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百年(九)



    郭骑云最近颇为头疼。


    两万多担烟土,由四川涪陵武装护运至广东连县,再销售于沦陷区和香港。诚然,他只负责其中一小段路线的运送,但途经路线泰半辗转迂回于战区。此外,35年国民政府下令全国禁烟,如今又是战时,要堂而皇之地公归私有,明面上也不得不做得谨慎一些。


    同一时间,阿诚也同梁仲春坐在同一张桌子前。


    七十六号二春争权由来已久,他和明楼自是乐见其成。虽争权夺利,同汪曼春高调激进的做派截然相反,梁仲春为人处事倒是一点也不肯强出头。阿诚见他第一眼,就对七十六号这位其貌不扬的二把手那一双骨溜溜转的灵活小眼印象深刻。


    阿诚私底下曾对明楼笑言:“人说小眼聚光,我看梁处长那对招子聚的全都是财。”


    明楼也是一哂:“你看得还不够透彻。他聚的可不仅仅是财,更是投机取巧的自作聪明——你别看他大才没有不堪一用,人可精着,就指靠着卖弄小聪明保命呢。”


    这一刻,梁仲春那对精光闪烁的小眼睛颇具意图地乜视过来,闪烁其词的刺探,阿诚承认,明楼对梁仲春的评价极其精准。


    想着明楼他便想笑,对于梁仲春这样的小角色他也没什么顾忌,于是唇角便自然而然地向上挽。在梁仲春看来,这样的笑容所代表的态度委实暧昧不明,他便有几分心虚。


    梁仲春自信自己还是很有几分眼色会看人的,在他看来阿诚的确绝非池中之物,但毕竟下人出身,上头又有明楼那样的人物压着,便多少有些想不明白,何以对方能够在自己面前底气这样十足?


    他借着喝茶的名义把明诚约出来,实则为的是被扣在吴淞口的那几船货。他相信明诚对自己的真正目地也是一样心知肚明,如今鸦片就是硬通货,梁仲春不信明诚能不动心。


    只是没想到,明诚的胃口比他预估的还要更大。


    “阿诚兄弟,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行个方便的事,何必这样为难?”


    “你只想我给你方便,却不想想我要为你担多少风险?一旦被查实,别说日本人能生吃了我,明先生那关我就过不去!”


    听听,听听,他梁仲春打叠好了一肚子的诉苦词还没来得及倒,就被明诚抢了先。


    “阿诚兄弟,话不是这么说,我这不也是为大家好么?现在世道这样,有钱一块赚,我又不是不给你分利……”


    话没说完,对面竖起一只手掌,五根手指俱修长得紧,又指节分明,明晃晃地在他眼前摇了摇,“五成。”


    梁仲春瞠目:“你怎么不去抢?”


    椅子一声哐响,阿诚霍地立起,衣角在半空挥出一道半圆的轨迹。他转身就往外走,头也不回:“当我没来过。”


    即使知道这是对方欲擒故纵之计,梁仲春还是只得嗷地一声,赶紧起身扑上去,死死扣住对方的胳膊往回拽:“行行行!依你依你,全都依你……”


    阿诚还是不回头,“我晚上去给你提货,老地点见。”


    如今鸦片就是硬通货,阿诚才不怕梁仲春不就范。



    走出茶厅,这个季节午后的阳光倒并不刺眼,铺在身上有种暖烘烘的满涨感。迎面有微风,街上的人不多,阿诚没有开车,趟着不疾不徐的脚步慢慢往回走,心情大好的缘故,这时他很有闲情去欣赏身边的风景。


    沿街有手艺人在卖糖人,糖浆晶莹灿亮,还没走近就能嗅到空气中甜丝丝的香气。阿诚记得,幼年时,之于他,这是很奢侈的食物,不要说买,就连多看一眼,都可能招来桂姨的辱骂和责打。


    阿诚想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那段不见光的童年往事以猝不及防的姿势浮出水面时,虽仍失惊,却不再直接牵扯到疼痛?



    汪曼春曾向南田洋子形容明楼同明诚的关系为“铜墙铁壁”,不可谓不贴切。作为家族世交,也是为曾经的恋侣,当年的汪曼春对于明楼的了解大约比现在要靠谱得多。


    大众印象里,明家对于阿诚,一个仆人之子,有此待遇,当可算得优渥;但世俗眼光来看,阿诚天资再怎样出挑,也终究争不过明家真正的少爷。以他的身世,再怎样顶尖的才华,至多也不过做个管家,又可算得悲哀。


    为时不长的同窗之年,单纯的汪曼春也听过关于阿诚身世的流言蜚语,也真心实意地为人世不公有过义愤。这不奇怪。即使日后成了七十六号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对于明楼,对于他的家人,汪曼春也还是有过柔情缱绻的顾虑。


    那时令她费解的反而是明楼的态度。他看重阿诚,这显而易见。但他并不公开为阿诚出头,也不曾对此解释什么。


    也许汪曼春始终没明白,明楼这个人确实护短,而他认为,保护的最好方式,就是并不叫人察觉其本身有何殊异他人之处。


    “家”是一个自然而然的概念,并不因刻意强调而显得更加自然。



    回到明公馆,明镜前些日子回了趟家又匆匆赶去香港,家中只有明楼和阿香,也是难得的清净。明楼窝在沙发上看报纸,听完阿诚的汇报,眉毛一抬,自下而上斜着目光瞥他:“你小子行啊。”


    阿诚耸肩:“有人大发国难财,我不过顺道落秤分金而已,公平得很。”


    他神情轻松,笑容明快,明楼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他一阵,确定他是真的没有心理负担,于是撤回视线,又埋首进他的报纸堆里:“劫了富,济了贫,也要关心一下晚上吃什么——去告诉阿香,可以准备晚饭了。”


    他这个样子,看起来就像个习惯被服侍的大老爷。阿诚想甩个白眼给他,然而目光真的沾了他身,眼角眉梢却不自觉柔和下来,垂落许多无奈的纵容。


    走向厨房的时候,阿诚想过,能维持这样,其实也不错。


    事实上,他看得出来,并理解明楼的欲言又止——


    其时,自民国建立始,禁烟已有廿余载,成效其微。偌大一个中国,满清以来,烟毒泛滥,时至今日不仅无绝,且日趋衍烈。


    古来幽蓟之地,为中原腹地之屏障。史上北宋联金抗辽,辽灭,燕云十六州归宋,然已成空城。未几,金灭北宋,中原复又失燕云十六州。


    一个白银外流积弱百年的国家。一个在抗战全面打响后仍将庚子赔款持续支付到1939年1月的政府。一个传统道德和文化都无法评判的时代。


    阿诚记得自己也有过气血沸反的年华,经历过热血冲顶而不得不兜头盖下一桶冰水,痛楚欲狂却不得不韬光养晦隐于人后亦有时。


    当历史的洪流逼得一个民族退无可退,便是某种信仰扎根吐芽的时机。


    事到如今,明诚对于自己的选择已再无犹疑。



    青年人身形挺括,少时柔和的眉目如今生出犀利棱痕,又给他添一分凛然气质。他此刻背对着他所敬爱的先生,因而并不知道,明楼正以一种怎样的复杂又欣慰的神情望着他的身影。


    《新旧约全书》上说,带领犹太人离开埃及的先知摩西,最后终于没能活着进入那流奶与蜜的迦南之地。



    ——但至少,摩西的继承人约书亚不曾辜负他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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