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寡情(二十七)

 

 

二十七

 

 

    数百个麻袋,装填了沙石。

 

    数十个精壮汉子,甩掉上衣光着膀子跳入水中,并肩组成人墙以趋缓急流。

 

    岸上的人挨个把麻袋扔下水,一层层垒上去,筑成长堤,以固汛防。

 

    雨丝连片,泥浆混合,每个人脸上都笼着阴云,罩着暮霭。

 

    事关身家性命,没有人敢轻忽怠惰。

 

 

 

    世说,蛇五百年成蛟,蛟一千年化龙。

 

    “屠苏哥哥,听娘讲蛟龙修炼千年,要入东海渡劫才能化龙,所过之处就要下大雨,发大水。今年水这么大,是不是真的有蛟龙经过呀?”

 

    女孩不过总角之年,尚不知愁。半月来雨势难注,爹爹夜夜要去堤坝上驻守,娘亲搂着她宿宿不能安寐,这样的大事,在春妮心里,也重不过蛟龙传说带来的神秘新奇。

 

    她的问题屠苏没有回答。在屠苏看来,眼下这水祸显然来自于数月不断的汛期,跟走蛟化龙自是扯不上什么关系。只是,这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的传说,却无端耳熟,似乎曾经有谁在耳畔承诺过,待得修成通天彻地之功,便要相约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

 

    倒是史青来打趣:“要当真是走蛟过穴,你不害怕?”

 

    春妮懵懂:“我为什么要害怕?”

 

    “河伯娶妇听说过吗?”史青眯起眼,不怀好意地瞟瞟小丫头,果然见得对方畏惧地缩了缩身体,“蛟龙能呼风唤雨,那就是水神了,最喜欢你这样水灵灵的小姑娘。到时候啊,全村人敲锣打鼓,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往毡子上一放,往水里一推,送到江心去……”

 

    他说得活灵活现,春妮心底微惧,但听得人家夸赞自己水灵,又有点受用,于是壮起胆子反驳说:“爹爹才不会让你们这样做呢!”她目光一转,看到屠苏,马上当作救命稻草抓住,“再、再说了,屠…屠苏哥哥也会保护我的!”说罢眼巴巴望着屠苏,就差要伸手来拽他袖子求一个保证了。

 

    屠苏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两个逗趣自己也会躺中,只能含糊“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得了承诺,小丫头便有了底气,乜斜眼睛看过来,得意中掺杂一丝畏怯的模样倒显得十分可爱。史青笑过之后,又摇头晃脑道:“秦昭王伐蜀,令李冰为守。江水有神,岁取童女二人为妇……”

 

    这诵的却是李冰斗蛟的故事了。屠苏知他向来有掉书袋的癖好,本不欲搭腔,但春妮小声问他:“屠苏哥哥,这说的什么意思啊?”为免纠缠不休,眼前小姑娘的面孔又难免叫他念及夏儿,心中一软,便也耐下性子同她讲解起这段传说。

 

    相传古蜀地非旱即涝,李冰为郡守,遇江蛟作怪,索要童女为祭。李冰智斗水蛟,平息江患,从此蜀人再不受水灾之害,泽国赤地终成天府之国,至今已逾有千年。

 

    “这般厉害!”女孩听罢故事,心中感怀,想来想去禁不住又央求,“屠苏哥哥,你会用剑,还会飞,也很厉害。那你能不能把蛟龙杀死呀?这样爹爹就不用天天守在江边,娘也不用每天夜里都叹气了。”

 

    童言无忌,屠苏却只能苦笑。眼下境况,若当真是为蛟龙作乱,反倒还好办了,无非提携玉龙战个胜负。如今苍穹如漏,雨势绵延,洪流浩荡,天意如此,人力却要怎样相抗?他同陵越滞留金陵近十日,为的便是这汛事。农家以土地为根,不到逼不得已谁也不愿轻易放弃,只得日日加派人手留驻堤防,女眷则在家中赶织麻袋蓑衣。

 

    他发了一会呆,春妮看他心不在焉,便也不去闹他,转而跟史青玩起来。

 

    两个俱是孩子面孔,一般的无忧无虑。春妮是尚不谙世事,史青却是颇有些没心没肺。不过屠苏发觉自己其实也并不好到哪去。

 

    长太息以掩泣,哀民生之多艰。世事苦难,这道理屠苏不是不懂,只是从不曾真正到眼前来,到底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千防万防,到底挡不住洪峰蔓延。

 

    半个月的努力,终于还是到头了。

 

    水势太疾。起初只是堤坝被冲开一尺见方的小口子,随即,只在瞬息之间,决口便扩大到了两丈之深。

 

    洪流奔腾,澎湃汹涌,滚滚而下,掀起滔天巨浪。不过一眨眼功夫,峰头已至十丈之高,烟雨雾泽,银波浩淼,挟风卷云,几欲遮天。

 

    一溃千里。

 

    如此形容,形象如斯,诚不我欺。

 

    溃决来得如此猝然,堤坝边满是来不及逃走的人。眼看着浪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水花瓢泼,却凭空罡风四起,清光暴涨,平地突起一道透明屏障,似座巨罩从天而降,隔绝内外,将水流拦截在咫尺之间。

 

    宛若刹那间星河倒转,雷动九天。

 

    长风呼啸,吹得衣发翻飞不止。紫衣人双手结印,岿然立于人前,不动如山。

 

    人群中一时呼声四起,惊惧庆幸者皆有。村中也有见多识广的,猜测出来——“那是……结界!”

 

    涛声隆隆,波浪滚滚,连着雨幕,一潮接一潮奔涌而至,冲袭着界壁,一时又是哗然大作。

 

    天下间,得以一人之力而抗天灾者,几许?

 

    那人头也不回,声色在轰然巨响中沉稳如昔:“速离此地。”

 

 

 

 

    春妮抱着一颗老树,树身很大,一把摸上去满是青苔,混着雨水,又湿又滑几不留手。水势湍急,自上而下,劈头盖脑地拍打过来,夹杂着乱石泥木,冲撞在身上,水花四溅,激起不小的浪头。她咬住嘴唇,手上半点不敢松劲,指甲抠在树干上,折了也顾不上去管。十指指缝大约已经满是血污,身上也大约已经是青青紫紫的了,被水流和砂石砸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洪水终于还是来了。

 

    春妮总算知道爹爹之前为什么每晚都不回家了,也明白娘亲之前为什么夜夜睡不着了。这样热的天,水刚扑在身上感觉还是温的,过一会风一吹便冻得她簌簌发抖。

 

    晌午吃罢饭,雨水犹然不停,天色阴得可怕。爹爹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回家,未及进门就一迭声地催着她和娘赶紧走。娘亲舍不得,还想要收拾收拾东西再走,爹却发火了,大吼大叫,拉着拽着将她们娘两赶出门来,一路往高处跑。

 

    跑出来才发现,好多人都在。每个人脸上都写满惶恐,拖家带口拉拉杂杂地一起朝一个方向奔逃。雨线打在脸上视线模糊,人多了,山路又狭窄崎岖,摩肩擦踵中不知不觉就找不到爹和娘。连日阴雨,足下泥土湿软,小姑娘满心慌乱,一脚踩空,竟然从山坡上滑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顺着坡滚到了哪里。

 

    这一耽搁,就坏了事。

 

    水流奔腾着倾泻下来时,她已迷路了大半个时辰。眼看洪水将至无路可逃,她倒也不知哪里来的急智,一把抱住身边一棵老树,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目之所及处皆氤氲着沉沉雨雾,远远望着似乎是一团水草被急湍裹挟着飘过来,到了近处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水草,却是一窝淹死的蛇,尸体交缠着漂浮在水面上,鳞片和水波一起闪动,肚皮还泛着死白的颜色。

 

    小姑娘素日就怕蛇,到这一刻固然吓得浑身哆嗦,却越发明白绝不能松手。她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很快手脚就被泡得发白起皱,但一想到若是掉进水里的后果便是同那些蛇一样被水淹死,便又有了力气咬牙捱下去。

 

 

 

    屠苏御着剑,身在半空,他不敢下得过低,又怕飞得高了找不到人。

 

    转过头,远远的,还能望得见陵越的身影。

 

    荆江大堤决了口,半空遥看过去,似平地搁了一个看不见的碗,碗口倒扣着,连着两岸形成犄角之势,将水流隔绝在外。

 

    隔得这样远,都能听到惊涛拍岸之声。

 

    江水已成倒灌之势,就如一只张牙舞爪的兽,咆哮着,怒吼着,却一时为结界所阻,暂不得脱身。

 

    谁说人间没有银河?碧落黄泉都恍然尽在一衣带水间。

 

    那场面极壮观,却也极惊险。

 

 

    雨滴落在身上,冰凉的水珠滚过眉毛,又被眼睫承载住。

 

    抬手揉揉眼睛,视野总算清明些。屠苏心知他需得尽快找到春妮,眼前却总有不知名的画面在晃。

 

    是在哪里呢?总觉得,他曾见过相似的景象。他见过惊龙出海,碧波连天,潮打浪回,声震百里。他也曾见过,见过紫袍当风,神光御天,剑阵如松,人影如鸿。

 

    可究竟是在哪里呢?那等将惊涛骇浪都镇住的风姿,天底下有几处能够得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身上湿透,已分不出是雨水汗水,走丢的小丫头依然不见踪影。

 

    视场中树丛太多,树冠繁茂,小丫头今日偏又穿的一身青布褂,极易混淆视线。屠苏搜寻良久,却无所获。

 

    他心知拖得越久越危险,好在当初陵越授予他御剑之术,自保尚有余裕。到了这一时一际,回想起当初陵越说道幸好,屠苏心头别有滋味。

 

    陵越知晓他的全部,他却始终未能真正触碰到陵越的过去。

 

    那时候,屠苏正在想,不论是怎样凶险万分千钧一发之际,他总有陵越在身边。

 

    不无侥幸。

 

    未及片刻,他就听到了轰鸣巨响,似爆破之音。

 

    屠苏倏然扭头,正见玉山将倾,摇摇欲坠,结界随之分崩离析,只在顷刻间便已灰飞烟灭。

 

    而后,潮水涌动,接天连线,源源不断奔袭而来!

 

 

    银湟万顷,一泻千里,无数漩涡暗流之中,哪里还有陵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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