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未竟(1-19)

从美剧《高堡奇人》得到的灵感,就随便脑一下润玉造反失败是什么后果,顺便尝试下一个鳏夫火神NTR另一个自己会是什么展开。

万事开头难,挤出了开头就可以丢到一边,然后继续放飞新脑洞。

警告:大概是有重要角色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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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眼看到燎原君在面前灰飞烟灭,火神终于将自己整个人化作了一团火。

 

怒到极处,青蓝焰色,铁青面色,倒也相映成趣。

 

润玉双手平托,水系术法悬浮,亦现出冰蓝之色。

 

都说水火难容,但这一刻,各自蓄力,两色蓝光,看起来也相差无几。

 

盛怒之下,血脉贲张,耳中嗡鸣,润玉说的话,旭凤当时其实并没听清。他那时只看到润玉眉目冰冷,嘴唇凉薄,身披霓霄,如踞云端,美得耀眼,却把婚服穿成戎装,那样无情绝义。

 

他是过了好久,才渐渐反应过来,润玉当时说的是,旭凤,如果有来生,只愿有我便不再有你。

 

润玉会突兀提到来生,自然是做了生死决绝的打算。也是,如果不是存了取他性命的心思,燎原君又怎么会为他而死?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了不能共存的境地,甚至连来世都要永诀无期了么?

 

等旭凤终于回过味来,那时候,润玉已经不见了。

 

 

九宵云殿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夜神迎娶水神,却暗伏兵甲,于婚礼上猝然发难,意图逼宫篡位。火神前来阻止,二殿相争,胜负未分,夜神却突然失去了踪迹,消失得一干二净。

 

当日在场众仙皆可作证,夜神是被火神带走的。准确说,是被另一个火神带走了。

 

这道理似乎有点绕,莫说众仙,就是火神自己,都只觉得恍若做梦。

 

彼时他动了真怒,祭出八阶琉璃净火,火焰腾空,热浪翻涌,燔成一道潮墙,将身周空气都炙得噼啪有声,劈头向着润玉兜脸盖下。

 

清蓝水光汇成无形冰罩,迎上他的滔天怒火。冰火相交,火焰爬上冰盾表面,蔓延成一张炎炎跃动的网,瞬间嘶嘶作响,蒸得白烟升腾,雾滃缭绕。

 

冰毕竟脆弱易碎,外壳在火焰攻势下摇摇欲坠。他那时怒从心起,并不考虑后果,直到眼见得结界崩裂,火势凶猛,琉璃净火的焰海将润玉整个吞没,才终于觉出愤怒以外的东西。

 

旭凤知道,自己心底潜着一个巨大的坑洞,平时不显山露水,此刻却被润玉亲手捅破,也就需要润玉的一切来填。

 

长久以来,维系装持这个漏洞的,是血缘至亲、陪伴关怀、同进同退这一类的无形之物,虽不可量化无法触碰,却持续不断源源不绝。一旦竭泽而渔,把润玉全部血肉都装埋进去了,此后再无以为继,这个洞也就彻底堵不上了。世上若无润玉,他心中洞穿,就只能终日漏着风,渗透冰水,吞噬他自己的血肉,而永不知道餍足。

 

回到那一刻,如果不出意外,术法失控,火势暴虐,他大抵会亲手杀死了兄长,从此彻底失去润玉。

 

但天赐之幸,脚下猝然地动,眼前扭曲震荡,骤然间涌出无数光流,似将空间都撕开一个模糊的裂口。那些波光,流溢窜动,如同一道边幕,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飘渺空幻,湮没于虚无。

 

旭凤看到,一只手,五指张开,配着腕甲,就是从那道光里探出来的。袖底如云,劲风扫过,那些火焰便被扫得零零星星,恹恹无力,再不成气候。

 

只一式,便收去了他的琉璃净火。除掉火神,这世上还有谁能驾驭琉璃净火?

 

而后是整个人,从光幕中步出来,跨至夜神身前,方才站定。背光的缘故,初时看不清那人面目,待到他整个人现出完整身形来,却引得众仙俱倒抽一口凉气——

 

金甲凤翎,凤目斜飞,那破去琉璃净火之人,分明就是火神自己啊。

 

“火神”将润玉挡在身后,和旭凤面对面立着,于是就好像中间竖起一面无形之镜。

 

可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火神?

 

情势却也不容众仙家继续惊疑,眼见润玉就要失势落败,战局将定,场上诸人一时还在观望犹豫,太微拍着桌子嘶吼:“速将这逆子拿下!”

 

旭凤身子一震,却没动,他好似已然惊诧得动不了身。

 

而“火神”听到太微的声音,抬起头来,直视殿上,目光所至,竟带出锋芒来,几要激起一串电闪火花。

 

有眼尖者观察入微,已然发现,这位无端空降的“火神”,面目五官虽相似,看起来年纪却要比对面大。他目光苍凉,脸带疲惫,两鬓竟也藏着些许萧白。

 

他竟护着夜神。

 

太微眼见旭凤不动,又催了一遍:“还不快将这不忠不孝的畜生拿下!”

 

从旭凤的角度,他看不到润玉。面前这个“火神”,那眉那眼,观之同自己一般无二,却要沧桑憔悴得多,也因此更见沉凝肃穆。

 

也许真的是这样,唯有自己最了解自己。眼前一切虽则看似荒谬,旭凤却于电光石火之间生出个奇异念头——面前人,千真万确就是他自己。

 

——只不过,这个是,曾经亲手杀死过润玉的“火神”。

 

是不是,失去的后果太痛了,这代价痛到令他无法承受,故而汲汲以求,移山平海倒置时间,也要回到这一刻来求一个挽回?

 

原来,他真的亲手杀死过润玉。

 

一旦升起这个念头,就好似世界都不存在了,周遭全模糊不清,连自己也要感受不到了。

 

心尖上就似被狠狠拧了一把,随后裂开一个豁口,哗哗淌出血水来。血水带走体温,也冲走了锐气和斗志。

 

失了战意的战神,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故而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揽起润玉,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

 

 

 

 

人界有这么个故事:有位皇帝,他的太子意图造反,皇帝废了太子,但内心还是希望能够保全他性命;后来他的四儿子又涉嫌谋嫡,皇帝也依然希望能够保全这个儿子。

 

可是该立谁做储君呢?复立太子,太子登基之后必然容不下意图夺储的老四;立老四,老四御极之后,也必然要杀曾经的太子。

 

这时候,有人对皇帝说,要想同时保住两个儿子,唯有立最为优柔仁弱的九儿子为储,才能确保三个儿子能够共存。一代英主,听了这话,也唯有涕泪长流,忍痛废黜了两个儿子,立幼子做了太子。

 

太巳仙人同火神提到这个故事,旭凤也唯有沉默。

 

不得不说,太巳仙人能攀附夜神,又敢于当众振臂一呼,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

 

大婚当日夜神兵变失败,太巳仙人见势不好,趁太微尚未恢复,立即召集部下封闭宫门,据殿自守,呈划界之势,同火神军谈判;又对外传讯给花界、水族、风族、鸟族、十二生肖神等诸位仙班,极力渲染此事,挑动民意,致使舆论哗然。

 

这么多年,太微早失人心,前使花界独立,后致鸟族分裂,如今润玉称兵犯阙,虽未能一举将其拖下帝位,毕竟已揭破乱象,可见人心思变乃是大势所趋。前有龙鱼一脉举族覆灭,后有洞庭水族险遭极刑,亦有鼠仙当众赴难,太微治下之酷烈可见一斑。

 

民怨甚重,民气可用,成败在此一举。如不能趁此时废黜天帝,一旦太微重振旗鼓,其报复手段也必然血腥残暴。各大宗族为防日后清算,纷纷思图脱离天界,投奔魔界,一时间人心动荡。

 

天魔两界相持日久,若使此事处置不当,人心溃散,魔界再来借机攻袭,天界必然四分五裂,元气大伤,恐怕数百年内都一蹶不振。

 

同时,众目睽睽之下,谋逆的夜神为人救走。且不说带走润玉之人同火神有着微妙联系,就是全无关联,其时太微两次当众催促,火神竟然动也不动,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夜神离开,也已难洗脱通逆嫌疑。

 

太巳仙人就是在此时,同火神分析过了局势,又提出一个折衷之法——

 

天帝同夜神已成水火之势。如若太微继续位号,必饶不过夜神;假使夜神就此称帝,也难容下太微。

 

——为今之计,唯有火神继承大统,权柄在握,尔后下旨特赦,既往不咎,方可两头保全,既不负父兄性命,亦然不负忠孝仁义。

 

 

两个时辰,说来时间很短促,谈判也一度进行得十分艰难。但为孝悌双全,也为稳定大局,火神终于痛下决断。

 

顾全润玉性命——这一说辞,到此刻,旭凤才发现,已是令他完全不能拒绝的诱惑。

 

润玉已经同他诀绝,连有他参与的来生都不要了。他也从不期翼飘渺无边的来生。不过就是这一世,无论如何,他想要保住一个人,一个家,一份天伦,一段情分,仅此而已。

 

口径掉转,挟兵进谏,旭凤当众陈辞,恳请父帝退位。太微功力未复,寰谛凤翎在火神面前也失了效用,不得已下了传位诏书,于是天界从此乾坤易主。

 

一片血气刀光之中,新君登临,金虹帝袍掩盖了硝烟的味道。

 

登极仪式草草了事,而后亟正缵统,大赦天下,敕谕四方,抚戢群黎,号令忠义,召寻夜神……桩桩件件,事务接二连三,琐碎又繁多,却是一刻也拖不得。等这一切忙完,了听来报他,水神一睡不醒,旭凤这才想起,大婚抢亲,他本是为着锦觅而来的。

 

他同润玉对峙的时候,锦觅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昏厥,半日未醒。他让了听将锦觅送去栖梧宫休养,而后事态繁杂,他竟也顾不上她。

 

白日宫变,却不曾影响到魇兽。旭凤来到栖梧宫,适逢那白色小鹿从里头奔出来。他从前并不怎么关心这小家伙,如今因为润玉的缘故,反倒不自禁要分些心神给它。

 

他伸手,想要抚摸一下魇兽顺滑的后背。这食梦的小动物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嘴一张就对着他吐出个梦珠来。

 

随手将那梦珠抄在掌心,本是漫不经心地一瞥,然而在看清了梦境画面之后,旭凤变了脸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旭凤看到梦珠内容而震惊的同时,另一位火神也被困在了梦中。

 

按照火神原意,他当然不会就此放任自己沉沉睡去。身处一个陌生的世界,而他刚刚救走一个曾经以为再不可得见的人。他盯着这个人,全神贯注,不敢稍移目光,眼也不肯眨一下,便任眼睛酸涩得厉害,眸光依旧专持得能生出火来。

 

就算是一天十二时辰,都这样瞬也不瞬地盯着,也还是看不够的。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还是睡着了。他忘了,他带走的这个人是夜神,夜神是司掌梦境的钜子。

 

火神在做梦。

 

梦里,他的来历,他的过去,他的目地,全部都会被逐一拖出来,剖解开,无从掩饰,无所遁形。甚至于,他还得在梦里,再一次失去一个人。

 

梦域是夜神的领地,谁也别想在梦境中骗过夜神。

 

即使,这个人刚刚救了他,甚至为他吸取了火毒来缓和他的伤势,也不能够瞒他。

 

于是火神不得不在梦里,重新体验一遍杀死润玉的经历。

 

首逆伏诛,帝位稳固,而后,便是太微的反攻倒算。

 

当日参与兵变者,自然连坐族群,按族诛灭,一个活口不留。而后太微裁撤兵权,亲掌五方天兵,又设立影卫,侦查情报,勘探舆情,监察众仙。影卫督视秩序,巡查禁处,且负缉捕之责,如有嫌疑,不必请示即可捉拿。

 

在火神的梦里,夜神看到了一个压抑的世界。割断喉舌,禁绝言论,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众仙言行稍有不慎,便遭拿逮入狱。省经阁被封闭起来,不准随意借阅经籍。所有人面上都端谨着一种诚惶诚恐的审慎,遇事皆三缄其口,唯有山呼万岁,一任“圣明天子”这样称号熠熠生辉。

 

那是一个让人忘记怎样正常说话的世界。欲求为人,而不可得,只余下一介独夫,和他畏葸的奴仆。

 

 

 

 

旭凤知道,锦觅有一把匕首,灌注了洛霖的半数修为,是亡父给她留下的遗物,她视若珍宝。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锦觅会选择亲手将这把匕首,送进他的后心。

 

鲜血四溅,一刀贯心,是她为他们择定的结局。

 

哦,是的,眼下锦觅还没有捅他。锦觅卧在他的栖梧宫,满面泪痕,昏迷至今未醒。他所看到的画面,是锦觅所做的梦,被装载在一个黄色的所思梦境里。

 

虽然是梦,梦中的细节却很翔实。梦里他同润玉正面相持,彼此都腾不出手来,而她待在他身后,将他的后背、他的空门、他的弱点、他的不设防,全部都尽收眼底。这样的视角,能清楚看到他衣发上的纹路装饰,包括翊圣玄冰上微小的刻纹,只会是来自于锦觅。

 

梦珠里,传出锦觅的自白,声音空幻缥缈,似乎很遥远,又是斩钉截铁的,冷酷得令人窒息:“我要杀了他,为爹爹报仇。”

 

她认定他是她的杀父仇人。她做着这样的梦,梦中情形又那么真实,代表她心里确实这样想过。

 

更令他心惊的是,在这个梦里,锦觅竟能想得到,拿他对她的感情来算计他。她答应同润玉成婚,却又在婚前来找他,说她不爱润玉,说她心系着他,说她不情愿,说她不得已,给他希望,给他借口,诱哄着他来干涉她的婚礼,然后筹谋好怎样背后给他致命一击。

 

她赠他青丝,她予他缠绵,她以感情来笼络他。而他收到礼物,一厢情愿以为是定情信物,傻乎乎贴着内丹精元藏好,却万料不到,这会是一个柔情圈套,一旦化为绞索套上了他的脖颈,就要将他缢杀当场。

 

下意识手按胸口,他取出那绺头发,五指僵硬发颤,几乎捏不住轻飘飘一缕乌丝。

 

啊,没错,这是尚未发生的事,不能以梦论罪。可就是这样一个梦,也足够令凤凰冷却全身血,碎掉半颗心了。

 

这一刻,他又想起润玉。一整天下来,刀光剑影,图穷匕见,乍惊乍怒,心力交瘁,他都自觉挺得住,到了这时,却倏而觉出彻骨的倦意和寒凉。

 

他本就一直在想着润玉,想着怎么才能保全润玉,想着润玉掀起的事态要怎么平息,想着日后要怎样给润玉正名……而这一刻,他更是前所未有地想念润玉。

 

白日他不懂,为何突然之间,润玉竟至于无情如斯。彼时他眼中的润玉,束着银冠,披着云纱,独拢天下霜华,比锦觅更像凤冠霞帔的嫁娘。那样出尘的眉眼,却偏要含着刀锋,吐露冰冷话语,句句掷地金声。

 

如今,旭凤却咂摸出其中的刻骨熬心,他疯狂怀念那样的润玉。即使润玉怫然作色,冷情断义,予他以痛,赠他决绝,终归没有骗他。润玉将心意坦然示他看到,没有虚与委蛇,不是敷衍塞责。润玉给他的,即便是决裂,也是真刀真枪,迎面冲着他来的。

 

天界战神不会逃避正面的对抗,却难以原谅来自背后的偷袭,更不堪忍受感情上的背叛和利用。

 

于他而言,润玉便像一丛荆棘,刺长在肉里,牵之惊痛,触之见血,可是刺里也能开出花来。

 

 

立在门口驻足半晌,将手中梦珠都捏得温热了,旭凤最终没有踏进栖梧宫。

 

新任天帝,在登基的当晚,改道去了璇玑宫。

 

走之前,天帝回过身,给栖梧宫加了一层结界。

 

以前他从不怀疑自己襟怀坦荡,这一刻却终于察觉到从前不自知的卑劣怯懦——

 

白日抢亲之前,他曾以为,世上没有什么能令自己放弃锦觅。而今,不过消磨了一个白日,不过见证了一场所思梦境,他便不愿再去面对锦觅了。

 

——甚至,因为想到成功阻止了她嫁给润玉,竟还能从中品出恶劣的快意来。

 

 

另一方面,不得不重新面对故往的火神,终于自梦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其实心中很是悲凉。

 

以他对润玉的了解,润玉在了解到那些真实发生的过去之后,只会就此把他撇下,自己一走了之。

 

但老天似乎眷顾了他一次。他睁眼时,润玉还在,虽神色复杂表情冷淡,总归不是拒绝交流的态度。

 

更令火神心猿意马的是,虽然半天过去了,润玉还穿着那身婚服,银冠白纱也未曾取下。

 

幕天席地,草木为证,润玉披着嫁衣,平静立在他身旁。他已经很多年,欲求这样一梦而不可得了。

 

说起来,他又一次搅乱了润玉的婚礼。甚至这一次,终于让他成功把新郎带走。

 

不是梦境。

 

不是无数次惊醒后,身侧冰冷、心事无依的白日梦。

 

 

在入梦期间,润玉显然想了很多事。

 

他看到了兵变失败的后果,知道了旭凤确实是会亲手杀了他的,也确证了自己的父帝究竟是何等样人。这代价如此惨重,这结局令人心悸。

 

可也正因此,待火神醒来,润玉对他的第一句话是:我需得回天界去,你既醒了,就请自便吧。

 

即使成王败寇,手中可用筹码已然不多,他也一定要回去。无论如何,在这一场博弈结束之前,他总要奋力一搏,为所有被牵扯进来的无辜者正名。

 

 

 

 

一天功夫,乾坤易位。六界都在盯着,新天帝御宇,当如何给此次宫变事件定性?

 

夜神举事犯上,证据确凿,若定为谋逆,书入史册,则是为乱臣贼子,其罪当诛,且千秋骂名,累及身后。

 

而新君带甲入宫,揭破夜神所谋,却又趁机夺权,这算护驾铲逆,还是逼宫迫父?

 

太微下诏退位,又当记作自愿内禅,还是被迫让位?

 

朝堂政治,几方博弈,要粉饰太平,无非也就那么几条出路。故而很快,结论便出来了。

 

大权已然旁落,有些事情定要遮掩矫饰,结果不言自明。太微必然是“自愿禅位”,火神必然是“护驾持正”,唯独还有揆度余地的,也就是对于夜神的处理了。

 

新君下诏大赦天下,并称夜神入宫兵谏,虽惊了圣驾,却起于目睹朝堂式微,实属忧虑政事,乃被迫为之。念其劳心为公,弄兵之过止于昨日,不以为罪,同党概不追究。并召其回朝,仍领故职,参政议事。

 

——夜神所为,视同“兵谏”,而非“逆乱”。这便是新君一锤定音,做盖棺之论了。

 

同时,新君召太巳仙人而视之,分赏其麾下将士,安抚军心,卖得一手好人情;其后,天帝又借言,观邝露妥帖审慎,甚为欣赏,如此人才宜充庭掖,当场封为御前尚义,就此将之留在了后宫。

 

不得不承认,太巳仙人是个聪明人,其人既精于钻营投机,暗中附庸夜神,丝毫不显山露水;又善于审时度势,因势利导,充分做了自保打算。

 

旭凤一面看不起这样的贰臣,一面却又不得不留着他以便稳定时局。天帝毕竟此前统兵多年,驾驭人心亦自有道,此处也玩了个心眼,将太巳仙人的宝贝女儿扣在手里做了人质,倒不怕这老滑头还能再翻上天去。

 

亲下敕谕,昭告天下,慰问乱军,不罚反赏。天帝这拨善意释放得十分诚恳,消息很快传遍天界,混乱情势因此而稳定下来。逃亡在外的夜神收到示好信号,动作也十分迅速。于是宫变翌日,夜神便即返朝,前来自投述罪。

 

如果观之史料,关乎于这段记载,史笔也许只用短短几句话,就掩盖过去了背后那些权谋博弈。然有一件事,虽看似信笔写就,后世却无论如何无法忽视——

 

夜神回宫,谓之自首请罪,入朝当日,却是素衣缟袂,经正殿大门而入,尔后戴孝上堂。

 

其时,国无大丧,为谁守孝?且赫赫天宫,帝王威势,有几人敢于公然缟素面犯天颜?

 

而新君竟不以为怪。

 

 

母丧,服孝三年。

 

润玉没有忘记,他欠着娘亲什么。

 

回朝之前,夜神去了一趟洞庭湖,身后还跟了个尾巴。

 

虽蒙受附逆阴云,但先任洞庭君在时,对于洞庭水族确实勤加照拂,故而这些水族感念其恩泽,在云梦泽还供着她的灵位。润玉换过了孝服,长跪灵前,三度叩首之后,犹然久久不起。

 

待他起身,发现自己换下的婚服头纱,已经不见了。

 

火神还站在那里,面有局促,不安地看着他。

 

对于这条尾巴,润玉象征性赶了赶,见对方不走,也就随他跟着了。恩怨当分明,债仇自有主,这云梦泽,火神愿意进来,润玉倒也没打算在此处扎他的心。

 

只是在这位火神的梦里,润玉看到过一些超出他理解范畴的东西。

 

比如看到梦里的“自己”死去,太微判他是为乱臣逆子,定了他的千古骂名,自然无人顾及他身后,也无人敢来吊唁他,只除了眼前这位火神。

 

仙神身死神灭,故那个“润玉”消逝之后,也只留下一串人鱼泪,被火神捡去,建了一座衣冠冢。“叛戾逆乱”如他,死后竟也还有人不吝于慰他一陌纸,三炷香。

 

甚至于在璇玑宫被封之后,火神还敢于正面犯禁,独自去了一趟四余阁。他在梦里,看到火神呆在室内,挨个抚遍阁中遗物,枯坐良久,又抱着“润玉”留下的一件白衣,把头埋在膝间,弯腰曲首无声泣下。

 

最最超出润玉预料的,是火神将那件白衣带回栖梧宫,当晚就穿在了自己身上。

 

他自知身量不及旭凤,体魄也不及旭凤,一向为此而暗自遗憾,毕竟沈腰潘鬓并非男子正常之态。他的衣量,长短尺寸,自然也就跟旭凤全不贴合。

 

但火神将“他”的白衣贴身穿在里面。这可太不伦不类了,过于亲密而不合礼制,似乎有点像某些人界诗作悼亡怀故的具化,心之忧矣,曷维其已。而悼亡诗原只专题于夫妻之间,且特指丈夫悼念亡妻,无论如何也不该适用于火神与夜神。

 

润玉看到,梦里的火神,揣着某种不能言说的心思,把一件普通的白衣,穿成了过犹不及的亵衣,也像是难以名状的丧服。

 

某种程度上来说,润玉也有些后悔,当初轻率地进到这位火神的梦中,就好似无意间撞破了某些不可示人的秘密,直面了他隐秘而阴私的无名心事。

 

这样的情绪,太炽热又太私密了,就算润玉自觉本该与己无关,被这把情思一绕,也要生出种引火烧身的错觉来。

 

如今,他刚刚脱下的婚服和白纱到哪去了,望着火神故作无事又难掩窘蹙的脸,润玉发觉自己竟不敢深想。

 

 

 

 

对于夜神大殿,史书有一记载,言夜神白皙,面皎然,朗眉目,美姿容,谨守礼,每进退禁闼,皆谦卑持正,沉静审度。时人窥之,其进退皆有常处,资性端慎一至若此。

 

史册从无闲笔。

 

后人一目十行,扫过这不痛不痒的叙述,可能会理解为,这一整段,就是对于夜神美姿容而守礼法的简单交代而已。

 

进出天家殿堂,一般来说,自是无人敢于放肆。然出入宫阙,也不过是件小事,夜神却能凭此以恭仪而留名当世,可见其为人,委实是恭敬端正到了极致,换句话说,也就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到了极致。

 

能将一件事做到极致的,其心性志向,又怎会是常人能及。

 

考虑到仙神的一辈子,至少以千年起步,那么从前几千年不曾殿前失仪的夜神,如今公然伏兵犯禁,其行动已十分冲击人心;且兵变不成,转而又素衣缟袂上了堂,夜神这一举止所引来的众人侧目,自也不一般。

 

再联系一下后面的发展,也会发现这段铺垫,十分有趣。

 

世人眼中,夜神弄兵犯上,新君却赦免其罪,按理说,大殿得以保全,应当感恩戴德俯首听命才是。

 

夜神披孝回朝,面见新君,却就那么当众直直立着,叩而不跪,揖而不拜,一开口还是句大多数人都听不懂的话:“星辉凝露用来烹茶最好,可惜收集不易,今后也难有机会了。”

 

更令人看不懂的是,这突兀提起的一句话,竟就令得新君热泪盈眶,哽哽半日不能言语。

 

天帝自小生得娇贵,素来千宠万惯,性情也颇为倨傲,并不算得平易近人的性子,如今见了这位带罪在身的庶出兄长,却一改眼高于顶的脾性,上前一手搭上了夜神肩膀。

 

新君凝其半晌,声有噎音,良久方道:“兄长何至于此。”

 

更有意思的,是史书记录夜神对此的回应:“兵戈所起,其过在余,不敢或忘。然昨夜惶惶难眠,平明仓促入梦,乍见幼弟伴随身侧,尝窃酒以戏,却不堪味辛气呛,云终以茶为佳。华胥惊醒而怆然,四顾无人而茫然,唯见月华茕茕,疏影孑立,方知若此去不复,乃毕生之憾也。”

 

——这一席话,如提取精萃,应是察夜神言下之意,他曾生起过“一去不复”的念头,却终究因心怀幼弟而归来领罪。

 

兵变历来都是为君者心头大患,便得赦免,一般情况下,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废去神籍,贬为凡人。

 

——故而,夜神如此说辞,几人会信?

 

时人观史,要评述这一段,最准确的理解,大抵是这对尴尬的兄弟,在经历了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惨变之后,依靠唤醒旧日亲情来获取彼此信任的表演而已。

 

不过很显然,这番情感流露还是相当有效。夜神一番话,忆念往昔,勾连故情,新君大受震动,搀其臂膀,当场命复原职,仍位主璇玑宫,相待一如初时。皇叔丹朱有异议,建言将之迁居临渊阁,为天帝不悦而驳回。

 

难得的是,天帝此举,实非惺惺作态假意安抚。对此,最为明晰的证据就是,夜神的政治生涯并未因此宣告终结。

 

数日之后,夜神上疏,述了两件事:

 

其一,请为当初赴难的十二生肖神之首鼠仙平反。

 

其二,请为太上天帝天后移跸。

 

其时,废天后荼姚关于毗娑牢狱,太上天帝太微则暂居于两仪殿。

 

夜神于奏疏中叙道,牢狱不宜久待,两仪殿宫阙又尚为卑小,不足以观听,为忠孝计,不如接回废天后,移二圣之銮驾,使聚合于紫方云宫,玉成天伦团圞之乐。

 

同时,建议遣散后宫天妃,放归掖庭侍女,以趁母神之心,全宫阙和睦,亦昭显陛下仁慈。

 

两件事,天帝准奏后者,前者却也未曾驳斥,只是批复待议后再虑。

 

===

 

收到圣谕,润玉冷然一笑,转手就把那折子给焚成了灰烬。

 

算来回宫已三日,他还是没能见到锦觅。

 

不过“火神”留在了洞庭湖。

 

上次他去洞庭湖,是侥幸也是不巧,彦佑没在。

 

只要彦佑回来,“火神”能把话带到,润玉相信,他这位义弟总会有办法跟锦觅见面的。

 

 

 

 

作为一位帝子,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印在心中,旭凤对于未来的规划很简单。他从前不曾想过夺位,如今虽然做了天帝,也只当是权宜之计。

 

取代父帝坐了龙榻,他心底竟还存着个天真幻想——由他来居中斡旋,调和矛盾,假以时日,或可修复父帝同兄长的关系,为父兄争取到彼此的谅解。

 

旭凤眼中,父帝英明神武,兄长贤能稳妥,若真有父子言和的一天,他以为,他还能够还政于父帝,又或者是让位于兄长。

 

天骄凤凰眼中的世界其实很小,身边人又总是过分为他着想,导致他看待某些问题,也总是十分不切实际,好似全然不食人间烟火。

 

不论旭凤想不想长做这个天帝,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眼下就有几个棘手的问题函待解决:

 

首先,就是鸟族口粮问题。

 

花界下落英令长达百年之期,鸟族因此断粮已久,荼姚此前不惜公器私用,大开天界八大粮仓以赈济母族,甚至因此危机而导致了鸟族首领的更迭。长此以往,非解决之道。

 

夜神举事不成,竟还得以安然回朝,前事一概不咎。对此,最为不满者,便是穗禾。

 

只是,旭凤的态度太过出乎她意料。当她试着向旭凤提及此事,旭凤甩给她一纸奏疏,让她自己去看。

 

夜神在奏疏上建议,核实天界仓谷粮秣,及早查缺补漏,明确了解租税钱谷收支情况,以便实行均输平准制。

 

所谓均输平准制,简单来讲,就是设置司农仙君,于人界修建平准仓,丰年时从人界平价收购粮食,屯于仓中,如遇灾年则开仓赈粮,常平粮价。

 

此举如实施得当,敛不及民而用度足,能暂缓天界粮仓空虚的状况。

 

同时,夜神建议,修复天界与花界的关系。

 

当初太微始乱终弃,荼姚步步紧逼,将先花神迫害致死,导致花界脱离天界四千年之久。如今太微退位,花界少主同天界婚约尚在,借此机会拉拢花界众芳主,或可一举解决粮储问题。

 

得罪花界导致鸟族断粮,穗禾身为鸟族首领却无所作为,如今面对做了天帝的旭凤,亦然不敢自辨。夜神所奏,均输平准,能解天界困局,穗禾也不敢多言。

 

但要修复天界同花界的关系,这就戳到她痛处了。毕竟此前旭凤对于锦觅的用心,已然是人尽皆知,如今再要收拢了花界,穗禾也想不到要如何分开他们两个了。

 

她因为有私心,心思未能集中,故而也不曾细想更多,也没能看到夜神的奏章最后一条,是建议天界同鸟族联姻。

 

从亲上加亲的角度来说,天后人选,当然还是穗禾最为合适。

 

只是对于旭凤来说,这最后一条,全然不必考虑。有意将夜神的奏疏丢给穗禾看,一方面是他心有邪火,却又不能明言,只盼着穗禾自己主动退却了;另一方面,却又是因为如今旭凤看润玉,难免带上那么点居高临下的护雏之心,虽说他自己才是年幼的那个,却总想能把兄长笼在自己的羽翼下,不容外人来置喙一丝半点。

 

 

不管怎么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在夜神的推动辅助下,新君的火,终究还是在天界烧起来了。

 

第一把火,是请太上天帝天后移跸紫方云宫,同时解散后宫,放归掖庭宫娥。太微时期后宫千余人,皆遣散,从此各回故里,各寻亲戚,可再择人而嫁。

 

第二把火,均输四方粮谷,平准归仓,同时令鸟族主动向花界低头示好,释放言和信号。

 

这最后一把火,便是广开言路,听众仙班各陈治道,去腐呈新,以明得失,引史为鉴。

 

以上三条,一经落实,不管旭凤内心怎样想,他同他的父帝之间,已然划开了界限。

 

只要他的举措能使大部分人受益,他所得到的拥护和支持声浪越高,就越是对他那奢靡荒淫又无能的父帝的否定。

 

而再怎样看似美好的政令,实施起来,最终都会是一把双刃剑。润玉想要知道的,就是旭凤是否能做得了那只握剑的手?

 

 

同一时期,润玉在想什么,旭凤不得而知。

 

旭凤问过润玉,另一位火神,从大婚当日离开后,去了哪里?

 

润玉回答得很敷衍。他只说自己醒来时,那位火神已经不见了。

 

旭凤知道他没有说实话,但他不想为了这件事跟润玉吵架,他也不能掐着或摇着自己的兄长,用这种幼稚的方式逼他说实话。

 

不过,旭凤原也没打算把魇兽还给兄长。

 

 

 

 

这些天,邝露被留在栖梧宫照顾昏睡不醒的水神。

 

如今她身份特殊,既是太巳仙人的爱女,又是世人眼中夜神的亲信。天界政变,太巳仙人坐拥定策之功,一时风头无两。老滑头久经浮沉,老于世故,一面勤奉新君为尊,一面又自请外放,勒兵十万,久驻于忘川边境,言以备非常。

 

天帝诺之,特许邝露为其父践行。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一次君来臣往的过招。太巳仙人欲挟兵自重,以刺探新君底线。新君却表现得丝毫不以为杵,仿佛成竹在胸,一派气度,彰显宽宏盛德。

 

只是邝露深陷局中,成了最好的牵制。

 

水神一睡不醒,又身负婚约,是为天帝名义上的准嫂嫂,两人关系却颇有些不清不楚,早有蜚声私下纷纭。面对锦觅,邝露自己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又暗暗不齿天帝的做法,好在他虽将人留在了栖梧宫,自己却不再踏入,也省得撞见以后尴尬。

 

大婚之后,一晃七天过去,邝露一直没有机会面见夜神。这天夜里,她满怀心事沉沉入睡,却在梦中见到了润玉。

 

司夜掌梦,还有谁能比夜神更精通此道呢?

 

她的殿下,长眉秀目,身形萧肃,笑起来犹然如春风拂面,倒显得比她预想过的情形要滋润得多。

 

旭凤确实不曾苛待于他,邝露总算能稍稍安心。

 

殿下对她说抱歉,举事不成反而连累了她,如今非常时期,为避嫌也为保险起见,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见她。

 

邝露赶紧摇头,申明自己是心甘情愿的。

 

时间有限,只合长话短说,这些时日他们也磨合出了默契,没有在此事上多加纠缠。

 

殿下问她,身在局中,可有信心破而后立,辅佐天帝成就一番事业?

 

她下意识连连点头,转而却又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对。只是不待她问出,殿下又对她说,你来我璇玑宫这样久,从来审慎妥帖,我一直都知道,你的才能原本不限于此。

 

这话说的她受宠若惊,大睁了眼,血似乎都涌上脸,也就忘了先前那点疑惑。

 

殿下说,接下来的事,虽有些强人所难,但我需要你做到,这件事也唯有你能做。你呢?敢不敢应承我?

 

他温润一笑的模样令人心动,指点江山的丰仪却更令人心折。她还能说什么呢?额顶冒出冷汗,胸腔里却是滚烫的,掌心有些发抖,甚至呼吸都变得断续交错,她却唯有重重点头,颈椎都几乎错出一声轻响。

 

殿下也看出她的紧张,唇角微弯,眉眼都柔和下来,脸庞似乎都能发出光来,一如高天俯落的月华。他微笑着,轻声安抚她,如我没有预料错,接下来还有半月天数,我日日都会来,你不必心焦,不必急于一时。

 

润玉要她做的,是依靠耳闻强记,把他接下来的话全部背诵下来,梦醒之后,再誊抄默写出来。

 

而殿下接下来的话,其实是一篇万言策论。

 

第二日邝露张开双眼,想起梦中情形,立时蹬身而起,也顾不得仪态礼节,扑到书桌前,扯过纸笺即奋笔疾书——

 

“先帝无道,害虐烝黎,而惑于承平,自欺久安。天界固封自持,仙班僵凝齐喑,乃沦为素餐之窟宅,尸禄之渊薮。臣感愤时事,贻为此书,既痛民生凋敝,益激神器久墟。矢不俱生,志图必报。拟廷试策,以论时政……”

 

她的殿下,观汇了那样多的人文风情,高屋建瓴思索了这样久,满腔幽愤凝聚成千言万语,又捺在胸中打磨了千百遍,再拿心头血温着热着,直将孤怨决绝都润和了棱角,释怀了恩仇,才终于完成这样一封建章奏书。

 

即使是这样,这洋洋万字,对于一位帝王来说,也依然显得太过尖锐突兀,又十分之大不敬。

 

邝露不知天帝会在什么时候见到这样一折奏疏,也不知天帝读过这样力透纸背一席话之后会做出什么反应,更来不及顾虑这样做是否会为她的殿下带来忧患。她只知奋力挥笔,想要快点,再快点,尽可能多的,将殿下的一腔心血赶紧保存下来。

 

殿下对她说破而后立,却没有说明这个破局,究竟要着落在何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时运势有时缺一不可,邝露未必能想得到太远,但很简单一个道理,假使世道倾颓,所有人皆身在局中,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更无一人可自称无辜。

 

搁笔之后,她小心翼翼将一折纸书藏好,就像黑夜里拢着掌心小小一团火那样虔诚。

 

这世上,有什么是可以不朽的?即使是仙神,千秋万代,或也唯有文章士子心了。

 

 

这样的努力,确实卓有成效。只用了三日,邝露便将殿下的万言书完完整整默写了出来,又仔仔细细誊抄一遍,一点一划都极端整。

 

而侥幸的是,在她完成整篇的誊写工作之后,还来不及向殿下报告这个好消息,便再度同殿下失去了联络。

 

等了整整两夜,润玉再未入梦。殿下不会无故失信,邝露心知一定是出了变故,只不知究竟是为何事,也不知事情是否严重。身囿深宫,她跟在夜神身边这么久,行事谨慎惯了,事态未明前不敢贸然行事,一时烦闷不堪也唯有忍着,全然无处使劲。

 

 

便又在这时,水神仙上终于醒来了。

 

当天夜里,一条竹叶青无声无息爬过宫阶,自门缝钻入,就此融入夜色中,无人发现。

 

 

 

 

旭凤这些天过得很不顺。

 

虽天帝有意示好,但花界并不接纳他的善意,众位芳主只要求当面见到锦觅,除此之外一切免谈。

 

锦觅,这段时日旭凤不曾去看过她,此时再度被提起,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和她度过的时光是真实的,有凡人的几辈子那么长,如今却像将化的雪,摊散而软融,流水汨汨,塑不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曾经的回忆有多美呢?算来也不过十日功夫,记忆中的花就凋谢了,色彩也零落了,那些甜蜜都好似退却的潮水一般,变得稀薄寡淡又无味。

 

他去紫方云宫探望父母,父帝显然还心有芥蒂,对他避而不见。而他与母神分离这样久,如今重逢,也无眼泪和温情。母神昂着下颌,紧紧拽住他,殷红嘴唇里吐露出来的话语,依旧那样高高在上,又冷酷无情,还一再强调这样做都是为了他好。

 

母神要他杀了润玉,抛弃锦觅,迎娶穗禾,甚至还要放逐父帝。母神提醒他,她同润玉有杀母之仇,润玉不会罢休,而父帝也不会原谅他的篡位之过。

 

母神问他,你夺了你父帝的位置,遣散了他的后宫,放归宫女仙侍,世人是否以为你父帝荒淫无度?你向花界低头,否决了你父帝的政令,而对于鸟族口粮一事的处理,又暴露了他任上的疏治无为;你还纵容众仙纳言进谏,来议论先帝过失,可有想过,这件件桩桩,都是在公然践踏你父帝的颜面?

 

旭凤无言以对。他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可万没想到这样做的代价,是父子情谊再添裂痕,深愈沟堑。母神是在逼他,以至于愈发咄咄逼人,眼中甚至透出凶光来,染上某种痴迷和狂热的色彩。母神对他说,事到如今,你已是骑虎难下,唯有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才是帝王手段。

 

臆想中的天伦之乐,遭母神一席话泼翻在地,洒得冰冷刺骨,再被踏上一只脚,碾得支离破碎。

 

这样多年,沙场辗转,旭凤也不是不明白,没有一件事能令所有人都满意。只是自小千宠万捧在身,能入凤凰眼的人其实也不多,他总以为自己都能一翼护住,却挨了现实当头一棒。

 

而他回了洗尘殿,正好撞见四处寻找主人却不得其门的魇兽。他对这雪白的小兽招招手,小家伙便颇有些不情不愿挨挨蹭蹭地靠到他身边,张张嘴吐出个梦珠来。

 

 

邝露猜度得不错,润玉确实是遭逢了一些意外。

 

旭凤不知在哪里受了刺激,突然跑到璇玑宫来看他,神情还很奇怪,一分酸苦二分痛楚三分仓皇四分怃然,闯进门来就两手握住他双肩,上上下下将他仔细扫视一遍。

 

凤凰属火,掌心也便如同温着一捧炭火,热度透过衣衫烘着他。旭凤看他许久,看罢了还不够,甚至还要抬起臂肘来,一手抚上他脸颊。

 

旭凤的眼神十分专注,润玉却好似当真被火烧到,一扭头避开了他的手,下意识后退几步,一拂袖甩开他,连同他所赋予的掣肘也一起挣脱了。

 

其实这样的旭凤他并不陌生,早在另一位火神的梦里他就感受过了。可是这算什么?一个跟他未婚妻有染的男人,一位想要夺走他妻子的兄弟,来对他做这种事情,到底算什么?

 

旭凤的目光却变了,几分凄惶几分凄厉,几分凄伤几分凄凉,莫名还揉杂出一点狰狞。他质问润玉:“你怪我是不是?可你呢?你又算计了我多少?你利用锦觅来谋反,利用我来算计朝政,算计了父帝,事到如今你又还有多少后手是我不知道的?”

 

原来是来找他算账的,不必感时伤怀,那倒是正好。无端松了一口气,润玉发觉自己还是宁愿面对这样的旭凤。即使他自觉已经想得很通透了,也还是会畏惧旭凤伤痛又凄楚的眼神,只一眼就能令人心中动摇,好像自己当真亏欠了他的情义。

 

身在帝王之家,谁也不比谁无辜,何必继续假作兄友弟恭君臣融洽。

 

哼笑一声,夜神也不必再掩饰,他仰起头来,眉角微扬,唇线勾起薄情寡义的弧度,几乎是以居高临下睥睨之势来应对他:“我问心无愧。”

 

民意从来可用不可恃,一旦风向变了,便无从长久。可润玉不能忘却,他自另一位火神梦中,看到了怎样一个冰冷压抑而死气沉沉的世界。

 

夜神决不会以为,那样一个世界,能够与己无关。那是“润玉”的未竟之功,是所有不愿屈从强权和暴政之士的抗争。他想要的破而后立,也绝不是得到一个无序乱世。他甚至愿意放下个人私怨,放弃和锦觅的一生厮守,以一己之身,来成全这样一个愿景。这件事上,他不知道旭凤有什么资格来置喙于他。

 

哈,好一个问心无愧。

 

眼前人白衣如雪,立如行松,眉眼深邃,凛冽霜霰,支棱着一股疏寒凌然之气。原来婚变之后,他还是一点没变,就像檐下悬挂着的冰锥,遥不可及又扎手刺骨。

 

旭凤总以为,兄长还是兄长,还是当初与世无争的夜神,皎白,温柔,澄明,纯善,才是他心目中的润玉。然而即使让他看到了润玉的怨仇,润玉的心机,他也还是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想要拽回夜神的一缕幽魂来。

 

泪盈于睫,心气澎湃,旭凤冲口而出:“那我呢?你是怎样对我的?你步步为营,利用我,利用锦觅,利用所有人,就只为了你一个人的野心吗?”

 

他觉得委屈,是因为他真的认为,自己不想和润玉争。可天之骄子哪里会懂,这世上有种不争之争,裹挟了群意,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比明抢还要可怕。

 

润玉怒极反笑,胸臆间翻滚多时的话也脱口而出:“父帝母神的所作所为,你都看在眼里——父帝抛弃先花神是为无情,坐视鸟族分裂是为无能;母神逼反花界是为不义,屠戮水族是为不仁!我一个乱臣贼子,当众举事,为何能够一呼百应?若非天界苦其暴政已久,何至于如此?而你,几千年来,只知躲在父母的羽翼下,安心做你的天之骄子,可曾真正睁开眼来看清这一切?”

 

身在局中,身处庇荫之下,旭凤其实一直在做一个任性的孩子,天真到令人简直怀疑他愚蠢伪善,又短视到盲目。孩子害怕丑恶和阴暗,总以为只要自己闭上眼不去看,那些丑恶和阴暗就不存在了。可他想要保全所有人的心,却又是真的,跟他的血一样滚烫。

 

从前,就是因为他这样的热血和善意,润玉心甘情愿地妥协退让了几千年。如今看来,却只觉出这份恩施的廉价和无谓。

 

至此终于撕开伪装大吵一架,后面来回辘轳的话也不必赘述了。争执到最后,润玉冷笑一声,我没想到你做了天帝还是这样不长进!旭凤终于摔门而去。当晚,便传出天帝旨意,夜神言行无状,目无君父,令禁足思过。

 

夜神跪拜叩礼,以示接旨。他伏身地上,脊背挺直,跪得端端正正,谁都挑不出他的错。但他抬起头来,只一个眼神,便能令身边的人都矮到尘埃里去。

 

 

稍稍平复了心气以后,旭凤也后悔过。他去看润玉,原本只是因为,他看到了润玉的梦境。那是一场梦中梦,他几乎是借着润玉的视角,感知体认到了另一个自己胸中那些隐秘而不为人知的情愫。

 

这世上还有谁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呢?

 

几千年相伴,润玉早就是生长在他骨血中的一部分,也许当时只道是寻常,可一旦剥离,那就是拆心析骨的伤痛。

 

也正因此,他莫名恐慌。他预感到了失去,却偏偏不懂要怎么挽回。云泥殊路,天壤之别,从没真正学会过平等体贴的天潢贵胄,要怎样一夕补救?

 

旭凤那时候还安慰自己,来日方长,亲人总是亲人。等过段时日,他再去看望父母兄长,以诚相待,施以恒心,总会有化解矛盾的一天。

 

然而不出两日,水神醒来了。

 

锦觅公然在朝堂之上,请为亡父和嫡母、先水神风神之死讨个说法,要求彻查当日洛湘府惨案。

 

 

 

 

朝堂政事,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见得多了,彦佑并不想来趟浑水。可因为锦觅已深陷其中,接到口讯他还是不得不来。他想过带走锦觅,去哪儿都好,大隐于市或者小隐于林,只要能让这对天家兄弟找不到就行。可惜锦觅不肯跟他走。

 

嫁谁不是嫁?爹爹却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要是走了,谁还会记得爹爹和临秀姨的仇呢?小姑娘抚弄着匕首,容颜娇柔,眼神却出奇坚毅,好似装载了漫天的星光。

 

可这案子搁置了三年也没个结果,你一个人势单力薄,又能查出什么来?

 

小姑娘手指微颤,动作一顿,抿了抿嘴,半晌才说,爹爹和临秀姨都是为上神,就算是天帝也不可以轻慢对待。爹爹生前乐善好施,绝无仇家,我就不信,苍天当真无眼,能令好人没有好报,恶人却逍遥法外。

 

会说出这样单纯的话,如此一傻子要到哪里去找?彦佑不能责怪锦觅,他只能埋怨润玉,为什么利用了她还不够,还要把她牵扯到这一团烂污中来?

 

但锦觅说,不怪小鱼仙倌,查明杀害爹爹的凶手,为爹爹和临秀姨报仇,是我自己的主意。

 

得,不但是个单纯的傻子,还是个被人卖了也要帮人数钱的傻子。彦佑长出一口气,但你想过没有,凶手能操控琉璃净火,而有此修为者,六界之内公认只有两人,一者如今是为天帝,一者如今是为太后。

 

——你这是要公然跟天帝对着干啊,可有胜算?

 

小姑娘咬咬嘴唇,仰起头来执拗依旧:就算是天帝,也不能为所欲为一手遮天。不然,为什么小鱼仙倌公开造反,实属大逆不道,却有那么多人愿意支持他?

 

从来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也开始懂得举大义讲道理了:为君者民心尽失,是为无道,不啻于国贼耳。

 

好吧,彦佑无奈低头。说来说去,归根结底,这因果,还是系在润玉身上。

 

蛇仙从来都是拗不过锦觅的,干脆调转枪口,准备再去劝说润玉。但彦佑来的不巧,去时正逢天帝驾临七政殿,于是被迫遛了一回墙角。

 

 

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

 

君者,当为掌勺之人,游刃有余,而非釜中鱼鲜。当今天帝出身鸟族,为凤凰,自然不是水族鱼鲜,但旭凤此刻只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条被架在火上烤的鱼,而且烤完一面,还要被再翻一面接着烤。

 

先水神风神惨死于琉璃净火之下,旭凤如今身居帝位,有涉案之嫌而疑虑未曾洗脱,按理是该对着天下臣民给出个交代。这位苦主,又是曾经与他有过爱盟的女孩子,于情于义,他都该给她一个说法。

 

此案也并不难查,有能力作案者一手就能数清,将之尽数召来公开审问,总会有线索留存。

 

如今旭凤身为天帝,要处理此案,一面理应避嫌,一面宜速战速决,而绝不能如太微时期那般一手压下,冷置三年,徒添话柄。

 

再怎样找借口,再多的理由,也总有用到尽的时候。水神猝然的发难,打乱了天帝的阵脚,逼得他不得不去面对自己的私心。

 

——他想要袒护母神,他是在包庇凶手。他明知道锦觅失去了什么,却不敢对她说出真相,也不能还她一个公道。

 

此前,他设下结界,将她闭锁在栖梧宫,除却邝露,不容他人踏入。是否那时,在他的潜意识中,就已在为了防范这一天的到来而准备?这其中种种,旭凤自己都不愿去深思。

 

连日来两面碰壁,四处煎熬,受了夹板气,又被事态逼到焦头烂额的天帝,再次做了一件昏头事。

 

旭凤来找兄长,想要润玉帮忙,去劝说锦觅,放过此事,放过母神。而他甚至承诺,愿意主动让位,传位于兄长,只要润玉能答应他,愿保父帝母神安度余生,又或者是容他带走父母,寻一处避世之所,从此不问世事,安静地生活。

 

我如今什么都不要,只想和她一起安静的生活。

 

天之骄子以为,主动低头,让出帝位,连同锦觅也不再相争,就已示出了自己最大的诚意。可有些熟悉的话,在一个犹为母服丧之人听来,简直是最大的讽刺。

 

年轻的天帝,笑起来眉眼抹开,最是光彩动人,却已经很久没有笑容了。他垂头丧气,嘴角耷拉,像个虚心认错的小孩子。

 

然而这样的事,又岂是低头认错就能解决得了的?

 

润玉在想,旭凤应该是真心爱着锦觅的吧?他送出寰谛凤翎,在人间历劫时可以为她殉情,也曾在凤凰花树下与她一夜缠绵。往事如烟水缭绕,千丝万缕,牵牵扯扯还藕线相连。润玉想起,旭凤或许也曾真心珍惜过兄长,几千年相依相伴的美好回忆是真的,记忆里那个从小就爱跟着他的幼弟也不是幻象。如若夜神死去,这世上还有谁会为他一哭,还有谁能将他铭记,怎样算都该有旭凤一席。

 

可他的喜欢,真的就是这么自我,又不够分量。原来旭凤对锦觅的感情,和他对兄长的珍视,也并无什么本质的不同。旭凤可以为锦觅轻掷江山,却不会在意锦觅的家人再也回不来了;就似旭凤愿意善待兄长,却打算一杯赔罪的酒,就让兄长放下母仇。

 

如今他对锦觅做的,也不过是把他对润玉做的,又重复了一遍而已。

 

然而更加可笑的却是,旭凤骨子里涌动的,还是那样不死不息、天真到愚蠢的热血。他自己做了天帝,却只要得到一个口头保证,就能轻易答应交出权柄。他坐上了那个宝座,看清了帝位背后的罪孽,却既不愿虚与委蛇,参与到其中去掩饰恶业,又不肯弄脏自己的手,竟还妄想退出就能够守住这一切。

 

这样的旭凤,天真到糊涂,短视到盲目,身在宫门却全然拎不清轻重,在不该心慈的时候又莫名手软,当真能担得起整个天界吗?

 

而这样的旭凤,该让润玉如何面对呢?

 

 

凝视他许久,润玉倏而翘起嘴角,反问回去:即使我现在答应了你,可日后待我做了天帝,却出尔反尔,你要怎么办?你凭什么相信我?

 

旭凤头垂得更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相信兄长为人,定不至此。

 

果然还是凭借一厢情愿的认定么?润玉由是笑得更加凉薄:若我不答应呢?

 

……

 

他哑然无声,是因为接下来的话,他全没想过,还是他心有忌惮,不敢开口?

 

以润玉对他的了解,很可能是前者。

 

润玉恨过人心易变,此时才觉出,原来这样几千年冥顽不灵的天真幼稚,也是一样恼人。

 

眸光流转,眉眼如刀,润玉扬起下颌:为父报仇,实乃水神之志。在下不敢慷他人之慨,请恕臣有负陛下之托。

 

 

天帝离开时,遛墙根的蛇仙远远望着他狼狈离去的身影,半见仓惶半是凄凉,心中难明,升腾起一种无以言状的同情。

 

之于润玉,兄弟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呢?蛇仙想不清楚,倒也不愿费心去想。

 

因为忧心锦觅,彦佑见到润玉,也就没好声气: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润玉掸掸衣袖,似拂去并不存在的尘埃:先破而后立。乱中破局,总要有人做局眼。

 

他说得漫不经心,彦佑最头疼就是看到他这副无所谓的冷漠态度,忍不住旧事重提:可不论你要做什么,都不该把锦觅牵进来,更不该让她去做什么局眼。

 

润玉半晌不回话。彦佑想了想,又问他,你究竟想怎么样?洞庭湖那个传讯之人,是你的眼线吧?如果只为天帝这个位置,旭凤他不是你的对手,你又何必布置这样多后手?

 

呵的一声嗤出来,润玉笑得有些疲惫,回答也是倦倦的:旭凤他不适合坐那个位置,可再没其他人比他更合适了。

 

会杀了润玉,却又度尽余生追悔不已的旭凤,已经有了一个,不能再出现第二个了。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衣不如新,人却未必不如故。

 

这样的话,蛇仙听不懂,下意识追问:那你呢?

 

润玉低首敛衽,俯落眉目,依旧没有答复。

 

他不说话时,眉眼深邃,袖手而立,自然而然便分明出棱角,整个人都揉进一种难言的神秘莫测之中。

 

润玉侧颜的线条,就跟他这个人一样顽固不化。彦佑盯着他看,无端想起一首诗: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蛇仙暗下思忖,希望是我想多了。

 

 

 

 

故人衣上纹,心上几道痕。

 

婚裳白纱,帖服地摊开,延展熟悉的线条,像地上堆积的一掬雪,聚塑出梦中幻影的轮廓。

 

双臂虚拢,怀抱故人旧衣,火神弓腰坐着,头埋在肩下,将自己折叠成一个卑微的姿势。他的鼻尖贴住了光滑的面料,拿自己的体温烘着这失主之物,于是衣上残留的气息也被引诱出来,充溢了这不大的方寸空间。

 

几千年前,天界蹦哒着两个精力旺盛的小孩子,四下闯祸,到处生事,不知轻重地斗法,将冰雪和电火炸成漫天花雨。

 

小孩子不懂得控制力道,术法碰撞在天际,霰琼飞絮,烟光裂雾,瞬息万变,恍然间烈焰溶银。

 

火焰拖曳如星辰,冰凌迸散成碎钻,刹那来去,极其耀眼,不可近身,又难以长久,瞬间便是永恒。冰与火交织,被灼烧又遭冰湃过的土地上,激荡出一种雨水清新中混杂了灰尘粗粝的气息。

 

或者可以不着边际地揣度一下,如果感情有味道,也许品尝起来就是这种口感——湿湿滑滑似还夹藏一丝甜意,却又裹持炮仗烈酒般炝口的炙辣辛浓,不经意间炸裂开来,雪沫飞溅,卷得味蕾也要翻跌几个跟头。

 

感情应该是个持续的过程,就似淅淅沥沥缠绵不断的细雨,润物无声。而感知它的方式,却可能只是在电光火石一瞬之间,比如一个出其不意的吻,一个全无征兆的拥抱,抑或一场意料之外的生离死别。

 

对于润玉,如果不是奇迹发生,火神将持续思念他,毫无希望地怀念下去,将千年过往化作藩篱用以监禁自己,余生都抱紧这份痛楚不敢松手。

 

但眼下,眼可得见的,火神得到了第二次机会。

 

内心躁动着,火神收束了这个空虚的抱拥,将那件衣物当成一个失而复得的人,紧紧锁在怀中。

 

呼吸渐促,一息叠着一息,渐渐升腾起炙热的温度,挤压着胸腔,他不得不张开口来喘气。【省略部分描写。】这样的事情他做起来已经很熟练,失去的岁月里,爱意和欲念总是来得十分汹涌,又猝不及防,他早已习惯了如何应对。

 

梦幻泡影,梦中虚花,美如烟云,又遥不可及。起初,火神也曾为此惊悚,也曾为之恐惧,可兄长夜夜来入他的梦,无法隐藏,也不能改变,唯有正面迎对。在经历了无数次的自我压抑自我厌弃之后,火神终于放弃了与自己为难。

 

这样的感情,不可为人知晓,不能让人发现,却又真真切切地想要有个人能够明白,希望有个人能承载那些隐秘无奈却又怒海狂涛的深沉情感。

 

在这一刻,火神沉浸在自己的感官世界之中,却突然感受到梦境空间的波动。他能感知到,有人进到了他的梦里,又匆匆而去,就像一场狼狈的逃离。

 

 

润玉冒险入梦去见火神,原是缘于有一事不明,想要探探火神口风。

 

彦佑的造访为他通传了一些消息。此前太巳仙人外驻忘川,借着践行的机会告知了爱女一个秘密:

 

太微未对穷奇执灰飞烟灭之刑,却遣了太巳仙人去上清天寻玄灵斗姆元君为穷奇加固封印。太巳仙人对此安排心怀疑虑,如今带回御魂鼎后也未曾向旭凤禀告此事,却悄悄将御魂鼎安置在了省经阁。

 

太巳仙人将此事告诉女儿,显然是为了留个后手。而有些事邝露知晓了,便没有瞒着润玉的道理。

 

但润玉去见火神的时机可能选的不太好,他贸然进到对方的梦,结果再度身临其境地被对方的绮思和旖念所浸没,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所围困。其实借着衣服的掩饰,润玉并没将他的动作看得太清楚,可即使只是听着火神那样急促又粗重的呼吸声,那些声响就好像能化作一只实体的手,将他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皆抚遍,还炽热滚烫到令他坐立难安。

 

那是旭凤,是他最亲密的敌手,也是他最糟糕的至亲。他们曾经同进同退,也曾并肩作战,有过话不投机的僵持,更经历过你死我活不能共存的对决。几千年来,他们大部分时间应该都在爱着对方,却又间歇性地恨过对方的冥顽不灵。他们守护彼此的情谊,就像珍爱自己眼珠一样是种本能;他们也想过,如若终究唯有决裂才是正途,那也必得由对方来动手,不容旁人插手代劳。

 

回忆来得太澎湃,劈头盖脑地扑了满地,几乎把润玉一下吞没。如坐针毡又不合时宜地感伤过后,润玉才觉出不对——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火神,却不是同他经历过这一切爱恨纠葛的旭凤。火神所怀念的润玉也另有其人,又同他自己有什么关系?

 

 

不过很快,润玉会明白其中关联。他推开四余阁的门,却看到锦觅坐在他的床榻边沿,一如某个求而不得的往日幻景重现。

 

 

十一

 

 

门扇开了,四角方整,天然形成一个框,将入眼的第一人正正圈在视线当中。

 

光线零零碎碎挂在窗边。银色霜华丝丝如缕,顺着天幕滑落下来,跌落在床头,清浅沉宁又氤氲如雾,成就某种不经意的诱惑,又故作不觉的矜持无辜着。

 

锦觅低着头,长发垂落在腮边,珠帘分光般隔绝了他探寻的目光。这姿态似娇羞缱绻的温柔,也像无动于衷的漠然,润玉看不清她此刻神情,却恍惚想起那个心意难平的月夜,他胸中火炽,恨如泉涌,而她来看他。

 

那个夜晚,室内光线暗淡,锦觅的脸庞却在他的记忆中发着亮。她的美原本就自带色彩,月色下愈发圣洁得能够生出光来。他以为她会是他的救赎,会成为他前行路上的道标,一如井底的引绳,好似黑暗中的烛火,是比夜幕里紫微星更加闪耀的存在。

 

可他向她伸出手去,只触得一手冰冷,染了一手灰烬。她的荧辉,早就已经给了别人,不愿再照着他了。

 

润玉不愿过多回忆起那个夜晚,人的本能都是如此,急于忘却痛苦,以便逃避尴尬的现实。偏他又时常能清楚地记起,那时的自己,是怎样丑态百出地现出了可憎真身,又不得不难堪地将那条不合时宜的尾巴缩回去,就像蜗牛强作着镇定躲进自己的壳中。

 

几千年了,他经历过的狼狈时刻太多,总有许多人在冷眼旁观等着看他出错。可他把锦觅当作光,便害怕失落,畏惧承认自己并非无所不能,生恐给她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又软弱无措。

 

润玉没想到这个时候,锦觅还会来找他。这样的时刻,面对锦觅他难免拘谨,还更匀了一分无望的酸楚。

 

他轻声问,觅儿,你怎么来了?

 

锦觅不答话。

 

他走近她,而她放下裙摆,站起身来。他们四目相对,彼此间的距离那样近——

 

锦觅踮起脚,手臂攀上来,攥住他的衣襟,似勾倒一棵玉树那样,一把将他拽得倾下身来,尔后重重吻上他的唇。

 

眼前有无数的烟花炸开,一时间他震惊得忘记闭上眼,锦觅的瞳仁就在咫尺空间里放得极大。她眼中晕着一汪水,水里又倒挂着星火,漾出能将人灼烧的温度。檀红悄悄顺着他的脸颊爬上了眼角,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发现自己被锦觅推搡着,坐倒在床榻上,而她也毫不避嫌地,骑跨在他腰际。

 

她这样大咧咧地坐着,岔开双腿,没有半点顾忌地卡住了他的腰身,一只手扶着他的肩,另一只手掌心内侧贴着他的脸滑过去。

 

这姿势亲密得可怕,又轻佻肤浅,来得过于突兀。更可怕的是,两个人相互挨触的部位,直接又暧昧,不可言说,经不住过多折腾。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润玉脑中无法思考,他的心脏似乎都忘记了怎么跳动。

 

他从来恪守礼法,不曾与谁有过肌肤之亲。而待到他的大脑终于能够运作的时候,锦觅已经从他身上起来了,准确说,是被他用力推拒开的。

 

他全身发热,指缝间似乎都溢出了湿意,指尖却又冰凉。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烫到了,又好像是被冻伤了,分不清冷热。

 

他的嘴唇都在发颤,唇尖有点发白,又有点儿泛青,很难说是被吓的还是气的:你不是她。

 

你不是锦觅。

 

之于润玉,锦觅如同星辰。星辰唯有高挂天际,不可触及,才会那样璀璨夺目。一旦星星坠落了,耗尽了辉煌,化作陨石,便没有了光,润玉的天空也就失去了色彩。

 

“锦觅”笑了一笑,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果然是火神。润玉被他粗暴无礼的试探行为气到发抖。在润玉看来,锦觅是娘亲故去之后,他心中最后的净土;火神顶着锦觅面貌所做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精神寄托的亵渎和践踏。

 

火神却对此视而不见,一开口,就如向滚油中撒了一瓢冷水,爆裂油星无数:你不爱她。

 

你把她当作救赎,把她高高挂起,如同一个虔诚信徒,晨昏定省地将她供在那儿。你把她当神,可神明端庄慈悲,可供膜拜,可供叩首,唯独不可拿来相爱。

 

她也不爱你。神明不会爱上供奉她的信徒,因为信徒在神明面前抬不起头来,神明也就看不清信徒的脸,分不出信徒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你们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同样的话,此前润玉也在旭凤嘴里听到过。可是这算什么?一个从来要什么便有什么的幸运儿,打着为他着想的旗号,夺走了他的未婚妻的心。

 

眼前是熟悉到刻骨的脸,偏他上下两片嘴皮一动,勾缠起来的,是润玉最刺心的伤痕。润玉想起曾经自梦珠里看到的片段,火焰一瞬间蔓过全身,他几乎要用尽所有力气,才不至于举手照着面前这张面孔挥过去:那你呢?你和她……你们…你们……

 

怒到极处,思绪万千都断了线,难免口不择言,润玉脱口而出:你们做过的事,让我觉得脏!

 

几千年如履薄冰,他从来习惯于字斟句酌,开口前再三思量,照顾旁人的感受,很少会这样口出恶言。故而话音甫落,来不及观察火神有什么反应,润玉已先把自己震得呆住。

 

他自己内心深处,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物极必反,就像一个口袋,膨胀到尽处了,后果就只有爆裂破开。润玉忽然觉得脱力。此前他分明自觉有足够的理由愤怒,到了这一刻却尽数卸去了力道,心中落落,只余一种难明的空虚无助。其实太过强烈的爱憎,都不适用于夹缝中生存的人,只是如若无处安放,毫无希望的生命最终会被自己的情绪所吞噬。

 

润玉以为,听到他这样说,旭凤一定会生气。是啊,如果他面对的是同他一起长大的旭凤,也许旭凤确实会恼怒。可如今润玉面对的,是已经失去了润玉很多年的火神。

 

火神不退不避,顶着润玉厌弃又虚弱的眸光步上前来。他伸出手,张开双臂将润玉纳入怀中。他微微低下头,附在润玉耳边,轻声问他:你觉得是谁脏,是我还是她?

 

火神的声气十分温柔,能将烈火都化为春水的温柔:你要恨,就只恨我一个人吧。

 

继续把她当作神明、奉为星辰吧。将她挂起,束之高阁,只供瞻仰,不要触碰,因为那些遥不可及,只是冰川与灰烬。

 

而你的情感,那些炽热的真实的鲜活的感情,请尽数浇灌于我。无论爱恨,我都会照单全收。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她是你遥望的瑰丽梦境,可我却是你生命中的真实。

 

 

十二

 

 

得到一个拥抱,有多难?

 

一个臂膀就像一个港湾,张开的双手就是一个支撑,火神的胸膛贴在他的心口,即使隔着皮肉和骨骼,他也能感知到对方的心脏的搏动,和自己的心跳是一个频率。衣衫交缠,体温叠加,烘托彼此的气息,把亲密暧昧都蒸腾成烟草的味道,又兜头盖下,把他笼罩得严严实实。

 

润玉看不到自己的脸,他看不见此刻被人拥入怀中的自己,流露出来的眼神有多留恋渴求。他眼中扑闪着易碎不定的光,就像一簇即将被水浸没的火苗,惶恐不安而又顽强刚愎,看似垂垂将熄却又挣扎着冒出更高的焰花。

 

润玉这才发现,自己看似清心寡欲的身体,事实上是多么贪婪,对于这样一个抱拥,欲拒还迎,又欲罢不能。

 

火神滚烫的唇,轻轻附在他耳边,蛊惑一般地向他催眠:你心底还藏着多少事,攒着多少结,都一并说出来,让我听到,让我懂得。

 

把你的爱恨都交托于我,把你的仇怨都倾倒出来。来向我控诉吧,让我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让你失望到底了。来对我批判吧,是你让我明白,行王道者富有四海,也必存襟怀,敢助世间不平之事,也能容天下矜伐之声。

 

如果润玉认为旭凤比他幸运太多,那就让润玉把矛头指向旭凤吧,天生被爱的自信就是凤凰的底牌。以子之矛,攻我之盾,他不想继续坐井观天,也不再害怕被润玉击破。

 

火神的底气已然这样足了,润玉却颤得厉害。润玉觉得,自己成了荒漠中的一丛沙棘,偶然遇上甘霖,疯狂扩张的根系狠狠汲取着来之不易的水分,血液沸腾起来一般疯狂流窜,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渴望的叫嚣。

 

笠泽的鲤儿即使被娘亲亲手剜鳞剥角,也从不曾真正记恨过她。因为,每一次生不如死的折磨之后,娘亲会将他拥入怀中,轻言细语,无声落泪,试图以一种笨拙又徒劳的方式,向他证明一个无助母亲的爱。

 

记忆中来自母亲的拥抱,是他生命最初的希望与温暖。即使娘亲的爱伴随着伤害,可娘亲爱他,只因鲤儿是鲤儿,不需要其他条件,就可以为他陨身无悔地无私付出。

 

当初那个小小的鲤儿,因为不堪忍受折磨而离家求死。此一去,尔后几千年的时光,他再难得到一个真正的拥抱。

 

总有许许多多的人,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间接地警告、亦是暗示着他:要乖乖听话,认清自己的地位,不要痴心妄想,别去贪求你配不上的东西。否则,就没有人会认同你,没有人会欣赏你,没有人会爱你。

 

为了活得体面,为了配得上他人眼中的认可,小小的孩子收敛了任性,行事变得稳重妥帖,展现出来的性情也十分温柔体贴,面面俱到礼数周全,心窍玲珑无可指摘。这么多年,润玉已经习惯了完全去奉献自己,却无法享受被爱的自信。

 

无灯的房间,只有窗外幽明的天光,一淌无垠,矜淡悠远,温柔得无法忽视,一如月色照临。月亮何尝不是一盏灯呢?一盏照亮人心某个角落的灯。

 

火神已经不仅仅满足于抱着润玉了,他开始亲吻润玉的耳垂,而后是润玉的面颊,再然后是润玉的眼睛……正因为他这个举动,火神的舌尖尝到了咸涩的味道,他这才发现,润玉流泪了。

 

十分微小的泪花,被夹挤在眼角,将坠未坠,又倔强倨傲地不肯露出破绽。润玉的骨血本就被揽在他怀中发抖,连同他紧抿的唇线,一并揉成固执伶仃的线条,印在火神心上。

 

味蕾因为那一点咸涩而惊动,火神觉得胸口似乎被什么狠狠拽了一下。他也没想到,只不过一个顺手而为的拥抱,就能给润玉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世上最难之问题有二,曰死,曰爱。

 

是生更难还是死更难?是爱更坚韧还是恨更持久?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看法。如今,火神已经想明白了,生死和爱恨,既是软肋也是盔甲。未知生,何知死?而爱与恨,便犹如光与影,是一体两面,拥抱爱之玫瑰的同时,也要将恨之棘刺一并纳入胸怀。

 

他双手捧起润玉的脸,就像捞起水中之月那样虔诚。火神轻声说,从前是我错了,可是我想弥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帮你。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你要推翻父帝的统治,我就是你的剑,愿为你披荆斩棘,生死不论。

 

在绝对的权势压制面前,爱是一件多么徒劳无功的事。

 

然而真正的爱,又怎么会徒劳无功?

 

簌离带给孩子的并不只有爱。她的精神状况极其不稳,暴躁易怒,时常濒临疯狂,不能自控地做过许多伤害他人的举动。可她不是天生的疯子或者偏执狂,她也曾是个柔情似水的女人,愿意把所有的爱都奉给自己的孩子。

 

鲤儿不曾怨怪母亲,润玉更加不会记恨娘亲,他真正不能原谅的,是践踏了这份爱的那个人。

 

但也因此,对于火神的请求,润玉拒绝得十分坚持:这一切与你无关。

 

生于微末,长在他人的轻贱里的孩子,天性对于旁人的喜恶十分敏感。旭凤从前以为兄长是云霓裁的衣,冰雪塑的骨,不可谓不贴切,但他漏过了润玉最本质的部分,那就是润玉的心,好似一团棉。

 

棉花太柔软了,能将自己放得很低,容纳许多尖锐世情,以最温和细腻的情感来包裹他人。可是棉花吸饱了水,又排解不出去,就要不堪重负,最后沉得可以把人压死。

 

拥有一颗棉花心的润玉,只进不出,从来隐忍,堆积压制自己的负面情绪,唯独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来示人。

 

所以润玉不懂得要如何去爱一个人。他只知道把自己所有的都掏尽倒出,罗列起来,摆上供台去献祭,把牺牲当作爱的证据。若有人当真把一份还冒着热气的爱意奉到他面前,他反而要惶恐不安,惊疑不定,患得患失,乃至于最后因为担心自己回馈不了等同的情感而索性把到手的都整个割舍出去。

 

所以,润玉为什么会爱锦觅?因为他只敢让自己爱上一个命定的妻子。至于锦觅不爱他,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锦觅对他的冷淡反而令他能获得一种祭祀自己的安全感。

 

火神的光与热已经把他烫着了,那样汹涌的情感就像一个漩涡,能卷得人粉身碎骨。润玉发觉自己抵御不了这份温度,那便干脆划出一条鸿沟来,将之隔绝在外。

 

理由也是现成的——

 

润玉说,你并不是我认识的旭凤。

 

所以他的一切情感,爱也好恨也好,仇也好怨也好,压抑也好爆发也好,温情也好痛苦也好,都与这位火神无关。

 

下一步,他就该礼节俱到地对着这位火神道歉了,恢复到相敬如宾或者相敬如冰的相处模式,看似温和却拒人千里之外。

 

可惜火神早也把他摸透了——

 

你看过了我的梦境,你了解到我的世界,你刻意回避了我的感情却不肯放下不属于你的责任,你甚至有意去查阅了两个世界的来去方法。你把那里发生的一切惨象,都当作是你未竟的功业。

 

——你对待另一个自己尚且如此,又当真就能把我和另一个旭凤分得这么清吗?

 

 

十三

 

 

再怎样森严的心防,只要浇开了一道罅缝,余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凤凰属火,生来便拥着阳光和烈焰的温度,此刻却一如冬日狂风,气势涤荡,席卷一切,将润玉一并裹挟进他自己的旋律。

 

润玉想过要说些什么,分辨或是婉拒,怎样都好,只要能划分清楚界限。但火神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他唇边,只待他唇缝一开,指尖便探入他口中。润玉一惊,下意识抿嘴,对方却不缩反进。火神抬着手,指节被那两瓣唇夹在中间,弄得好像润玉在舔舐他手指,无端添了情色意味。

 

润玉举臂去拨他的手,又被他另一只手攥住了五指,按向对面,贴在了他的胸口。

 

火神盯着他,眼神专注得能令人头发梢都烧起来。他扣着润玉的手,十指交叠,死死钉在心窝处。他说,我这里已经空了很久,什么都不剩,只余下半颗心,还没彻底死掉。

 

如果你不要,就让它摔下去,摔得粉碎,践进尘埃里。

 

这话说得那么卑微,可是天界战神,几曾这样卑微过?看不见的利齿,凭空咬在人心上,又酸又软又酥又麻,卷着疼痛轻轻爆开,像一个不曾控制力道的突袭式的吻,激起不自觉的战栗。

 

润玉用力抽手,没有成功。他从前对旭凤一贯信而不疑,这一刻却在警告自己,不要去相信。

 

他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不是这样的。即使没有润玉,旭凤也一样是天界的艳阳。从来天无日不辉,却没有谁会离开月亮就活不了。

 

何况,火神已经亲手杀死了他的润玉,这世上又有谁会真的离不开谁呢?

 

润玉的动作,已经昭示了直白的推拒,于是火神垂敛了眼帘,断去眼底微光。他低落神情,两鬓裁得一径风,整个人的轮廓都冷了下去。润玉在瞬息之间感受到他的变化,心中想到,这就是旭凤放弃的表现了。

 

三年来,又早在三年之前,他和旭凤之间的对话,就已成了这个模式。身份地位云泥之别,心肠立场各不相同,认知见解两厢殊异,中间又夹着一个锦觅。每有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却偏偏碍着情谊,谁也不肯先撕破脸。

 

于是一旦对话趋于尖锐,便总有一个人会先软下态度,岔开话题,而另一人就坡下驴,就此暂时搁置争议。实在话不投机,也不过是以一方摔门而去告终。所以这样长久以来,他们的观点碰撞,永远只是浅尝辄止、隔靴搔痒,落不到实处。

 

这当然不能全怪旭凤。润玉自嘲地想,纸是包不住火的,而他们之间的种种暗流,能够拿到台面上来讲的,也不过冰山一角。某些问题在终于浮上水面之前,其实已经明里暗里积累了无数矛盾。摧垮这一切,只需要一个很小的爆破口,就能将那些情深意重的美好故往通通碾碎。

 

所以,这一次的尝试,也不过是淹没在无数次中的某一次罢了。

 

但润玉没想到,火神看似松了劲,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收回,下一刻却突然狠狠用力环上来,兜头将他圈进怀中,又低头印上他的唇。

 

火神一面轻轻咬着他的下唇,一面哀声问他:你当真有这么恨我,恨到来生也不愿再见到我?

 

你怎么忍心呢?

 

如果你只是恨我,恨到连有我参与的来世都拒绝,那我成全你。可是没有我,你就当真不会孤独吗?

 

谁来伴你手谈,谁来同你烹茶?谁来为你解围,谁来替你疗伤?

 

又有谁能解你腹中诗?谁能共你剑光寒?还有谁能知你傲霜志?谁能会你君子意?

 

几千年朝夕相对,世上还有谁,能比我们彼此更熟稔对方的气息?

 

寂寞总是于繁华中愈加凸显,因为各人皆有各自的热闹,而孤寂者孑然一身,他人的欢笑也就与之无关。

 

火神一声声地问着他,你当真,连来世也不想再见到我吗?他声色惨淡,那副音容落入旁人眼中,叫人不禁要想,所谓的子规啼血,其情状也不过如此。

 

润玉闭上眼睛,回抱住他。

 

他心底最深处的防线分明还紧绷着,身体却不禁要诚实行动:是我错了,旭凤。

 

润玉没有想到,大婚那日当众决裂,旭凤最为耿耿于怀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润玉暗自不平了几千年。长久以来,他所遭遇的排挤,他所经受的打压,源头都在于旭凤。只要这个世界上有旭凤,就不会有人关注润玉。他的一切行为,只要牵涉到旭凤,就是心怀不轨,就是所谋者大,就是算计深沉。凡人尚存既生瑜何生亮之慨叹,润玉又要如何平心静气地面对这一切莫须有的罪名呢?

 

只愿来生,有了润玉,就不要再有旭凤。愿来世,不必兄弟相争,再为权势所误。说出这话的时候,润玉是真心这样想过。

 

大婚当日,润玉说了许多话,即使明知覆水难收,也决然不悔。但如今,只有这一句,润玉甘愿对着火神认错,将之回收。

 

火神是朝阳,是暖日,普照天地,光洒人间;而夜神,此生愿为月霜,独自看彻长夜。

 

世间如果缺了月亮,不过是夜间少了一分清辉,却仍存着天明的希望;但世界若是没了太阳,则永夜无尽,万物无生,就连月亮,都再照不出自己的身影。

 

他将自己的双手覆上火神的后颈,正待要解释什么,却突然听到了门外的动静——

 

衣带摩擦的窸窣声,环佩轻碰的撞击声,以及殿中仙侍垂首行礼的声音——

 

天帝突然驾临璇玑宫。

 

 

十四

 

 

天帝刚自紫方云宫见过母神。

 

连日不遂,政务难决,本是多事之秋,而今又添变故——

 

两个时辰以前,前线传来军报,魔界兴兵,固城王亲率四十万大军,意图进犯天界。同时,固城王以鎏英为前锋,发动突袭,已然强渡忘川。

 

太巳仙人早先自请驻扎忘川,如今自然责无旁贷前线御敌。魔界此番来势汹汹,太巳仙人虽已截住鎏英部队,双方相持不下,然魔军主力隔川相峙,唯恐腹背受敌。太巳仙人飞书急报,请调援兵,并建言天帝御驾亲征,以振三军士气。

 

自旭凤登基之后,内政不宁,外遇强敌,内忧外患全都齐活了。

 

烽火重燃,迫在眉睫,年轻的天帝内心深处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沙场决断,生死须臾间。几千年下来,他胸腔里充斥着争胜的念刃,骨子里流淌着征服的欲流,凤凰血脉炽烈一如焰火燎原,几曾断过战意?

 

这些时日囿于亲伦左右为难,闻知战事的那一刻,旭凤甚至觉出一种慷慨激昂的快意。至少这一次,他不必辗转反侧,不再进退维谷。来自正面战场的较量,天界战神从未退却过。

 

在接到军报之后,他甚至还有闲情,抽出一点时间,悄悄到人界去走了一趟。

 

 

当初润玉将锦觅藏在人界,专门布置了一套宅院,托付了土地照看。天帝去时,虽人去楼空闲置多时,庭院依然整洁明净,中央那棵老树垂落半壁翠色,笼着下方的石桌长椅。

 

天帝想起,当初三人同行,他们陪同锦觅出门逛街。锦觅看中的都是些好吃的好玩的,润玉对古玩字画感兴趣,而他默默观察了一路,最终付账带回的,也是一套古书典籍。如今,锦觅那时顺手捎来的小件玩物尚还随处可见,旭凤四下转了转,却没找到自己转赠给兄长的那部古籍。

 

不算大的庭院,润玉曾在此为锦觅讲述传奇,他也曾坐在椅上盯着锦觅习帖临字。月光如水拂人,清风送影姗姗而至,三人也曾于桌边一道推杯换盏,终是润玉最先不胜酒力,尔后是他也不支倒下。朦朦胧胧睡去之前,他脑中还模糊转着一个念头,酒色醺红,人面桃花,诚不我欺也。

 

流黄看织回文锦,飞白教临弱腕书。

 

那时节,月白风清偏宜夜,旧事纷纷同新雪。

 

不经意间,一如隔世。

 

 

回到天界以后,天帝再次来到紫方云宫,去见他的母神。荼姚依旧说着同样的话,要他杀润玉、弃锦觅、流父帝,警告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而旭凤望着她,半晌之后无声叹气,倏尔对着她长身跪下,一拜到底:

 

孩儿不孝。

 

他这样郑重其事,动作越是恭谨,就表示母子情分越是稀薄。所谓的自述不孝,多数时间,也不过是一句客套的空话。旭凤姿态虽放得低,这架势却根本就是来示威的,荼姚便倒退一步,面露震惊。

 

旭凤给她讲了个故事。

 

天帝去往人间故地,本只想独自沉思前事,静静回味过往,求的不过一个静谧安宁。偏偏天公不作美,一墙之隔,却吵吵嚷嚷,闹得不可开交。

 

他侧耳倾听,原来隔壁正兄弟分家,却为家产分不平而吵闹。家主姓许,早年丧妻,而后续弦,膝下二子,长子为前妻所生,次子则为继室所出。如今家主死了,长子同继母原本就关系紧张,继室找了自家娘弟来,许家几位旁支长辈也掺合进去充当公证,吵到最后,唯有对簿公堂,请官府介入。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样难缠的案子,天帝心中也十分好奇,想要看看这些凡人会怎样评断。

 

天下事都一个道理,不患寡而患不均,兄弟分家也一样。

 

要如何评判公平?

 

知县升堂问案,许家继室及公证人皆跪倒堂下,捶胸顿足,个个皆自证心无偏私,主持分家之时,自是一碗水端平,这家分得极为公允。唯有许家长子,一再申诉不公,却势单力薄,甚至以搅闹公堂的罪名被打了一顿板子,自此再无人说分家不公。

 

荼姚听到这里,脸色稍霁,又冷哼一声:既然都承认分得公平,唯独那长子不服,可见是他人心不足,贪得无厌,挨打不冤。

 

旭凤却自嘲一笑,我原本,也是这样想。

 

他抬起头来,仰视母神,这个角度看去,母神两片殷红嘴唇抿在一处,下唇极薄,唇线交揉,竟然是那样刻薄无情的形状。

 

不管怎样,血浓于水,她是他的母亲。旭凤低下眼,轻声道,可我想错了。

 

许家上下众口一辞,皆咬定这家分得公正。于是知县便一拍案木,判道,既分得公平,则令双方将两份财产调换过来,按照分家清单盘点分割,不准半路更动!

 

旭凤问,尔后的事态,母神可能预料?

 

不待荼姚回答,他续道,两份财产,自谓一碗水端平,不过是让调换一下,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着公平的公证人,却马上就改了口风,全都不肯答允了。

 

荼姚沉默片刻,却哼笑一声,冷冷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她的态度依旧强硬而蛮横,右手却不自觉握成拳,眉梢也不自知地抖了抖。

 

这样的色厉内荏,被旭凤尽收眼底。天帝凝视自己骄矜自傲的母神,一时胸有五味,也不知是愧是慰是辛悲。

 

旭凤道,假使当真公平,调换一下,又有何不可?若非心怀鬼胎,如何易地而处,便无法接受?

 

接下来的话,被年轻的天帝一字一顿,重重掷下,铿然落地而做风雷之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吾恐天界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天帝走出紫方云宫时,胸中层云激荡,体内热血奔流。他心底澎着一股风,风声猎猎,湃出旷荡的回响,就似碧天水洗,春日冰消。困扰他多时的、谓之无能为力的软弱渐渐弭散了,而另一种温暖鲜活的情绪正在渐次苏醒。

 

他自知不擅应对阴谋诡计,此刻却生出一种坦荡热切的期盼,想要找到他的兄长,将心里话一倾到底:

 

阴私谋算,虽一时得志,却终究上不得台面,亦不可长久。炽焰战神,愿以阳谋示人,旌霜履血,披荆斩棘,矢志不渝,无易其衷。

 

只是满腔热血的天帝万没想到,当他推开四余阁的大门,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润玉半敞衣领下半露半掩的玲珑锁骨,以及殷红嘴角上深浅不一的唇印。

 

再一转目光,天帝看到,润玉身后的床榻上,坐着娇柔明艳的锦觅。

 

 

十五

 

 

火神亲眼看过润玉的消散。

 

琉璃净火是这世上最妖冶的花,花开时一如闪电撕裂天幕,因为吞噬了鲜活的血肉而生长得愈发炽艳狂烈。

 

百年过去,翻回那日,火神还能忆起许多细节。润玉死寂的眉眼像冰铸的剑,脑后垂落的轻纱像云做的霓,而他整个人被笼罩在青蓝色的烟里面,轮廓忽隐忽现。莲座吐蕊,焰浪横流,将润玉映成半透明的琥珀,而后又散成万千晕芒。

 

火舌所过之处,平地也要咤起一阵风。风是推波助澜的帮凶,激荡烽烟,席卷尘埃,吹肤贴面而来。

 

那一刻,周身气息犹然炙热,拂到火神身边的余烬却已然冷却。火神张着手,掌心朝上虚托着那些飞灰。这场生死对决,胜负已分,乾坤皆定,他心头却尚自迷茫,就像刚刚做了一场梦,醒时犹如烂柯隔世。他胸中漂着个模糊念头,悠乎悬浮,却沉于水下,颤颤巍巍,战栗着,不敢显露。

 

半空那些霜白色的,扑扑簌簌的,漂泊无定的,再也聚不成形的……纷纷跌落在火神的发际、眉宇、肩头、掌心……乃至于将火神的玄甲都染上了一点蒙尘的素色。

 

飞灰几乎没有分量,却沉重到令他后半生再也背负不起。

 

恍惚中,火神想到,这些灰烬……全部都是润玉啊。

 

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句“只愿来生有我便不再有你”,就是润玉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了。

 

===

 

闻听天帝驾临的动静,润玉猛然一震,尔后就好似被触到了逆鳞,使劲一把将火神推开——你快走!

 

他的态度原本已经软化了,此刻却因为旭凤的到来而重新变得强硬起来。火神深深看他一眼,默默将自己的身形幻化成了一只雪白长角的小兽。

 

火神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情绪,如熔岩,似春水,冰火皆在他眸底聚敛。这样的眼神,给润玉见了,心中也难免要为之一颤。可是旭凤来了,他实在顾不得那许多。

 

无论如何,千万年光阴沉淀下来的情分,之于润玉,他所认定的弟弟,他所认识的旭凤,即使已经成为天帝,也只有那一个。

 

眼下这种情形,说不清道不明,微妙而且尴尬,润玉不想让旭凤直面火神。心念电转,刹那间,润玉也做出判断,此刻火神要走是来不及了,扮作魇兽确实是最容易糊弄过去的办法,也就依着他去了。

 

但润玉万万没想到,只在他转身去开个门的功夫,回过身来,便见魇兽又变成了锦觅。

 

他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可不及愤怒,已然芒刺在背。其时,他全身僵硬,本能想要转头去看旭凤神情,脖颈却好像冻成了一块玄冰,微微一动,就好像能听到碎裂冰渣喀次喀次掉落的声响。

 

身体里血液的流动似乎都变得缓慢而黏稠,耳畔能听到沙沙的轻响。润玉低着眼,看到自己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指尖都掐得发白。脊背隐隐地发热,他脑中竟还晃着个不着边际的念头:从前为什么没有察觉?四余阁中,龙涎香的气味有点过于浓郁了。

 

胡思乱想之际,旭凤已步至他身侧,衣襟摩挲的窸窣之声都清晰可闻。润玉垂着头不看他,眼角余光忽而瞥见一片阴影,如乌云将罩,虽然来势不疾,他却但觉脸颊莫名一热,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他脸侧扇了一掌。他心中一惊,下意识便偏头,躲过了这突如其来的触碰。

 

别过脸,他正好同旭凤四目相对——

 

润玉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旭凤瞳中,电闪雷鸣,气流盘旋,好似雾色暗夜暴雨将至,却又分明只映得出自己一人。

 

脑中有片刻空白,顿了一下,润玉才倏尔意识到,刚才旭凤是做了个抬手的动作。

 

而他狼狈地避开了。

 

不该是这样的。润玉在一片纷杂的心念之中思忖,自己到底在畏惧什么?此时此刻,即使给旭凤撞见了他和“锦觅”独处,又当如何?“锦觅”名义上仍是他的未婚妻,即使前来探望,也并无太多文章可做,他完全可以应对得来,却为什么,到头来是他自己底气不足?

 

一击不中,旭凤仍举着手,并不收回。润玉正自凌乱无序地思考,而旭凤只是盯牢了他,再度抬手,手掌托住了润玉的腮颊。

 

旭凤的体温渗入他的肌肤,润玉本就在发热的脸由是越发地红了。而旭凤支着手臂,掌心捧着他的脸,四指将润玉颐侧固定住,大拇指却横伸过来,胶附在他嘴角,极其轻柔而坚定地,缓缓抹过润玉唇瓣。

 

指腹并不光滑,落下来的力道亦不可忽视,动作又放得那样迟慢,紧贴着嘴唇推移过去。毫无间距地接触,皮肤表面的纹痕似乎都能一道道分辨。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卡在这一际会,竟然也染上某种情色意味,如同某种暗示。润玉觉得自己好像在亲吻、甚至是舔舐旭凤的手指,但事实上,只是旭凤在尝试,不留痕地拭去他唇角那些暧昧印记。

 

虽然天帝眼底风生水起,江流漩涡都逶迤在其中,但旭凤此时神情,甚至算得上是平静温柔的。面对这样暗流涌动却又深宁温和的一双眼睛,润玉只能想起荡尽阴霾的昭辉晴空,或者是一往无际的蔚蓝海洋。

 

三年来,润玉无数次想过,生命中总会有一些事情,总会有一些人,即使心甘情愿,即使倾尽所有,即使孤注一掷,乃至于万死不辞,也无法挽回,注定要失去。

 

那些值得铭记、可供回忆的过去,往往都缘起于温情脉脉,而湮灭于物是人非。君岂不闻?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说的就是那些再无从容的退场,那些再无体面的落幕。

 

大婚当日,润玉也曾以为,仓促终结,来生不见,便是最后的诀别了。

 

但这一刻,他胸腔里有沸水翻滚,升腾起窃喜的泡沫,气泡炸裂开,释放出一种微末的侥幸——

 

天不绝人,或可全他一场有始有终的告别。

 

 

十六

 

 

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所谓宇宙,就是时间和空间的叠加。时空无限延伸,又存在无限可能,一如江河滔滔,有着无数分支,奔流八方,分离出无数世界。

 

如此宇宙,是否每个世界都存在一个旭凤和润玉?又是否每个世界的他们都会产生分歧,而后必然走到决裂这一步?经历了无数次正面对决的宇宙,又将有多少个世界的旭凤注定要失去润玉,抑或是那个世界的润玉见证了旭凤的死亡?

 

===

 

魔界举兵,已强渡忘川。消息传来,朝堂震动,天界宣布戒严。

 

六界承平几千年,久无大动,花界独立已久,且与鸟族结怨,荼姚为一己之私而开放八大粮仓赈济母族,致使天界粮仓空虚。

 

从来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今时天魔开战,天界先是历经政变人心动荡,仓促之下匆忙备战,兵员军器尚可就地调用,禁卫布防亦能紧急部署,但粮草不足却是此刻最致命的问题。

 

这个时候,太巳仙人驻兵外放的作用,就显得极为重要了——他统兵十万,御敌于忘川边界,无论如何,能多拖得一日,便为天界多争得一分胜机。

 

而夜神大殿早先提出的均输平准制,此刻视来,也是极富远见了——

 

那日天帝亲临璇玑宫,得夜神建言:

 

天界已于人界各处修成平准仓,如今特命司农仙君赶赴人界征集粮食,就地暂贮仓中;再借人界水脉纵横的优势,调集水族押送粮草,经江河漕运,将粮草送至忘川前线,可保障后勤。

 

此法虽好,又有一处不足:名义上,水族皆奉水神为尊,但先水神洛霖逝去以后,锦觅沿袭其父尊位,三年来却不曾真正接手过水族事务。现下前线军情紧急,然以锦觅资历,却恐其不足号令天下水族。

 

幸在夜神母家亦出身水族,先帝又将八百里太湖划封给了他。夜神带头上奏,太湖水族任凭天界差遣。见状,各地水君亦纷纷表态,愿效犬马之劳。

 

天帝虽年轻,却已久经沙场,正是气血刚勇之时,当即下谕御驾亲征,以定军心,迎战魔界。

 

天帝出征,朝中却不可一日无君。属伦序算,夜神同为先帝嫡脉,天帝之下,以其为尊;而以资历看,此番事出紧急,又是夜神献策定计,功劳昭然,按说本是最宜监国代政之选。但同时,这位大殿又是个胆敢逼宫犯禁的主儿,先帝在时尚且如此,如今大军开拔,这一去可是山高皇帝远的,假使天帝当真将政务一概托付于他……

 

骇,天家秘辛,不可猜度。

 

===

 

烛火荧荧,光晕如流,四下淌开去,匀得满室温黄。御案边缘堆了一叠卷宗,正中摊着一纸诏书。玉轴绫锦,玺封鲜红,已然完制。天帝却对着书案,僵坐良久,眉峰不展,似陷沉思。

 

穗禾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个景象。

 

天帝亲征,鸟族善战,从召军令,编入王师,充当前军。这一支队伍,自然由穗禾统领。

 

明日她将要随旭凤上战场了,今夜却心事重重。

 

白日的事,她虽不曾亲见,但鸟族耳目众多,早有人将事态汇报给她。

 

——穗禾听说,旭凤进了璇玑宫,去时是一个人,回时却带走了一个锦觅。

 

雀灵信誓旦旦地保证,她亲眼见到,水神随在天帝身后,跟着天帝入了栖梧宫,关起门来也不知两个人大白天的做了什么,之后就再没看到水神出来。

 

自大婚事变以后,锦觅为旭凤带走,久居栖梧宫,早不是什么秘密。雀灵这话又说得暧昧,穗禾无论如何再坐不住,说什么也要来栖梧宫探探。

 

她走近旭凤,却一眼瞟到桌上圣谕:

 

“奉天运之永命,当亿兆之重责,将以保绥家邦,安固河山。魔界屯据敷仓,阻川为固,鼎祚震动,陷黎倒悬。是以躬戎衣为先驱,传懋德於遐裔。夜神温文肃敬,深达理体,仁为重任,以安万物。宜令监国,俾尔为政。”

 

——旭凤果真有意,将政务托付给润玉。

 

===

 

关乎这一夜,后世的史书,对于孔雀公主,有过这样一段记载:

 

“狼烟起,帝将征,主从之。亲承委属,协调军务,甚妥帖。

 

上赞曰,巾帼不让须眉。

 

主对曰,妾质本愚拙,为巾帼处不及卞城,让须眉处逊于燎原,恐难当此誉。”

 

后人还原这段对话,不难发现,这绝不是这位鸟族公主在单纯自谦。

 

卞城者,当专指当时卞城公主鎏英。鎏英自幼习武,弓马娴熟,才貌名动当世,以女子之身而率三军将士,实属罕见。第二次天魔大战,魔界前锋主帅,就是这位卞城公主。

 

燎原者,则是为燎原君,曾任五方天军副统领,在天帝还是火神之时,于夜神政变当日护主身亡。

 

孔雀公主倾心天帝日久,两族原有姻亲之盟,民间早传得纷纷扬扬。穗禾选择这个时机,主动提起这两个人来,其用意也并不难猜度。

 

只是史家春秋笔法,记载了这段对话,而没有实录天帝对此的回应,却在另一事件中直接呈现了这番对话的效果——

 

翌日,天帝发兵,同时命皇叔丹朱监国理政。

 

 

十七

 

 

修史者不宜倾注太多主观情绪,故而史家惜字如金,往往只将史实记述一个轮廓,简明扼要直指结果。而后人即使花费大量精力去查找资料发掘证据,也很难真正还原当时事件的原貌。

 

因为人心难测,而每一个历史的参与者,本质上都是矛盾复杂的个体。

 

就如,单从上面那段史料来看,孔雀公主这次眼药似乎上得十分轻松,三言两语就令得天帝对夜神心生忌惮,有意防范于他。

 

但若再要结合另外几条史实来看,事态并非如此简单。

 

己酉日,天帝亲征,皇叔丹朱监国。

 

当天一早,丹朱以战时戒严为由,调任御殿统领,更换了紫方云宫、璇玑宫两宫值班宿卫,且特传钦命,言夜神有旧伤在身,念其辛劳,令“闭门静休”,无事不必上朝。

 

这一变动,双管齐下,既撤去了璇玑宫卫中可能存在的夜神亲信,又下了封门令,等于是将这位曾经逼宫的大殿变相软禁了。

 

然而,丹朱派去的人却无功而返,只在璇玑宫门外转了一圈,就此被夜神给打发回去了。

 

原因在于,天帝离开之前,曾特赐夜神翎羽一枝,以为号令,见之如圣驾亲临。君为臣纲,就是丹朱亲自前来,见了天帝印信,也不得不下拜退走。

 

至于入夜,夜神召昌武仙君进宫,以天帝翎羽为凭,拜殿前将军,镇抚左右卫军。

 

第二日,丹朱宣隆禄仙君,封为上将军,统御天界左卫,禁军人事再度更调。而到了夜里,鸿毅星君奉夜神之命入宫,驻璇玑宫,协统宫禁宿卫。

 

两日之内,禁卫军人事任命频繁变更。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是月下仙人同夜神大殿明里暗里互相较上劲了。

 

丹朱是天帝钦点的监国之选,而夜神所以为依凭的合法权利,却也正是来自于天帝。你来我往过招几次,彼此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线,最终以双方各退一步结束:夜神迁出璇玑宫,暂时入住临渊阁。而临渊阁外的宫禁守卫,则由夜神钦点的昌武仙君统领。

 

月下仙人同夜神之间看似荒唐又暗潮涌动的较量,争的正是一个据兵卫宫统辖权,双方最后果然都将目光聚焦于璇玑宫。

 

左右卫军不过五万人,却能直接控制天界政治中枢,战略意义非凡。自婚礼宫变之后,丹朱曾多次提醒天帝,润玉不可不防。如今天帝远征,夜神主动迁居临渊阁,丹朱保留其临渊阁外禁卫任命权。

 

临渊阁偏于一隅,远离九霄云殿,且连着临渊台,交由夜神亲信之人负责护卫。如此一来,进则易于丹朱防范,退则可容夜神自保,这就是两方多次刺探之后,彼此探得的对方底牌了。

 

天帝任命叔父代政监国,却又钦赐印信于夜神,是否早已预料到这一难解局面,有意令这两人互相牵制?

 

===

 

此时天界这些事务,暂时是传不到天帝耳中了。

 

那日穗禾自谦惭愧,不及卞城公主及燎原君处甚多。

 

而他,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突然被提起的燎原君,对于旭凤来说,就像钉入指尖的一支竹签,不会致命,可是诛心,又痛到刺骨。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那一日的图穷匕见,原来一直历历在目,从未远去。

 

混闹如市井的殿堂,焰焰而起的火光,润玉冰冷的眉眼,飘扬如云的霓纱,还有染满双手、好似永远也洗不脱的血迹……

 

他双手按在桌上,呼吸急促,忽而听得细微咯吱之声,之后便看到粉屑尘飞,御案摇晃两下,竟然在自己掌下轰然坍塌,就此迸碎成一滩残渣。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穗禾显然也被惊吓得不轻。

 

而旭凤阖一阖眼,再张目时,声调冷淡:

 

卞城王父女一向深明大义,主张同我天界修好,反对两界开战。此次出兵,鎏英为固城王充当前锋,你当真想不到会是什么缘由吗?

 

穗禾脸色本来就有些难看,听他这样说,更是青中泛起一点白来。

 

鎏英最大弱点,当是她的心上人暮辞。暮辞曾化名奇鸢受制于荼姚,后又为穗禾驱使,做下许多不可挽回的错事。魔界二王不睦已久,卞城王父女更是曾为固城王迫害,不得不求助于天界。如今鎏英却自愿听命于固城王,其中缘由,想来也不过是暮辞受固城王所制,鎏英不得已而为之。

 

果然旭凤接着便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将他人当作工具,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孰不想,谁人为猎物,谁人为猎手还尚未可知。

 

天帝转过头来看她:谁当为敌,谁可为友,本座心里十分清楚。只望公主也能懂得,当前天界最大的祸患在于何处。

 

他的眼神,含霜夹剑,和他的话一样冷。被他拿这样的目光戳刺着,穗禾但觉脸颊发热,咬咬嘴唇,赶紧低头请罪:是穗禾不明事理,以后不会了。

 

天帝点点头:当务之急,在于退敌,其他理念之事,不必胶柱鼓瑟。

 

穗禾退下以后,天帝望一眼她的背影,低首又见脚下满地狼藉。光照下,能清楚看到飞舞的尘埃,翻转出淡金色的轨迹。盯着那些轻如鸿毛的飞灰出神良久,天帝不自禁要想,还是月光好,夜幕中只留个朦胧轮廓,美得遥不可及,又好在难得糊涂。

 

自璇玑宫中见到“锦觅”之后,天帝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当初他怀揣不可言说的心思,布下结界将水神封闭在栖梧宫,按说无人可破。却不想,水神竟能在全然未曾惊动到他的情况下,破界而出,公然上朝,为亡父嫡母请命。

 

天帝仰起头,抬手按额,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真相实在太简单了——

 

简单到,只需另一位火神轻轻拔下一根凤凰翎羽而已。

 

 

十八

 

 

天色慵倦,阳光跃过漆金门槛,钻过雕花窗棂,爬过白玉地板,将乌木柱梁也镀上三分金,最终止步于并排的浮雕屏风前。

 

天帝寝宫,重幔层层,垂落如藤,不时浮起又落下,飘摇无定。彩屏后面就是卧榻。屏风似一扇门,意图闭锁住背后的急促喘息和轻微咆哮。

 

他奉召而至,尚不及踏进殿中,已然闻得满室皆是粗沉的吸气声。

 

宫女仙侍、岐黄仙官,或跪或立,围在屏风外侧,黑压压塞了一屋子。每个人脸上都蒙着阴翳,惊怖忧惧一应俱全。

 

父帝果真病了,而且病势不轻。

 

他已有数月没有见到父帝,如今父帝宣他来,父子两也依旧不曾碰面,彼此隔着一扇画屏。

 

大约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呼吸声稍缓,他听到父帝干涩的声音:“凤儿?”

 

父帝很少这样叫他。身在天家,他们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父子。人前人后,父帝一向唤他“火神”,如今这一声“凤儿”,勾起许多温情回忆,他也不由动容,应道,“父帝,是我。”

 

他应声之后,有片刻的沉默。

 

而后,他又听到父帝的问话:“凤儿,你兄长犯上作乱,罪不可恕,为父不得不处置他。为父知你向来仁爱孝悌,总是心慈手软,如今……可还在心里为此事埋怨为父?”

 

父帝这样问,他便不自禁要全身发抖,一开口也哽咽得厉害:“……孩儿不敢。”

 

“不敢?也就是说,你果然还是没放下此事?”

 

再度沉寂,一时间心跳可闻。

 

半晌之后,父帝一声长叹:“为父知道,你重情重义,就算面对一个背叛你的兄弟,也难免于心不忍。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一意孤行,最终伏诛,也怪不得旁人。你待他,已仁至义尽,不必自责。”

 

他几乎说不出话,却不得不说:“……兄长已死,当日犯上作乱者也尽皆伏法,其余族人却并未参与谋逆,罪不致死,恳请父帝……”

 

他没能说完,因为父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父帝咳得声气嘶哑,岐黄仙官却只是垂首而立,竟不上前。他命仙官上前诊治,仙官却把身子一缩,无论如何不敢走近屏风。而父帝咳了一阵,气息稍缓,开口第一句话竟然也是制止:“不要靠近。”

 

他疑惑不解,“父帝?您的身体?”然父帝只是坚持己见:“凤儿留下,其他人都退出去吧。”

 

一时间所有人都如蒙大赦,急急起身退走。而他有心拉住岐黄仙官问几句,仙官却只是不住摇头,逃命般从他手底下遛了开去。

 

父帝这病,突如其来,又讳莫如深,当真来得蹊跷。

 

偌大的寝宫,医官侍从避得干干净净,一时空空荡荡。来了这么久,他都未能得见父帝真容,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焦虑,上前就要掀开屏风。

 

又是父帝的声音,恰在此刻止住了他的动作:“凤儿,为父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这病症来得凶险,需要一味特殊药引,当今世上唯有你能办到,这才宣你前来。”

 

他赶忙追问:“需要什么药引?孩儿这就去办。”

 

分明是青天白日,房内却阴气弥漫,无端晦暗涩寒。画屏背后,探出一只手,手背青筋凸起,五指紧攥,将指尖都扣在掌心。父帝犹然隐在重重叠障后面,不肯露出真容,声音也几乎低到轻不可闻——

 

 

梦珠明明闪闪,泛着幽蓝的光。梦中的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天帝皱着眉头。

 

两日来,他将这个梦境翻来倒去看了许多遍,始终参悟不透其中用意。

 

蓝色所见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梦中当事人是他和父帝,旭凤本身却没有这段记忆。显而易见,这段经历来自于另一位火神。

 

天帝回想当日情形——

 

他去璇玑宫看兄长,他那时问润玉,我将带兵出征,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润玉也在凝眸注视他,目不交睫,瞬也不瞬。他生得肌肤皎白,此时唇角痕迹犹然殷红斑驳,就像是无暇雪地里,突然开出了一朵招摇过市的凤凰花。

 

想要藏起一棵树,最好的办法不是将它砍了,而是将它湮灭在一片森林中。那如果是想要抹去一朵花开过的痕迹呢?

 

天帝想起自己幼年时,一度喜欢观星望月。他仰头看星月,星月也就落在他眉间,温柔地照耀着他。但星辉月明,同时照耀普天之下所有人,于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心生嫉妒,哭着闹着要把满天的星月都摘下藏起。星月当然不是他一个人的私藏,纵使惊动得荼姚亲自来哄他,也是一样办不到。哭闹无用,小凤凰便暗暗置气,偷偷发誓以后再不观星赏月了。

 

凤凰生来就是顶骄傲的鸟,也生具我行我素的资本。旭凤任性了几千年,于这一刻,却在努力学会克制。

 

克制是伸出去又收回来的手,克制是将出口又咽回去的话。何况旭凤只为兄长克制这么一回,已然感觉嘴里发苦,好似喉中磨着沙砾。那么,几千年的隐忍不发,润玉又是如何捱过来的呢?

 

兄长向着他微笑,嘴角微微上扬,眉目舒展开来,眼底却纳着薄薄的水光。这个笑容虽然浅淡,可是十足包容,十足温柔,天帝已很久不曾见过。

 

润玉给了他一个保证。润玉说,我等你回来。

 

他凝视兄长,心中既无可自抑地柔软酸楚,又自觉英勇无畏。那样的心情,既坦荡,又难过,还很温柔,也十分坚定。

 

润玉不会知道,天帝也在心里,回给他一个保证:母神之过,我来偿。待我凯旋,定然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后来,走出璇玑宫,回到栖梧宫,天帝和“水神”关起门来对峙的时候,他胸中也还是一样自觉底气十足。

 

天帝也许总是不懂得水神在想什么,可他了解另一个自己的心思。说来也很可笑,他与锦觅纠缠这么久,自以为倾心相爱,到头来却只能承认,他从不曾真正了解锦觅。

 

但是事情关乎润玉。在这件事上,天帝总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捍卫主权”,因为——

 

他根本不认识你。

 

天帝和另一位火神,就算两个人真的一模一样,说到底也还是不同的个体。感情应该滥觞于相处和陪伴,火神所不能放下的兄长,也不能够和这个世界的润玉混为一谈。

 

他这样说,火神便笑了一笑。火神回敬他,你也不了解他。

 

最能戳中自己痛处的,到头来还是自己。

 

回栖梧宫的路上,天帝数次按捺不住,几乎就要一声令下,呼喝来人,将这个胆敢冒名顶替水神的狂徒拿下。只是到底自己了解自己,天帝也知道,火神敢于出现在他面前,那必然存着谁也留不住他的自信。

 

 

门外盯梢的鸟族眼线可以作证,那日她们但觉一阵风掠过,震得门窗也簌簌作响,而后便没了动静。

 

那一际一会,天帝也只感到眼前一花,唯见白光暴涨,风声直如刀斩。他下意识伸手去拦,抄在手中几乎察觉不出多少分量,才发现原来那物事不过是个纸团,眼前却已经不见人影。

 

他将纸团剥开,里头滴溜溜滚出个蓝色梦珠。

 

天帝把梦珠收起,又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摊在桌案上,耐心翻展开,仔细抹平每一道褶皱。

 

纸面上跃着九个字,是他惯写的飞白体,却不是他自己的字。

 

那应该是润玉的字迹: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十九

 

 

夜色下的省经阁屋沉影绰,朦胧中只见得一星烛火在檐下轻晃。

 

夜深人静,黑影如烟,似一片落叶,滑过屋檐,自房顶上飘下。

 

黑影落地,他并不着急进去,先四下打量一番,又仰起头来,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阁顶三个大字,才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

 

门扇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合拢,烛火很暗,昏黄光线无风而动,从门隙间支离破碎地挤进身来。

 

这里没有其他人,按说只有一片沉寂,然室内却似乎始终拢着一股不散的阴气,无端贴上胸膛,令人呼吸也变得紧迫。

 

寒气袭骨,又别无人声,他却感到压抑,身心似被一种无形气息绞住。血脉贲涌,耳畔鼓噪,能听见自己吸入一口气,经由胸腔迂回辗转,再慢慢吁嘘出来的细微响动。

 

夜行衣被月光映成灰色,朦胧视界中,眼前所见皆如蒙尘。呼出一口长气,他开始自阁中翻找起来。

 

他所要寻的那物不算太大,却也不怎么小;找不到谈不上失望,找到了也并不值得庆幸。

 

看起来是没有多大好处的行动,他却还是要来走这一趟。

 

人生又岂非总有许多事情皆是如此?

 

===

 

夜暮下的忘川波光粼粼,两军相峙,隔岸安营扎帐,四下都布着暗桩岗哨。

 

魔尊的大帐,玄底飞金,比旁人的都要华贵些,按说守备也当更为森严。然则帘门忽而一动,里面飘出一个身影,纵身疾掠,就此消失在夜风中,竟也未曾惊起守卫的注意。

 

穗禾此时很愤怒,羞恼交加的愤怒。风在耳畔轻呼,寒气贴着体肤,也吹不散发热脸庞的温度。

 

孔雀公主向来自负美貌,便是面对有着六界第一美人之称的水神,也从不肯认输。她也确实生得妩媚,比之锦觅的清纯娇柔,穗禾的美更在于一个“艳”字。自古女为悦己者容,她虽不吝于将美貌当作武器,想起方才会面时魔尊丑态毕露的猥琐行径,还是恶心得反胃。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如葱根,白皙修长,指尖覆着淡粉,指甲呈扇形,玲珑光洁——实是一双如玉柔荑。但穗禾想起片刻之前,就是这双手,被固城王牢牢握在掌心,任她怎样暗中使劲也推拒不开。

 

那老色鬼说着轻佻的话,说要招揽她这样的美人,劝她弃暗投明靠向魔界,一边说一边还暗示性地抚摩她的手,把掌中湿滑油腻的汗都蹭在她手背……那些画面在脑中略一浮现,她简直就要全身发痒,血中淌火,骨里生刺,恨不得当场搓下自己一层皮来。

 

为了旭凤,她孤身夜入敌营,即使不能退敌,也想着多少从固城王嘴里套点话来。可惜对方老奸巨猾,半点不肯松口,借机揩油却一刻也不曾落下。

 

简直无谓牺牲,自取其辱!

 

若不是为了旭凤,要不是因为旭凤……她咬牙,老不休的色中饿鬼,我迟早要你好看!

 

一转眼间,忘川悄渡,天界营房已在眼前。穗禾略一低头,正正神容,掩去了面上异色。眼睫微敛,斑驳光影下的眼神,销魂蚀骨又杀机暗藏。

 

侍女雀灵守在帐外,见她回来,赶紧迎上前来:公主。

 

穗禾朝她点一点头,也没多话就进了帐。

 

===

 

省经阁失窃的呼声传到月下仙人耳中,寂静的天庭顿时如釜油滚水般喧哗起来。丹朱一面着人四下搜查,一面亲自赶到省经阁探看。

 

他来时守卫已然盘点过,并未发觉有何物丢失。而丹朱一进门,入目第一眼,便看到正中的御魂鼎。当初穷奇逃脱,为害六界,火神奉太微之命前往捉拿,将穷奇封入御魂鼎,这桩公案,狐狸仙人自然是知晓的。

 

丹朱屏息凝神上前查看,但见鼎中绿光幢幢,如雾弥漫,不时传出低吟咆哮,着实骇人。好在封印俱全,无人破坏,料想穷奇也逃脱不了。他正呼喝来人加强戒备,突然心中一动,也来不及交代更多的话,转身便即直奔临渊阁。

 

时值三更,临渊阁中还亮着灯,灯光投在窗上,观之依稀是个人影,当正靠在床头看书。

 

于临渊阁正门口,昌武仙君拦住了他。

 

丹朱心知硬闯不可取,又实在不放心润玉,索性大声吆喝起来:非常时期,宫中闹了蟊贼,你叫我那大侄子出来,我才好安心。

 

他这样大喊大叫,就是睡死了也要给他吵醒,何况润玉摆明没睡下。窗内光影娑动,一阵窸窣轻响之后,润玉开门走了出来。

 

润玉只披了中衣,长发散落在肩上,眉宇间凛持着月雾疏凉。他看起来似有困惑,又是漫不经心的,款款步下阶来:叔父来此,可是有何变故?

 

丹朱盯着他瞧,目若疾矢,似要在他身上穿个窟窿。

 

这些天他和润玉的过招,就像拳头砸在棉花上面。月下仙人下令更换璇玑宫守卫,一是为了控制住他这身具反骨的大侄子,二来也是为了清理其亲信党羽,然而润玉不软不硬地将他顶了回来。

 

他这位大侄子,素日里不声不响的,谁都当他好拿捏。可他一旦现了逆心,丹朱这才发现,润玉一点都不好惹。

 

固然是天帝钦赐印信,才给了润玉同他抗衡的底牌。但权柄这东西,不是所有人都握得起的,更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得对的。假使不是那块料,手握重权也难防底下被架空,终究成了他人手中傀儡。润玉不掌兵权,却能指挥得动禁卫军,丹朱又如何能对他放心?

 

想想戏文里唱的那些曲目,权臣有尾大不掉者,甚至敢于奉召而抗命,拒不入宫面圣。如今临渊阁已是润玉地界,他又持有天帝印绶在手,丹朱这才意识到,自己只带了几个随扈就敢前来,实在是太过托大。

 

一时如芒在背,丹朱只想着,幸亏听了太微的话,总算将他迁至临渊阁。狐狸仙人强作笑颜,安抚几句,又命加强警戒,以策万全,就此匆忙退走了。

 

润玉也不同他为难。夜露晚凉,夹着寂静的风。他于石阶上静静立了一会,举目长眺,眼见丹朱朝着紫方云宫的方向去了,这才若有若无一笑,姗姗转身回房。

 

行将变天了,知是谁家风雷动,何处江山半壁红?

 

===

 

隐雀这些日子也不太好过。雀灵刚刚给他传了消息,穗禾竟然私底下同魔尊暗通款曲。

 

当初他投靠润玉,将穗禾拉下了马;后夜神事败,旭凤虽未做株连,他这鸟族首领却怎么也做不安生。

 

论谁与当今天帝更亲近,隐雀自是如何也比不过穗禾的。何况他已当众开罪于太微,太微一日不死,他就一日头顶悬剑未除。

 

此次天魔开战,之于鸟族原是个机会。隐雀本已盘算好,鸟族只管保存实力,作壁上观,待天魔两界战至两败俱伤,他这股助力就当至关重要了,不怕天帝魔尊不开大价钱来拉拢自己。如今雀灵传来的消息却给了他当头一棒,穗禾竟也已同魔界勾连上了,那在魔尊心里,鸟族这个筹码可就大大降价了。

 

不可坐以待毙,唯有主动出击。恰好此时手下来报他,蛇仙前来造访。

 

===

 

一晚上,天魔两界,四下踌躇,处处各怀心思。

 

天帝却在望月。

 

幼时心气大,小凤凰一时性起,便说再不赏月观星。而今回首,星月一如往昔,心境早已不同,那时当真童稚,又好在无忧无虑。

 

天帝忆起,年少淘气时,兄长其实比他更出格大胆。就连当初胡闹着要学爬树,也是润玉先攀上去,而他望着那棵高耸挺拔的大树,心中畏惧,宁愿在树底下给兄长望风。

 

那时节,润玉脱掉鞋子,摸上树顶,坐在枝桠上,一双白皙的小腿就这么悬在半空晃荡。他在下面看着,有点目眩,又有点羡慕。那些树上找不到果子可摘,花也只是云烟伪饰,润玉就很失望,说有机会要去人界,就像书上说的那样,爬到树上给弟弟摘桑葚吃。

 

四千年来天界无花,却有飞鸟蝉虫。他们捉过刺毛虫,见过刺猥,也偷偷下河摸过鱼鲜贝壳。

 

那时候,旭凤发现,看似柔弱的动物,为了保护自己,可以长出刺来,或者缩进壳里。却还有一种情形,是破茧成蝶,生出双翼,展翅高飞。

 

永夜见月,天涯思君,天帝不禁要想,兄长此刻在做什么呢?

 

 

润玉在做什么,当时他想不到,可是第二天旭凤知道了。

 

次日一早,天帝接到加急奏报:夜神大逆不道,伪造印绶,假传圣谕,意图宫变,将嫡母荼姚推下了临渊台。太上天帝不得已而清理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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