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寡情(十五)

 

 

十五

 

 

    车响辚辚,马嘶萧萧,人声哗哗,煞是热闹。吱吱悠悠间,车辙马迹足印纷纷碾过石板桥。

 

    出了桃花谷,便进了江都。九百年过去,江都虽不复当年最盛时景象,但仗其河密水运之利,城中繁华依旧。道旁店铺林立,小二忙着当街吆喝张罗生意,进门的客人要上一壶茶,几碟小菜,便天南地北地高谈阔论。掌柜的只管将算盘拨得哗啦哗啦响,偶尔交代伙计几句,伺候客官可得殷勤点。

 

    屠苏肩上蹲着翔三爷,原已容易引人注目。为防过于扎眼,陵越已经事先拿布将他的剑裹了起来,但十四岁少年已经开始显出挺拔的气质,笔直如剑的身影,走在街上一路惹来不少人的眼光。

 

    九百年,也许河川已然变土地,山峦已然变沟壑,但人世的生活却没几多变化。对于屠苏来说,谷外的天地,种种人情世态,似乎和桃花乡的生活也差不太大。

 

 

    离开桃花谷的第一日,屠苏带着翔三爷走了半天路,终于感觉到了饥饿。

 

    翔三爷只爱五花肉,屠苏虽然不挑食但也从没饿过肚子。虽然九百年时光足够沧海衍变成桑田,却从来都有人愿意担负起照料他生活起居的责任,妥帖安置,小心护持,但有一日,便尽可能容他多得一日舒适。

 

    陵越交代过他,吃住可以到酒楼客栈解决,只是记得要拿银钱来换,万不可吃白食。

 

    随便找了间饭馆坐下,屠苏开口就要了两斤五花肉,一碗鸡丝粥。小二一边掸着毛巾为他拂拂桌面,一边满面堆笑应道:“好嘞!敢问客官,五花肉喜欢什么做法?”

 

    屠苏奇怪地看他一眼:“五花肉还要什么做法?”

 

    “煎炸卤炖爆涮煮,后头厨子皆可来得。”

 

    屠苏微微低头去看翔三爷,翔三爷也望着他,用爪扒扒桌面。于是屠苏抬起眼,认真道:“来两斤生肉就好。”

 

    小二看他神情懵懂,年貌又尚幼,再一瞧见背上还缠着长长一条,想来便是刀剑一类物事,登时一个哆嗦。天南地北的人见得多了,小二心道今儿当真点背,遇上不知世事的主,怕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也不知道怎么使银子呢。

 

    “……小店本小利薄,赊不起账……”小二一面硬着头皮如是说,一面偷眼觑那少年颜色,最后一横心,也不管得不得罪了,“为防亏本,客官可否先付现钱?”

 

    少年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但听到他说要先付钱,倒是异常爽快,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整个直接递到他手里:“够吗?”

 

    小二接过荷包,入手倒是沉甸甸的,打开一看,也当真都是真金白银。看来先前或是想错了,这少年未必是擅自离家,多半是初次出门,家里人为防他初使银钱不知算数,已经给他全部换好了碎银铜钿。

 

    有钱一切好说,小二也不贪心,见屠苏并不是来吃霸王餐的,忙将荷包送回:“够了,足够了——马上去给客官准备。”顺手将毛巾往肩上一搭,转身前还是没忍住多看了这少年一眼。

 

    到底谁家的孩子,分明不懂人情世故,就这样独自出门在外,他家人也敢放他一人出来?

 

 

    屠苏并不知道他人心中有何感慨,他只想着,原来外头的世界,和桃花谷最大的不同就是衣食住行都要钱。

 

    他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荷包里的钱,终有一日会使完的。饭可以拿钱来换,钱又该拿什么来换?

 

    还有那个人……明明昨晚说好了,今天要给他束发,一早却不见了他人。

 

    屠苏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在纠结什么。昨夜一切都像一场灯下的梦,柔和的灯光就和春风花月一样惹人流连,难免心中生出温柔旖旎的渴望,也许一夕安眠便错把华胥当平生。

 

    呱的一声鸟叫,打断他的思绪,屠苏才意识到五花肉已经端上来,翔三爷正张着嘴等着他投喂呢。

 

 

    吃过饭重新上路,屠苏一面走,一面静静观察桃花谷以外的这方天地。江都确实堪称大城,入眼都是花红柳绿,楼台歌舞不休。

 

    盛夏暑日,又值午后,顶头骄阳烤人,屠苏走在炎威之下,尚不觉如何,翔三爷却先受不住了。

 

    眼望翔三爷提翅兀自飞走,屠苏也不得不跟着它,往廊间檐下走。

 

    经过一间歌楼的时候,人声鼎沸,却依稀有一点流水般的丝弦声漏出来,格外不同。淙淙泠泠的音色,似山涧的泉,始出于石缝,辗转于山道,猛一下撞击在一块凸起的岩壁上,惊起无数水花。

 

    依稀有一把好嗓子,也混杂在那些喧哗人声里,自顾自地唱。歌声渺渺,恍恍惚惚中,似当真有一袭广袖,飘飘忽忽地挥在半空,又款款袅袅地拂上脸来。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长安市,只喧喧箫鼓,催老男儿。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

 

    屠苏收住了脚步。

 

    歌楼门户大敞,内筑阁台。屠苏往里面望去,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面孔,形形色色的情态。有一个女子,一个怀抱琵琶,在高台之上专注地抚着琴弦。

 

    她头也不抬,但见红唇轻张,素手轻扬,一开口便如滴水入湖,抖落一地烟雨,激起圈圈涟漪。

 

    就是这个人。

 

    就是这样的丝竹,这样的歌声,却叫人心底蒙了一层薄薄的雾。

 

    一递递,一声声,怎么就这样叫人动心?

 

    明明,那是其他人的悲欢离合。

 

    悲伤中,又分明有着一分刚洁,一份气烈。

 

    屠苏眼前有无数的人在晃,他心里也有一个剪纸般的影子在晃。

 

    若蹙的眉,似被三尺剑刃斩断的青峰。

 

    剔凉的眼,似被十方墨意洗润的晴光。

 

    他静静立着,听了一会,直觉里想要转身就走,然而刚一迈步,却又只觉脚下沉逾千钧。有什么东西,刹那间福至心灵。

 

    少年悄悄上前,走得近了,果然看到——

 

    那位怀抱琵琶的姑娘,垂着首,眼瞳空茫,眸光凝滞,分明是个盲人。可是她的手指,灵巧鲜活得好像生来就是连在这琴弦上的。

 

    女子神情淡然,并不在意他人用什么目光看她。她的世界,似乎只有她的琵琶,她的曲子。

 

    到这一刻,不谙世事的少年竟然在一瞬间顿悟了。他朝着那位盲女躬身一礼,将怀中那个荷包取出来,从中倒出一半白的碎的物事,放到她的琴盒里,转过身出门去了。

 

    走出热闹人群,屠苏走在江都的街道上,头顶突然一声鹰鸣。他抬头望去,翔三爷自己躲了一阵暑,又回来找他了。于是少年扬眉,冲着他的鹰一笑。

 

 

    日头渐渐落下去,暑气却没那么快退下去。趁着日暮的余光,小贩开始沿街叫卖:“冰碗冰糕糖果子,西瓜香瓜绿豆汤。保证可口香甜,不甜不要钱。”

 

    翔三爷闻声,便再按捺不住,落到他肩上,短促地叫了一声。屠苏将那个荷包拿出来,从里到外翻过来,空空的。屠苏摊摊手,翔三爷便不满地抬起爪子蹬一蹬他的肩。

 

    屠苏申明:“刚刚,把银子全部送给那个要卖了自己的姐姐时,你也同意了的。”翔三爷这会却赖起帐来,不理他的话,只是一劲儿地踢他。屠苏低头思考了一下,带着翔三爷走到摊边:“麻烦给我来份不甜的。”

 

    ……

 

    蓦地有人无声叹气,身侧似乎都有气流在涌动。一截深紫的袖袍自后头递过来,修长的手指,送上一串铜钱。

 

    少年不用回身,也明白,这只手的主人,掌心虎口都结着厚厚的茧,是长久以来练剑留下的。

 

    那人无奈地在他耳边轻叹:“若我不来,你今晚要怎么办?”

 

    屠苏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我可以去卖艺。”

 

    陵越失笑:“你练剑这么多年,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上街卖艺?”

 

    屠苏摇摇头:“靠自己的本事来换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萧萧剑气,少年心意,都在这句话里飞扬起来。陵越垂眸轻笑,再开口时,转了话题:“方才救人时,那式孤雁横江使得不错。”

 

    屠苏却不接这个话头,他只看着陵越。看他厚重的衣袍理得熨熨贴贴,垂肩的长发也一丝不乱。

 

    这样热的暑天,这个人却穿戴整齐,好似诗句里说的,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就连他一靠近,似乎都感觉到,空气里有幽幽的冷香,次第绽开,缓缓释放。

 

    谁说月光无香,剑气无芳?

 

    少年看着他,目光渐渐升腾起几分灼热,甚至染上一点痴迷:“陵越,等会我帮你束发——你明明答应了的。”

 

    倏而又是一声长叹,如浮萍点蘸秋水,荡开一串波纹。陵越微微偏过了头,他问:“我这样背地里跟着你,你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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