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归去来(三十二)



三十二



六界当可一统否?


难也。


润玉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六界共存日久,花界思花,人界思人,妖界思妖,各自思家,各自为政,民心不齐,并无一统之先例,亦然无此基础。


且各界地貌风俗迥异,气脉灵力并不相融,难以聚合杂居;更有冥界为轮回之所,非生魂可往。


何况倘使轻启战端,生灵涂炭,便纵拓土封疆,却杀伐业重,六界黎元何辜?而战火掷地,蔓延不绝,僵而不死,隳而复燃,几时方得宁日?战后民心眷故,各怀旧主,又要如何抚恤群黎,统固社稷?


如有大一统者,最为水到渠成的法子,当是占着天下共主的大义名分,分领辖管,以德施化,光昭声教,恩礼六界,待各界蘩息福祉,民心思定,始才能够维持长治久安。


所谓德化,乃是经年浸润默转潜移,甚至穷数代之力,渐至于泽被遐迩。欲竟大业,不可冒进趋急,纵以仙神之寿数,年岁耗顿,也是一场漫长等待。


假以时日,或毕其功。


左手抚上右腕,指尖传递过来的触感,皆集中汇聚在一条微凸的纹路上。便有那样一日,润玉默默地想,之于他和太微而言,恐怕同样都是见不到的。


话说回来,太微所盘算的六界一统,不过穷兵黩武,勾结魔界奸丑,甚至不惜私放穷奇,以图搅乱六界浑水摸鱼,几曾以黔首苍生为念?何来仁恩懋化之德?沽名钓誉,好大喜功,又如何能耐得下心去沐育烝民徐徐图之?


父帝舞弄权术半生经营,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折戟在他这个逆子手中吧?世上唯有时间最是公道,容不下急功近利,更不容许民之蟊贼,盗名欺世。


薄幕分光,碧落珠帘,天帝倏尔翘起唇角。分明还很年轻的面容,锋利眉眼却一如寒刃蒙尘,半见沧桑半见刺嘲。


昨夜的梦珠,正被他拢在胸口,贴着心脏,捂得温热柔软了,似能替代了一颗活物在膛腔里勃勃跳动。


烛火之光,原本只争旦夕,有一分热便映一分辉。然则他已拢住艳阳,若得金乌永照,从此就不必独自做黑夜里的炬火。


缓缓送出一口长气,天帝出神这许久,再开口时,又是向着蛇仙了:“事到如今,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虽忝据了个兄弟的名头,彦佑其实一直是看不懂这对天家兄弟的。


他首先便弄不懂润玉。润玉从前拽着锦觅不肯放手,却又忍心利用她。彦佑为此义愤过了,事后锦觅却又告诉他,润玉为救她而动用禁术,不惜折去自己半数天命仙寿。


如此不计代价,慷慨付出,形同献祭,彦佑揆度自己是做不到的。可也正因此,他愈发觉出润玉的可怕来。


彦佑相信一个判断,一个人如果待己薄情,那么对待其他人只会更加寡义。这也是他当初坚决要离开润玉的原因。


但润玉待人即使能算得上冷漠,对待他自己也只会更加苛刻。彦佑本在动摇自己的判断,而今又听到一个天大秘密,这秘辛禁忌到简直令他怀疑自己下一刻就会被灭口。


身为天帝,却暗修禁术,与凶兽穷奇立下血誓。如果润玉不是疯了……


彦佑盯着他,看他苍白面颊上,一双桃花眼含锋蘸色,揽断春光,却又于春水中亮起幽火,火焰惔惔,几要将一切都蒸干的势头。他想起当初干娘为仇恨所煎熬,几至于疯狂的境地,如今看来,血缘的力量如此顽固,润玉一旦做下决意,只会比簌离更加决绝无返。


彦佑看润玉,就似欣赏一幅破损古画——画作勾描渲敷,赋色妍雅,笔法清劲,自成一段神韵风流——偏却卷面被撕坏一块,缺处又极为显眼刺目,不免坏了心情,也就难以全神贯注去投入欣赏了。


这个人,若只看姿容身段,便一如古书里走出来的魏晋名士,只合清静无为通脱世外。可他身处漩涡,且并不忌惮将自己浸入染缸,璞玉浑金质却陷于污淖,这令彦佑暗叹惋惜。


润玉说事到如今,几成定局,彦佑心中亦然五味杂陈,难以言表。彦佑暗忖,也许,当初把干娘的遗物交给他,反而是害了他……可没有也许,同样回不到当初;更无可奈何的是,完全能够预见得到,即使没有梦陀经,润玉也不会罢手。


背山起楼,焚琴煮鹤,确实大煞风景。但各人各有自己的活法,谁又愿意为成全他人眼中的完美,就要违逆自己本心而活?


润玉对他说,假使战线拉得太长,天上天下,寰宇乾坤,彼暗我明,陷于被动,即使处处防范,也终难免牵连无辜。


为万千生民计——


说到这里,他瞥彦佑一眼,眉角一扬,眼波流转,加重了语气:不如打草惊蛇,引蛇出洞。


蛇仙:……


你故意的吧?



彦佑同样看不懂旭凤。


离开时,天帝送他到南天门,正好遇到值守归来的火神。细微神情骗不了人,照面间火神眉眼舒展,容色热络,显而易见的心情大好,彦佑绝不会认为这是见到自己的缘故。


桃华始,仓庚鸣,鹰化鸠,春雷动,彦佑突然想起,今日便是惊蛰。火神的笑容,就似走在街头,东风悄然兴起,陡然看到柳梢爆出一点青,涩涩嫩嫩,翠色如水,一洗山河表里,春意直入人心。


笑的人浑不自知,却叫看的人目光放柔,心头酥软。蛇仙瞟一眼天帝,又瞄一眼火神,也不过是一瞥而过的功夫,那两人眼中好像便只映得出彼此,其余都沦为了陪景。


这当然不合常理。恍然间彦佑似乎悟出什么,震惊固然是有的,倒也并没觉得太多意外,反而胸中生起个矛盾念头。


对于润玉,彦佑自觉是无能为力的,但既然旭凤愿意陪在他身边,尽释前嫌,涣尔冰开,故往已逝,兴许还来得及挽回将来。


一方面,出于对润玉的悲悯,彦佑希望旭凤能够懂他;另一方面,出于对旭凤的悲悯,蛇仙又觉得,旭凤还是永远不要弄懂,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彦佑以为自己或许永远也弄不懂这对天家兄弟,因为爱恨情仇皆孤注一人身上,这样浓烈的牵缠纠葛,他并不曾真正亲历过。



当晚,邝露整理好了奏章,来向他汇报人界新增户口数量,先前海溢造成的山海池泽损失,以及天界半年来租税米谷收支情况。


二殿下下值后,也被天帝留在书房,揣揆上理,这便是令习朝政,断奏启事的嗣位之意了。


但旭凤表现得心不在焉。


于是邝露退走之后,润玉惩罚了他。


润玉罚他将这些奏本全部看完,再针对折中所述,自拟个疏章出来,所谓“见纾国事,为君分忧”。


火神从前也辅国参政,区区小事自然难不倒他。只是待他完成此事,恐已入夜,辜负良宵苦短。于是胆大妄为的二殿下,强行拖着天帝陛下留在书房作陪,三更时分方才熄灯出门。


关起门来,房中喁喁,私语不断,一度甚至于烛火飘摇,光影震荡。


有耳尖的仙侍,偶然路过时,无意中竟然听到二殿下在背《道德经》。当然,究竟是不是《道德经》,小仙侍也拿不准,但可以肯定,确凿听见了一句,“太上,不知有之”。


临走前,还有小宫娥听到,天帝陛下愤然作色,怒曰:不将奏折恢复原样,以后不必再来!


熬到半夜,火神殿下倒是神清气正,一边诺诺点头称是讨好,一边还在奋力作死:陛下腰尚可乎?能款步乎?需得扶持乎?


有好事者追问: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答曰:天帝陛下拂袖而去,走出几步却颇有些勉强,更险至趔趄……然后,就真的被火神殿下抱……啊不,是搀扶回去了。


有的人,就算作死,也不会死。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


沽名钓誉者,怕是永远也不会懂。


祚鼎相承,后继有人,何惜此身?


既属千秋赍志之功,功成又何必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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