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寡情(二十三)

 

 

二十三

 

 

    时节虽已是夏末,白日却还长。陵越抬头看了看,若无其事道:“距离天黑还早,这白昼的大好光阴,也算拾得浮生半日闲,不如……”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屠苏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臂,用力之大,指甲都几乎要嵌入肌肤。

 

    他转头,正面迎上屠苏的目光。屠苏盯牢了他,分明还是少年的脸孔,眸光深处却一瞬间荡起横扫六合八荒的风云,苍山泱水沧海桑田俱在其中,浩浩荡荡一泻千里。

 

 

    事情的缘由,原起于一介不凡之士,一念不凡的胸怀。有个出身望族的富家子弟,原可以安逸度日,偏生喜好博综,精研历史,立志遍访河山,觅书搜遗,网罗旧闻古事,以期有朝一日编纂成一部史书巨著。富家子收拾行装,放弃家中温柔乡,徒步千里,市阅户录,广索资料,几番改订,终于卒廿载之功而初步完成书稿。

 

    然书成未几,奇祸突至,他家获罪于当朝,家眷遭流放,家产被抄没,书稿也数遭浩劫,大部抄家时被焚毁,小半上路时又遗缺,几乎散佚殆尽。

 

    半生心血,一朝失落,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弟子今已年逾不惑,又身临家破人散之惨状,接连受此灾劫,一时堪不破心魔,便生了寻死之念。

 

    他人的平生,便纵再辛劳坎坷,落到旁人口中,终究也不过是三言两语可以带过去的琐事。陵越说到这里,屠苏便点点头,笃定道:“他一定是遇到了你,而你救了他。”

 

    陵越点点头,屠苏便又猜:“你救他以后,劝他好生珍惜性命。而这个人就是谈家先人,他听了你的话,也感念你的恩情,从此便画了你的像,让子孙后代也世世供着,是不是?”

 

    他的形貌看着还未脱少年气,到这一刻措辞声色却老成起来,就连眼神都沉着地隐去了尖锐,却掩不住那份锋芒。陵越深深看他一眼,无声点一点头。

 

    屠苏深吸口气,感觉胸口竟然被这方寸之间的气息给勒得微微发疼。接下来的话,他其实不想问,却又在潜意识里知道,恐怕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其实这样问出来的时候,屠苏想过,恐怕陵越不会回答自己。然而陵越默了一瞬,便回道:“那时我刚卸任掌门,正四处游历,机缘巧合遇上他,便无不出手之理……”

 

    屠苏并不想听他说当时救人的详细情形,他以为自己此刻只想知道一件事,却又分不出来自己本心里是不是根本就不想知道:“那时候,你就是画里所见的模样?”

 

    分明四下都平平的,静得使人心慌。陵越的声音再响起来时,却倏忽一下,似弓弦绷到了尽处,分不出那阵阵裂弦之声中,是铿锵多一些,还是旷凉多一些。

 

    “……红尘中人,岂无生老病死。”

 

 

  少年皮肤白皙,此刻乌黑的眉梢沉下来,眼瞳也暗色愈沉,便越发显得那阴晴不定的面色有些晦郁。

 

    “那……为什么你现在是这个样子?”

 

  他没有特指自己问的是陵越现在这样是怎样,但他相信陵越听得懂自己的意思。陵越也确实明白,证明就是,他静静同自己对视,没有分毫躲避自己视线的意思。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个人,眼神锐利又温柔,灼热且执着。良久,但见那人一阖眼,遮去了眼底几分茫然,喃喃轻叹:“……我也不知道。”

 

    也许,只是希望,若再有重逢之日,相见时还是故人离去时所记得的样子吧。

 

    与君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一晃入了夜,按照屠苏的猜想,这应是个起承转合都惊心动魄的戏本,前因起落都交待清楚了,便该到最精彩的高潮章节。却不想,落幕来得如此直接,又如此平静。

 

    陵越也没做什么。他只是在夜幕降临以后,悄悄地从谈家书房,袖走了一枝笔。

 

    当年,书稿损毁,谈公子也将近天命之年。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代,所有人都以为他当是放弃了。可谁也没想到,不过消沉了数日,放弃了轻生之念的谈公子,又重新执起了他的笔。

 

    听到此处,屠苏不由一愣:“他还有二十年的时间来完成他的书吗?”

 

    陵越道:“他那时已想通了,万幸弄丢的只是书稿,手和心却还没丢。”

 

    一转眼又是十数年光阴逝去,陵越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那位姓谈的公子,他的新稿已经完成付梓。

 

    屠苏下意识追问:“那……这一次,他的书,流传下来了吗?”

 

    陵越便又一阖眸,也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成书百卷,至今……仅遗其中十之一二。”

 

    他音调干涩,就如夹杂着年轮摩擦而纷纷飘落的灰尘。屠苏呆了一呆,瞪大了眼望着他,也是一时哑然。

 

    半空有细小的风掠过,静了一静,沉了一沉。屠苏又听到陵越的声音,淡淡的,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在自言自语:“至少……如若此后这十数年,他什么也不做,时光也不会倒流……”

 

 

 

 

    若问陵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时候,屠苏是真心觉得,陵越是个矛盾的人。他看起来是天底下最通透的人,可他之行事,却又总叫人以为,他根本看不穿。

 

    屠苏记得,陵越第一次来指导他的功课,就同他说过“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的道理。可他虽然这样说,还是一样携着他的剑,挟着代表武力的凶器,从来不曾有片刻放下过。

 

    也是他对屠苏说过,起初,陵越学剑,是为守护珍惜之人。

 

    如果要讲道理,屠苏也明白,真正的侠者,并不以一己好恶而犯禁,只是为了撑起头顶昭昭青天,死也不能松开手中的剑;就像真正的儒士,也并不是为一己之私而乱法,只是为了还这世道一个真相,死也不肯放下手中的笔。

 

    真正的儒士与真正的侠者,穷极一生对抗的,都是这世上的强权与不公。然至于这一地,屠苏却突然想,若要说这世上有什么是真正的公平,大约只有时间这一件事了。

 

    时如逝水,永不回头。原来,他所以为的那样好那样好的陵越,也是会老的。

 

 

    公道世间唯白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屠苏就觉得自己胸腔猝不及防地剧烈作痛。然到了这一际会,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本还属于青涩懵懂的年纪,屠苏却在瞬息之间突然老气横秋地领悟了——陵越,是个看似超然实则入世太深的人。

 

    无怪屠苏素日看他总是那样淡然,那样平静,自己却总为了他无端辗转心意难平。因为他总是自己甘心,却令旁人替他不甘。

 

    兜兜转转,起起落落,那么久。这一刻滚滚不息翻涌上来的温柔疼痛,叫人不敢触碰的心意,似昭然若揭的创口在隐约地咆哮叫嚣。屠苏模糊地感觉出,那是惊涛,那是浪潮,一旦倾倒,则必势不可挡。

 

 

    到这一刻,屠苏甚至忍不住想,怪不得他之前要说那样的话,怪不得他说等到你能承担选择的后果你就长大了……原来都在这儿等着呢。

 

    原来,屠苏并没有真正理解陵越说的关于长大那番话的意思,至于这一时想起,才意识到,如果这是真相……如果,陵越的身后,隐藏着一个关于时光的巨大秘密……那又怎么样?

 

    屠苏想着,我怕什么?

 

    能怎么样?就算早是弦月几番圆缺,青丝付换白雪,又怎么样?只要精魂未灭,风骨未绝,他就只是他的陵越。

 

    其实,到了这一时一地,对于屠苏来说,陵越是什么人都不重要,他就只是陪伴着他的那个人,是他今生再也不想离开的人罢了。重要的是,陵越打算怎样与他分享这秘密,陵越愿不愿对他说出全部的实话……又或者干脆说,在陵越心里,屠苏究竟是不是堪与他比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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