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寡情(十四)

 

 

十四

 

 

    向晚暑中夏,山淡云远抹残霞。池底卧鸣蛙,流风轻动河畔花。

 

    到这季节,杨柳犹然青青,落花沾衣拂人,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景光。屠苏随手折下一片柳叶,举到唇边,气流冲破舌齿,就吹出一支完整的曲子。

 

    吹叶成曲,桃花谷可没谁会这一手。只能说这是天赋,独属于屠苏的。

 

    叶子所吹出来的曲音,清幽空灵,若风起于山涧,雾隐于月下,婉转迂回的,都是一派渺然。

 

    这世间的景致当真是奇妙。

 

    此刻屠苏眼里看到的,分明是日落时分的远山和微云,他脑子里想起来的却是一痕深黛的眉,颜色似将暗的碧山暮云;眉峰蹙起来,又似连绵的山峦所形成的褶皱。

 

    他又看荷花,花苞是早看不到了,莲叶却还亭亭。中通外直的根茎,孤清的竖在水中央,像了某个人似乎永不会弯折的脊梁。

 

    屠苏一走神,所吹出来的曲声也变了调,忽浮忽沉,忽快忽慢。

 

    高高低低的曲调,回响在一重一重的树影之间,就如谁的心也委婉地辗转在九曲思肠里。

 

    吹了一阵,夜幕终于完全沉下来,屠苏也终于觉得无聊了。他丢下柳叶,转身回了家。

 

 

    家和屋子的区别,有时只因为多了一盏穿透夜色的灯火。

 

    明灯蜡烛,将不大的空间照亮。房里空无一人,饭桌上却早放好了一碗白饭,几碟清食,就连一双筷子所对的方向都码得整齐。

 

    行李已经收拾好,明日就出谷远游,屠苏面无表情地坐下,伸手取过碗筷时想到,也许这是他在桃花谷住的最后一个晚上。

 

    他吃过饭,看到陵越为他整理好的包袱就安放在墙角,心里莫名堵得慌。屠苏在房里转了一圈,四处皆安安静静,干净得近乎于冷清。陵越好像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总吝于在尘世留下他的痕迹。

 

    罢了,这样也好。

 

    到临睡前,屠苏才记起今天和那陌生青年动手比剑时衣服被刺破了。只是这样晚了,到哪里去补?他将划破的外衣脱下来,随手搁置在床头。

 

 

    恍恍惚惚睡去,懵懵懂懂一梦。梦中有浮尘纷纷掠过,鼻尖似乎也嗅到幽幽的冷香。桃花谷从来多桃花,可桃花是没有香气的。

 

    夜半时分,模糊觉得有光照着自己,屠苏迷迷蒙蒙地睁眼,却陡然被灯火刺得眼睛一疼,几乎当场就有眼泪要落下来。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身上蓦地滑下一件宽大外袍。深紫的颜色,依稀还有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边,屠苏略略定了神,抬头望去,正好和听到响动回过头来的陵越四目相对。

 

    陵越只着了中衣,一手扶着烛台,另一手似乎捏着什么。他坐在灯下,指尖垂下黑色的线,膝头上还摊着一块深色的布料。

 

    那布料的质地纹理,怎么就这样眼熟呢?

 

    摇曳的烛火映照他的脸,屠苏凝视灯下的那双回望过来的眼睛。眼瞳幽深,好像可以将一切的光都收敛在眼底。

 

    对面是南窗,灯火映纱,也将他的影子印在窗纸上。轻诉的风,温柔的光,婆娑的影,如水的月色,映照如月的人。

 

    他生得好看,就连剪影都显得格外不同。

 

    屠苏怔怔望着他,刹那间心念电转,蓦然意识到,陵越是在趁夜挑灯补衣。

 

    他低下头,果然,自己身上铺着的,是陵越的外袍。

 

 

    烛火幢幢,心事惶惶。

 

    最难将息,夜半时分,片刻光景,十丈红尘。

 

    无法言喻的喜悦,无法言说的委屈,似冰雪中的花开,似喧哗里的寂寞。连屠苏自己都闹不明白的心情,到这一刻,一起翻滚着涌动上来。

 

    心里似有微小的气泡,缓缓浮起,不住膨胀,终于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又怦然一声炸裂开。

 

    浮生,真的就像一场梦。单纯的心意,总是容易满足。

 

 

    也许是屠苏脸上瞬间的神情变化太过于复杂,陵越似乎被他惊到,放下衣物针线向他走过来,眼底眉梢都浮现出关切:“你怎么了?”

 

    屠苏不出声,待到陵越靠得近了,才一把拽住陵越的袖袍。

 

    梦里幽幽的冷香,果然就是这个人身上的气息。

 

    方寸之间,却于呼吸交叠之际掀起风起云涌的漩涡。陵越任他拽着自己一只袖子,却腾出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肩头:“没事,睡吧。”

 

    屠苏扬颌瞧着他,不说话。

 

    陵越也倾身来探视他,蓦地改为抬手轻试他额头的温度,柔声问:“做了噩梦?”

 

    屠苏还是看着他,不说话,甚至不点头也不摇头。

 

    陵越的声气越发变得轻缓而温柔:“不要怕,我在这里。”

 

    他垂着头的时候,几缕鬓丝悄悄贴在额边。屠苏静静仰着头,心底有光影明明暗暗,忽而伸出手去,毫不犹豫地扯开了他束得整齐的发。

 

    青丝散开,发尾拂落的一瞬间,屠苏想着,真是奇怪,我为什么要怕?明明,他的头发还是黑的。

 

    不过陵越的头发,原来已有这么长。

 

    眼角还有一点湿润,是方才梦醒时被灯光所刺痛流下来的眼泪。屠苏随手就要抹掉那点水渍,陵越的指尖已经拂过他眼角。

 

 

    我本将心向明月。

 

    明月原就照楼台。

 

    煮过的饭,补过的衣,挥过的剑,念过的书,讲过的故事……数年间的点点滴滴,在屠苏的生命里,这都是谁留下来的痕迹?

 

    微凉的指尖,缓缓划过眼角,就像一指缓缓拭去浮生的伤痕。

 

 

    “陵越,明天……”一个晚上,心好像起起落落在水里泡了几遭,如今忽而情绪松下来,困意骤然又袭上来。将他拉得靠近自己一点,屠苏攥着掌心的衣袂,模模糊糊地咕哝,“我帮你束发好不好?”

 

    最后一点意识里,依稀有个同样模糊的声音,轻轻应道:“好。”

 

 

 

    你怕什么?

 

    怕风流到此绝。

 

    怕朝如青丝暮成雪。

 

    怕事难如意圆满终成缺。

 

    怕时不相待空留天边一轮月。

 

 

    我还怕,旧事皆埋故纸堆,不可追。

 

    怕青史终成灰,门外流水,归来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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