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寡情(二十一)

 

 

二十一

 

 

    露宿一夜,前半夜屠苏还只是觉得新奇有趣,后半夜蚊虫闹得厉害了,他也不安起来。天色将明时,屠苏一睁眼,正好对上陵越未阖的眼眸。他看起来一夜未眠,面色有些苍白,虽并无疲惫之色,屠苏却觉得那种心头被剑气灼了一下的刺痛感又浮上来了。

 

    不待天完全放亮屠苏就执意上路,两个人一早进了附近的城镇。毕竟是镇上,虽比不得江都城那般热闹非凡,茶楼摊子也早已开张,店家热情招呼客人,各色热气腾腾的点心和吃食都摆在案上。

 

 

    “你听说了没?十里街寒清巷的谈家,据说,宅子里有点不干净哪……”

 

    “怎么讲?出了什么事,我倒没听说?”

 

    “嗨,家丑不可外扬!谈老爷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哪里好意思声张?要不是我姥姨就跟他家比邻,也时常串门帮着开个灶掌个勺的,有几分情面,他家人也不敢对我姥姨透露啊……”

 

    “当真?”

 

    “你还记得谈家那小孩子?他家前些年好不容易添个儿子,本就宝贝得什么似的,结果这孩子还是个神童,打小就会背诗,出口成章哩!只不过问起是谁教的,那孩子就说不知道。再要问,干脆就胡说八道,扯着根毛笔硬说是笔教的。小孩嘛,他这样说也没人信,只当这孩子开玩笑……”

 

    大约也知道背后议论人家家事不合适,谈话的声音渐小,慢慢地难以分辨。然不可知的惶惑和顾忌悄悄飘散开来,将空气都染上一分神秘色调。

 

 

    茶楼里,那两人谈论这事时,屠苏原本正在咬烧饼。听到这话,他下意识转头去看陵越。

 

    陵越也正看着他。无需屠苏开口,他已明了屠苏想做什么,只朝他点一点头。

 

    一看他点头,屠苏到底少年心性,烧饼也不吃了,霍地一下站起身来,伸手就要去取佩剑,动作幅度之大,带得桌子椅子都响成一片。翔三爷本蹲在桌上专心吃它的五花肉,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一跳,当即“哇”地一声大叫,一时倒把四处的目光都吸引来了。

 

    原先还在说话的两人也被这动静惊到,停了闲聊,两个人一起呆呆地望着屠苏。

 

    陵越没想到他行动这样直接,愣了一下,伸出手来,按在他握着剑的手背上,轻轻拍抚一下,示意他先坐下来。

 

    承他这样安抚,又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给灼得背上都有些发热,屠苏微一低头,乖乖坐回原位。

 

    陵越看他坐下,眼帘一垂,正要把手收回去,却被人反手一把攥住了五指。

 

    他抬眼去看屠苏,少年神情难辨,面上似乎还夹杂些许懵懂。陵越手上用了点力,屠苏感受到他挣开的意愿,怔了一下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拉住他的手,直觉里意识到恐怕自己又做了傻事,于是老老实实放松了掌心的力道。

 

    但陵越收回手,第一件事是将自己面前的豆浆推到屠苏跟前:“先把早饭吃完。”

 

    翔三爷也仰头轻叫一声,似在附和陵越。屠苏看它一眼,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喝豆浆。

 

 

    先前谈话的两人朝着屠苏这一桌打量了两眼,瞧屠苏年貌尚幼,又对陵越言听计从,想是兄长带着幼弟出门在外,无甚可疑之处,便也不再关注,又说回之前的话题:

 

    “哎,我早说谈家那老宅风水不好,位置那样偏,又是最里间……据传谈家当年祖上还做官,后来不知怎么的官也当不下去,主动请求告老还乡……说是告老还乡,还不是回家避祸……”

 

    “谈家这些年也是越发不行了……你看他家总是几代单传人丁不旺,当家的身子骨又单薄……门前虽然还摆着两尊石狮子,看着气派,其实早就破败了……”

 

    ……

 

    再听下去也无甚收获了,陵越看看屠苏眼前的几只小碟也都清干净了,起身道:“结账。”

 

    屠苏跟在他身后,静静望着他。有时候他觉得陵越很神奇,走到哪都能掏得出需要的东西,比如说钱,又或者,缝补衣服的绣花针。

 

 

    出了茶楼,看看日头尚早,陵越径直向东南方走去。屠苏以为他是要去谈家,不想跟着他绕了几条街,路越走越宽,人越见越多,道旁店铺林立,倒像是上了市集。

 

    其实还真就是到了集市。

 

    陵越进了一家布庄,屠苏想也没想就要跟着他进去,然而朝里望了眼,少年的脸色立即变得复杂起来。

 

    虽然天还早得很,绸庄里却早挤了不少人,只不过大多都是女子。这原也寻常,女儿家爱美,最爱光顾的商铺无非胭脂水粉和丝绸布匹。陵越一个成年男子插在一群红粉中间,倒也显得鹤立鸡群,惹来不少斜飞的眼波和悄声的取笑。

 

    只犹豫了一刹,人群便将陵越和他分隔开了。屠苏正在踌躇,要不要不顾风度地奋力挤到他身边去,就听得陵越对店家道:“我想给我弟弟订做一套衣衫。”

 

    隔着人影,店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屠苏猛然抬头望过来的眼神。店家在此替人裁衣也二十几载了,这一次不知为何,分明只是一个少年的目光,却生生,叫他看得心里一沉。

 

 

    走出布庄,屠苏坚持拒绝了陵越要为他订做新衣的好意,却订下了一匹古香缎。

 

    极淡的烟青色,浮长经纬皆错落得细密雅致,触手缎面流水般光滑,叫人想到月白天正青,水暗澹芙蓉。

 

    屠苏看到那匹缎子的第一眼,就觉得,它很适合一个人。

 

 

    从布庄出来,陵越问过屠苏,为什么不要新衣服?屠苏冷着脸没回答。

 

    日头升得高了,道旁有人在叫卖甜糕和糖葫芦,陵越悄悄去买了来,想塞进屠苏手里,屠苏却转手就送到了翔三爷嘴里。

 

    原本不懂他在别扭什么,回过头少年绷着脸一句“我不是小孩子了”硬邦邦地杵过来,才叫陵越终于回过味来,一时不知是该失笑还是该苦笑。

 

    他试着解释:“我以为你会喜欢……”

 

    屠苏猛然住步,寒着腔,反问道:“你是想到了谁的童年?”

 

    原是谁说过?——我自幼蒙师门恩情,本不该将时间浪费在玩耍上,却因着有一个小师弟,怕他……一个人太寂寞了,所以总是陪着他。

 

    再无人出声了。

 

    陵越没有否认,屠苏心中便更是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其实他想等陵越解释,他觉得自己有理由恼怒,他要申明自己不做任何人的替代,他只是屠苏。

 

    不论是当年的韩云溪,还是后来的百里屠苏,亦或现在的少年屠苏,始终都十分坚持一件事,他就只是他自己,不想做族人眼中“休宁大人的儿子”、悭臾眼中的“故友太子长琴”,亦或陵越眼中“故人的影子”。

 

    可是陵越的沉默,是不是代表他默认了?他不解释,是不是因为屠苏根本不值得他解释?

 

    一想到这里,屠苏更觉得胸闷。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喜怒无常不对,却控制不了情绪。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屠苏觉得,自己虽然处在人群之中,却好似立在山巅,往下看是雾滃缭绕,抬头看是云海迷蒙,总是隔着看不见的罩,心里虽怀着一道光,然而想要用劲都不知道应该朝何处使力。

 

    天高云淡的一日,晴空万里,将一切都照得明亮。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流涌动不会因为他的驻步而停留。待到屠苏回过神来,深吸口气,他转身,人潮依旧,原地却不见了陵越。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点清冷气息,方才的对话尚且清晰在目,视线所尽的极处却突然化作无声的黑白。

 

    街头小巷,巷尾横过一堵红墙,街头列着整齐的青瓦,身侧红男绿女匆匆过,一张张脸孔从眼底滑开,每张脸都那样陌生。

 

    转过头看着翔三爷,屠苏低声问:“……他呢?”

 

    翔三爷这回似乎也不肯向着他了,嘲笑般瞥他一眼,翅膀猛地拍起,赏了他一脸风,兀自朝着苍穹去了。

 

    茫茫尘世,泱泱天地,人来人往,无限江山。其实,世界当真是很大的。

 

 

    陵越回来的时候,屠苏还僵硬地立在原地,好像要站在那里生根发芽。

 

    他看起来眼眶很红,脸色有些发青,嘴唇又有些发白,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惶然。陵越一见他这个样子,先被他给骇了一跳,赶紧上前来,伸手就要试他体温是否有异。

 

    气息凑近,屠苏似乎原本正在发呆,抬眼看到他来,眼圈一下变得更红了,但整个人却像是活过来了一样,瞬息之间气色都好看多了。他一把攥住陵越的手腕,将他拉近自己,而后一闭眼,下定决心般把他往自己的方向带得一撞,狠狠抱住了他。

 

    他身量还只到陵越肩头,这样一个动作显得就像是小孩在撒娇,有点幼稚的可爱。

 

    陵越不知道他怎么了,又给他猛然地整个抱住,下意识身子一僵。屠苏的脸埋在他胸口,一开口就像是吐出一团火,声息紊乱而灼热:“对不起。”

 

    他竟主动道歉。他在轻颤。他在害怕。不管身边路过的人会怎么看,他只是环住陵越,平息着难断的心意。

 

    陵越下意识就开口回道:“不,你没有错。”

 

    屠苏摇摇头,闭上眼。

 

    “以后,你不要等了。”

 

 

    这一声,像是把陵越烫到了一样,烙得他全身上下每块骨头都震动起来,连耳畔都一刹嗡声大作。

 

    很难形容那一刻陵越心头的感受。只一瞬,风和雨,冰和火,尘和世,九百年岁月的洪荒,又在这一刻滚滚而来,无可阻,无可避。

 

    他失声问屠苏:“你说什么?!”

 

    ——难道,屠苏想起什么了?

 

    屠苏低声道:“我只等了你这么一会,就觉得难熬。你等那么久,我不想你再……”

 

    他这样说,千嚣瞬寂,万潮涌退,风烟也平息,尘埃亦落定。陵越便镇静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也察觉到自己之前反应过度,于是眉毛一剔,笑道:“在你眼里,难道天墉掌门的气度就这样小?”

 

    屠苏没回答。他并不意外陵越的回应,他只是想,陵越果然没意会到他的承诺。

 

    其实屠苏想说,我不会让你等我。以后只有陵越离开屠苏,屠苏决计不会走出陵越的世界。但陵越昨天才答应了,只要他决定了今后的事,他便会陪着自己。所以屠苏又觉得,现在来这样说,太矫情。

 

    于是少年又固执地说:“我再不想做你的执剑长老了。”

 

    这句话,一下又打回原形,陵越只得喟然。他原以为时机还不到,有些事不必对少年说得太直白,眼下却发觉自己不得不把话点明了:“屠苏,你要明白,你是自己选择成为屠苏的。”

 

    “我那位小师弟,成为怎样的人,也是他自己选择的。”

 

    “今后你想要做什么,也全都应当出自你自己的心意。只要不违道义,不损他人,没有谁可以干涉你的人生。”

 

    他这样叹息着,又将一件物事递给屠苏:“曾经有人告诉我,按她家乡风俗,若想与谁共度今生,便将此物相赠。”

 

    屠苏接过,低头一看,原来是个小泥人。虽然做得有些粗陋,但看得出那是塑的一个少年人,尤其眉心一点殷红异常清晰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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