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寡情(二十)

 

 

二十

 

 

    天色已晚,暮色苍茫地沉下来,视线本就昏暗,一眼望去尽处全是朦胧。屠苏四下望了望,然后他问陵越:“我是不是走错了路?”

 

    他已经走出了人口聚集城市繁华的江都,眼下身处荒郊野外,看着四处是不会有人家了。

 

    陵越笑笑:“总算你知道昆仑山在西边。”

 

    屠苏也笑笑:“如果我一直这么走下去,会走到哪里?”

 

    “也许是又一个张骞吧。”

 

    翔三爷一整天没吃到五花肉,此刻严重不满这两人忽略自己,哇哇叫着一拍翅膀径直飞走了。

 

 

    露宿野外,屠苏还是头一回。他之前还没机会吃苦,现在也只是新奇有趣的心思更多。

 

    篝火生好了,翔三爷也回来了,爪下还挟着一只肥鸡。看它一脸得意的显摆样,陵越和屠苏都识趣地没问鸡从哪里来的。

 

    陵越从翔三爷爪下接过了那只已死的肥鸡,翔三爷对着他很是摇头摆尾地讨好了一番,然后就敛了翅膀乖乖蹲到一边去坐等开饭了。显然,至少在烹饪方面,翔三爷信任他胜过屠苏。

 

    食指迸光,着力一划,将鸡腹剖开,陵越掏出鸡内脏,先抛给翔三爷果腹。

 

    屠苏从前知道他最擅长做鸡丝粥,但一次也没亲眼看过他做饭。虽一直远离庖厨,看到鸡身上的凝结的血污把羽毛都黏连得一块一块的,屠苏也知道不去血褪毛是不能直接吃的。

 

    他看着陵越,心里突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陵越的下一个动作,会不会就是抽出他自己的剑,剑气激射四起化作鳞光片片,而鸡毛血污随之纷飞退尽,散落一地尘埃……

 

    好在没有。

 

    陵越不但没有拔剑,反而弯下腰,从地上滚了一团黄泥,仔仔细细将鸡身全部糊好,又包上树叶,然后置于火上烘烤。

 

    他忙活完,回过身,正好对上屠苏看得有些发愣的目光,微微一笑:“怎么了?”

 

    屠苏赶快摇摇头,垂下目光。

 

    篝火映在陵越脸上,映得那侧颜也微微晕出一点轻红来。他的十指筋骨分明,修长而且镇定有力,此刻白皙指尖却沾满了黄泥。

 

    还有什么,比泥土更接地气?又有什么,能比炊烟更贴近这人世的烟火?

 

 

    解下自己的剑,曲起一条腿,屠苏低了头仔细擦拭他的配剑。他垂下了目光,神情看不分明,心里有无数思绪在动荡。

 

    白日里,面对欲求报答恩情的姑娘,屠苏记得自己说,你唱一曲吧。姑娘摇摇地站起身来,脸庞还笼着些许绯色,眼睫却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

 

    救命恩人看着比她年纪还小,五官轮廓却开始坚毅分明,又唇红齿白生得极是清秀。更难得是那份英气,那般高超剑术,那样热肠赤胆。

 

    姑娘深深看他片刻,蓦地低下头。

 

    这么好的人,她虽有心,他却无意。

 

    朱唇轻抿,女子一开口,思情百转柔肠九结都化作缠绵轻柔的歌声:“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

 

 

    那时,屠苏尚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但此刻回想起来,渺渺的歌声,袅袅的余音,还依稀回荡在耳边。

 

    回忆着调子,他小声,断断续续地哼:“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虽然并不十分明白歌词的意思,屠苏倒还记得书上说过,玉喻德馨,结缡以璎。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转过视线,目光无声地落到陵越的剑上。

 

    佩饰并不繁复,丝绦结了玉环,垂下缕缕璎珞流苏,挂在剑柄上。

 

    屠苏有时觉得奇怪。他记得突然出现在陵越身边的那个青年,有时候这块玉佩拢在陵越的剑上,有时候却又见这块玉佩缠在那陌生青年的腰间。也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属于他们两人中哪一个的。

 

    现下这块玉垂在陵越剑上,屠苏便想到,怕不是陵越今早又去见了那家伙吧。那个奇怪的人,分明和屠苏没有关系,却要来干涉他的事。如今屠苏离开桃花谷,陵越会出现,是因为他在跟着屠苏;而那个人虽未曾出现在屠苏面前,一看到这块玉佩,屠苏又忍不住要猜疑,是不是他也正在悄悄跟着陵越?

 

    世以玉美,而有五德:温润而泽,有似于智;锐而不害,有似于仁;抑而不挠,有似于义;有瑕于内必见于外,有似于信;垂之如坠,有似于礼。

 

    虽然一想到那个讨人厌的家伙悄悄跟在自己和陵越身边,屠苏就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不得不承认,君子于玉比德,士佩瓀玟而缊组绶——美玉与陵越,委实相衬。

 

 

    “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日旰兮不来,谷风吹我襦。”

 

    蓦地,有人轻声吹叹,似抖落一瓣飞絮,漫开一池涟漪。屠苏回过神来,才发现是陵越在和他的曲调。

 

    “日暮兮不来,凄风吹我襟……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

 

    没有丝竹,也无管弦,只有一声声清唱,在暮气里散开。夜风掠过,陵越宽大的袖袍随之翻开,流水般的乌发也不住起落。屠苏静静望着他,待到最后一个音节也漾落,他问:“陵越,这只曲子,你也知道吗?”

 

    陵越点头,牵了牵唇角,看起来似在微笑:“这是诗文,原名《定情诗》。”

 

    原来如此。屠苏也跟着点头。他心说怪不得,听到这首曲子,便觉得调子很奇怪,似是快活又似是苦悲,分明热烈却又恍成悲凄。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屠苏正处于这样的年纪,他以为自己似乎不该有什么烦恼忧愁的事情,但若当真要说事事顺心,却也并不。

 

    就似今日,他原已不对陵越抱有期待时,心中又是无奈,又是黯淡。但随后他听到陵越出乎意料的回答,他又一瞬间好像感觉自己身上、心里都轻快起来,像是一把落下悬崖的剑在下坠了一半时又突然临风御行高升起来,一瞬之间关山飞度,苍茫退尽,而天光乍破,云出月霁。

 

    屠苏低低地问:“陵越,你说我长大了,以后会遇到喜欢的人……可这只曲子,名为定情,却好像很开心,又很伤心……你说,到底什么是感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古往今来,几多幽恨,几多离愁,皆源于此。

 

    初弹如珠后如缕,一声两声落花雨;诉尽平生云水心,尽是春花秋月语。

 

    陵越停了停,侧过脸来,静静望着屠苏。千百年来无解的问题,被揉在他和煦温然的声音里,无端就淡去了锋锐棱角,也洗润出几分豁达的安慰:“幸在不痴不慧中。”

 

    屠苏低一低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听不懂。”

 

    陵越便垂眼微笑:“你还小。”

 

    这一刻,屠苏猛地抬眼瞪着他,又觉得他可恶了。陵越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总喜欢托词不告诉他。

 

    但事实上,屠苏可当真冤枉了陵越。陵越自己都用了那么长时间才弄明白答案的问题,怎么能奢望现在才十四岁的屠苏明白?

 

 

    鸡肉的香气渐渐浓郁起来,屠苏却盯着眼前焦黑一团的泥团发怔。这种东西,在他看来全然无处下手。

 

    洗去手上的泥,陵越屈指,用力一叩,泥团表面便显出龟裂的纹路来。他再用力一点,泥壳便一块块剥落,鸡毛也随之脱去,露出里头鲜酥嫩黄的鸡肉。

 

    屠苏没想到原来鸡身外头包着的那层黄泥原来是这个用处,一时间对于弃置不用的泥壳反而兴趣更大。翔三爷早已跃跃欲试,当下欢快地一声鹰鸣就要飞身扑上。

 

    陵越将鸡胸脯大腿和翅膀撕下,用叶子包好了递给屠苏,剩余的鸡头鸡颈连同鸡架都分给翔三爷。翔三爷叼着自己那份躲到一旁大快朵颐去了,屠苏则看着陵越:“是不是修道以后,就不需要吃饭了?”

 

    “修成辟谷之术,便无需再进食。”

 

    “我可以学吗?”

 

    全然没想到他会主动这么要求,陵越意外地问:“为什么?”

 

    屠苏想了想,回道,“想和你一样。”

 

    陵越便道:“初学辟谷者,戒除五谷,腹中空空,那滋味很不好受。你当真要学?”

 

    屠苏歪了歪头。他看着陵越,知道对方关怀自己,一时竟有了玩笑的心思:“你怕我吃不了苦?”

 

    “你若当真下定决心,我自不反对。”陵越同样凝视着他,火光映在他眼底,映出一片天高地阔云淡风轻,“只是我认为,你不需要吃这样的苦。”

 

    人生百味,什么都比不上顺应其心而活快意,什么都比不上一生的平安喜乐重要。

 

    屠苏尚不是很能领会陵越话里的道理,但觉得他这样的语气,极为温柔,也是在同自己商量的意味,无端便有些开心了。

 

    他追问:“你的意思是,关乎自己的事情,我想做什么都由我来决定?”

 

    陵越道:“是。”

 

    “那我决定了想做的事情以后,你会不会陪着我?”

 

    陵越仍然点头,声气却似是一声叹息:“只要我办得到。”

 

    真是奇怪,遇到陵越这么久,竟是到这一日,陵越的话最让他称心。

 

    屠苏不再追问,低头咬了一口鸡肉,但觉口感酥美,异香扑鼻,虽无佐料却回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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