬓边大颗汗珠滚落,脸上白得全无血色,几能看到额角青筋在跳,他却还要侃侃而论:“父帝血脉只你我二人,若有人意图从旁支远族中择立,则必含挟恩弄权之心,其心可诛,届时……你不可手软。除此之外,你却也不必多加为难,篡位囚母,皆我一人所为,与众仙无涉。”


这个人,自以为时日无多了,惦记的却还是这些朝堂权谋,旭凤简直分不出自己心底是冷是热,是痛是怒:“你谋划得这般周全,那你自己呢?你有没有算过,日后我若要翻案,你自己是个什么结局?——身死位废,盖棺定论,从此人人皆可戳你脊梁骨!”


润玉却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还要坚持说下去:“经此一事,觅儿定然吓坏了,也唯有你来执掌天界,将她找回,花界才能得以保全……”


到此,旭凤方知何为忍无可忍,因为眼前这个人比他更死不悔改,心如顽石:“你连锦觅给你的那一刀都能容,都能忍,还为她苦谋出路……那我呢?我做错了什么,才叫你不能容我至此?”


他满心气苦,胸中沸反,一时间几欲将眼前人拆吃入腹,才自觉可稍稍平缓心毒。


也许是自认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润玉总算肯正过眼神来只注目于他了。润玉定定凝视他,瞳孔却似乎要散了,良久,方才长舒一口气,现出个如释重负的笑来,不再真心假意难辨,皎皎处一若春水映照梨花:“天帝之位由你来坐,很好……”


语毕,他却阖上眼眸,又安静地陷入沉眠。垂落的睫羽便似一把折扇,分合间划开阴阳梦断,只留旭凤一个人继续辗转反侧,来回咀嚼他话语中的真实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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