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百年(十)

 

 

    连日来挟风又是几回雨,不管形势还是天气,艰难总是有的,好在还挺得过去。习惯了温度一天更比一天低,但只觉光阴果真如梭。

 

    夜幕笼罩下,明公馆灯色暗沉。刚吃过晚饭,阿诚接了个电话,明楼听得他不怎么耐烦地应答了几句,放下听筒后起身去取衣架上的外套。

 

    “大哥,我出去一下。”

 

    明楼抬起头:“梁仲春?”

 

    阿诚点头。这段时日的合作,梁仲春这个人虽贪心,行事倒是一向谨慎,虽然小麻烦不断大事上没敢给他捅什么篓子。每回手段都差不多,他也就不觉得有什么细述的必要。

 

    眼下明楼思考的并不止于这些,他道:“根据线报,有一批红丸,今日下午经大连运进了上海。”

 

    阿诚愣了一下。

 

    明楼的声音抖落下来,似冰棱沾在皮肤上,又沿着脊背一路滑落:“他倒聪明,不早不晚,时机可真巧。”

 

    阿诚本已走到门口,一手按在门把上,下意识住步,回过头去看明楼。这个角度看过去,明楼低垂的目光被眼睫所掩蔽。睫羽每轻轻扑闪一下,就像某种昆虫翻打着翅膀挣动一下。

 

    道光十九年至今,一个世纪也好像只在弹指间。史册记载中的虎门烟尘早已冷却,这片土地上的印土清膏从来未曾肃清,红土和吗啡又沿着长江流域开辟了新的市场。军阀混战的年代,川滇贵烟田连年扩种。奉天事变之后,东北和华北也沦为烟区。如今,日统区早成红丸倾销地。

 

    眉峰下意识一耸,沉默片刻,阿诚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低估了梁仲春。想不到日本人的生意,他也竟能分到一杯羹。“他的手伸得还真是长。”

 

    明楼哼笑一声:“怕是日本人自己也坐不住了。”弹丸之地却急于囫囵吞下一个庞然大国,就算噎不死,也要消化不良。

 

    算来全面抗战已进入第三个年头,战势转为相持的局面,依然看不到结束的希望。拼过了装甲和枪炮,接下来耗的是资源和人力。可以预见,日后沦陷区鸦片倾销和垄断只会越来越疯狂。

 

    只是杀敌未及八百,自损远甚一千。

 

    百年贫弱的广袤土地,内河航行的船只上扬着各色国旗,来自战区的封锁,再加上失去了海关和盐课的财源税收,国民政府经费筹措越发吃紧,而敌后根据地的条件只会更加恶劣——

 

    “想办法摸清梁仲春的底,最好能接上他的线。”明楼依然低着眼,声气沉着,“他为求财,我们则可以让利——”

 

    阿诚明白他的意思,他下意识微微一扬下颌,灯光下双眼熠熠发亮,“——只要能搭上他这班顺风车。”

 

    梁仲春可以两处牵头搭线,他们自然也可以反过来利用这条线来运输物资。

 

    明楼点点头,沉吟片刻补充交代:“记得,你不要亲自出面,找个人去跟他谈……”

 

    阿诚也点头,应道:“我知道。”

 

    微微仰起头,明楼看向他,每到这时青年身上自然便凝聚出一股干练气,雷厉风行利落果决,叫他心中安慰。停了片刻,他看起来还有话想说,临到嘴边又变成:“你去吧,自己小心点。”

 

    他收回目光,阿诚便转动门把出去了。门将带上的时候,明楼还是忍不住抬眼:“疯子……那边有消息没?”

 

    将迈而未出的脚步一顿,阿诚挺了挺腰背,忍住了没回头:“疯子说,毕业考试的题目已经定了。”

 

    门声再次轻轻一响,青年的身影被隔绝在视线以外。明楼朝前俯下身,抬手扶住了额头。

 

    物资、弹药、军费、粮饷……支撑这个民族这个国家的底气,如果阳光底下争不来,其实他也不介意弄脏自己的手,不过血肉骨偿。可是这条摸黑夜行的路,阿诚义无反顾陪着他上路也就罢了,偏偏想着早晚有一日,明台也会栽在这个泥潭里。

 

    相比较流血,他更怕天真死去,余血不复温。

 

 

    此后又是大半个月过去,除夕便姗姗而至了。明台早早发了信说今年不回来了,明镜没说什么,明楼私下哼了一声:“这小子真敢不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狠话也就在阿诚面前说说,真到了明镜面前他怂得比谁都快。阿诚心知肚明,故而专心致志地开车,目不斜视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年关夜近,街头也较往昔更为热闹。人来人往欢声笑语,汽车也陷在人流里行进甚缓。明楼想闭目养神,毕竟心头惦念太沉,一睁眼看到前排青年后脑勺乌黑的发漩,想来想去又忍不住问:“那小东西的考试成绩……究竟怎么样?”

 

    阿诚说表现合格。

 

    明楼眉毛一轩,嘴唇微动,像是下意识又要冷哼,转而却辗转出几分笑意:“你确定是合格?”

 

    阿诚从后视镜瞟他一眼,也是一副要笑不笑模样,回道:“至少是够上了及格线,你就宽容点吧。”

 

    王天风对明台的毕业考验是什么,他们大体都猜得到,真要具体到细节反倒不需要去了解了。能从疯子手上毕业,胆魄气势都不会缺了,少的只是实战的磨练。

 

    “我对他宽容,战场上敌人可不会对他宽容。”明楼斜过视线,居然还挤出三分嗔意,“从小你就帮他说情打马虎眼。”

 

    他这样讲,阿诚可当真觉得冤了:“得得得,我当不起这一句。打小扮黑脸动手揍他的可都是我,大姐到现在还逮着机会就说。”

 

    自小就是这样,明台同他年纪最近,也同他最说得上话,对着他最没有“尊长”的顾忌。同时小家伙也以为,阿诚哥很偏心,处处向着大哥而不会向着自己。

 

    事实似乎也确实是这样,每每小少爷闯祸被抓包,阿诚并不帮他在明楼面前保密,甚至代替大哥教训他的人也是阿诚。

 

    小少爷很早就认定,阿诚哥是大哥的人。阿诚自己,对此也无甚可以反驳,没想现在反过来被明楼倒打一耙。

 

 

    几句玩笑话,霎时间又将那些年少时光倒流至眼前来。幼时他和明台年纪相仿,明镜担子重事务忙,家里没有大事三兄弟都不想惊动大姐,于是管教明台往往就变成明楼负责私下动口,而他负责私下动手。

 

    同是被收养,明台那时还小,也没吃过人世的苦,不懂得用疏离和防范来保护自己,所以接受新的家人也没花费他多少时间。倒是阿诚想想初到明家的自己,因为桂姨的关系,他远比自己所以为的更加敏感。

 

    他那时确实是个弱者,却已经懂得垒起自尊,抗拒被当做弱者来怜悯。

 

    明镜太习惯大而化之,她是严厉和慈爱的集合体,是一家之长,是值得尊敬的长辈,所以再怎样亲近,也总难免叫人看成仰视的角度。明台又太年幼,男孩子的童年少不了淘气二字,摩擦和磕碰总是难免。

 

    明楼更特殊。他解救了他,但并不用怜爱的态度来对待他。他温声同他说话,语调总是拿捏得沉稳又和缓,既让人感受到尊重安平,也令人无法抗拒。他是严格的先生,又是温和的兄长,可以平等对视,可以平等对话,又予以他引导前行的力量。

 

 

 

    果然当晚明台回来了,璀璨烟火映照小少爷愈见英挺的身形,也映出明镜眼底的水光。

 

    长姐幼弟,都是要放在掌心疼的,开罪不起。明镜搂住明台,阿诚陪明楼静静站着,并肩一起看着这个家,感觉到心在这一刻被揉开又泡软得馨和宁暖。

 

    进了门,名为家的温气当头笼了一身一怀。果盘被一手递至面前,明楼微一抬眼,就看到阿诚两个腮帮微微鼓起,嘴在一动一动努力地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吐字:

 

    “大哥,吃点水果。”

 

    他的另一只手已经自然地伸到了明楼嘴边,仿佛明楼若不伸手,就要毫不介意地喂给他吃。红的果皮,白的果肉,释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有苹果啊?”明台凑过来,鼻子动了动,像个努力在嗅食物香味的啮齿类小动物,“阿诚哥,我也要吃。”

 

    话音未落,明楼一手拍在他脑门上,将他推开半尺远:“自己去拿。”

 

    明台抱着头委屈十足,阿诚只是站在一旁笑,半点帮扶幼弟的意思也没有。

 

    左右四顾,大姐正好这个时候去了厨房。果然各人各有各人疼,一个萝卜一个坑,半点不假。小少爷的脸皱起来,更像一只小金花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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