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钟(十五、十六)
十五
天墉城初相遇,韩云溪十岁,陵越十四岁。
如今的陵越不记得自己十四岁的样子,但百里屠苏不会忘记。
十四岁的陵越,也不过是个青葱少年。即使如今陵越身为门派首座弟子,气质风仪都锤炼得越来越沉稳,屠苏偶尔想起那年初遇,他眼中所见的师兄,有一双明亮而意兴飞扬的眼睛。那样的目光,只能属于那个年纪的陵越,虽然并不咄咄逼人,但再怎样收敛,也终要漏出三分锐气和锋芒。
言说当时年少,消得几番疏狂,回首韶光好。
天墉修道讲究沉心静气,然虽师尊一再教导克己复礼守心如一,虽煞气在身饱受煎熬不敢放纵,百里屠苏总也按捺不住少年气性。若为挣扎求存,就得困守天墉,此生不出昆仑,到底令他心意难平。
又何况陵越?携霄河傍身,岂忍神兵寂寞。
这是我的师弟,这是百里屠苏。
收剑的时候,陵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世上,若说谁堪为对手,必是百里屠苏。
战意虽平,胸口却仍熨烫。心跳剧烈脉息鼓动,燥热感像点燃的火种,自下而上顺着脊背一路攀升,流窜至头顶而炮仗般爆裂。热度炸开,蒸腾得全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几欲喷张。沸滚的血液在血管里急速奔流,裹挟不把肢体发肤燃烧殆尽不罢休的温度,撺掇着、叫嚣着,几乎要从身体内部挣脱迸发出来……就连呼吸吐纳所带出来的气息,都透着灼热。
百里屠苏,是个能让他痛快的人。
是,那种气血激荡筋脉沸反的感觉很奇怪,包含愉悦,包含爽怿,包含舒畅,包含惬意……但对于陵越而言,却似乎唯有“痛快”一词,方能最准确地形容他当下的感受。
少年心性,少年意气,一生飞扬处,能有几多时?又谁人可与同,看尽风云淡写恩仇,共历一场少年游?
如贲星曳空,方兴未艾。似驭海骑鲸,热血奔流。犹跃马横戈,慨当以慷。若飞天揽月,吐气成楼。
这世上,如是体验,唯剑道一途,能予以陵越。而这般对手,也唯有百里屠苏。
后退一步,剑尖指地,百里屠苏双手抱剑,低头施礼:“冒犯师兄了。”
陵越仔细看他神情,少年稚气尚未完全脱去的面孔,却流露着郑重和庄严。看得出来,这少年很敬重他的师兄。
但这样的感情,是百里屠苏给他所孺慕的那个师兄的,眼下陵越自觉受不起他这一礼。
百里屠苏说过,他的师兄,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少年带着不容置疑的神气,掷地有声说出这样一句话。陵越愿意成为这少年心中的好人,可是,失掉了前尘的陵越,未必能成为百里屠苏心中的那个陵越,那个百里屠苏心中最好的师兄。
这道理并不难懂。人一生的际遇,从来都是一个变化的过程。可以说,即使没有记忆,灵魂还是那个灵魂,陵越仍旧是陵越。但百里屠苏心目中的陵越,是他回忆里陵越的样子,也静止不变地停留在了过去的时间里。
没错,陵越从来都是陵越。只不过百里屠苏记忆中的师兄,和现在失去记忆的陵越,是不一样的。百里屠苏如果一直把如今的陵越当成他过去的师兄来看待,要将过去陵越的影子刻印在现在的陵越身上,那么这样毫不保留的感情太珍贵,也太沉重,陵越不确定自己是否承受得起。
就像陵越在重新认识百里屠苏一样,百里屠苏是不是也该像对待初见的人那样来重新看待陵越?
只是此时此刻,看着百里屠苏满怀孺慕的神情,陵越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时机,不是一个适合说出这样念头的时机。这少年对于他心中的师兄,感情似乎深得超过了陵越所理解的范畴,也超过了他对于两个人关系的想象。就像面对一个怀抱梦境的人,明知道梦境瑰丽美妙却脆弱易碎,到底不忍心在这种时候唤醒他,只为兜头浇他一盆冷水。
陵越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正准备说点别的什么把这份心思掩饰过去,却蓦地感觉到什么,仰头望去,抬眼瞄到一个自上而下飞扑过来的影子。
那个影子从天而降,带起一阵风,虽然速度很快,却又停得很稳,雄赳赳地盘旋百里屠苏的头顶上方三尺处。陵越仰头望去,竟然是一只……酷似芦花鸡的大鸟。
“阿翔?”百里屠苏此前将阿翔留在方家,为的就是方便同方如沁联系。如今尹千觞陪伴方兰生和欧阳少恭返回方家,阿翔又突然赶来,多半是有讯息要传递。
果然,阿翔看他会意,一声短促的低鸣,拍打了两下翅膀,转身又飞走了。
“师兄,阿翔来报信,肯定是出事了!”看来事态不小,百里屠苏也来不及向陵越解释更多,将焚寂收回剑鞘,起身便朝着阿翔离开的方向追去。
陵越也猜到多半情况有变,攥紧霄河:“我和你一道去看看。”
月明如水,分明是一地清光,然百里屠苏和陵越循着阿翔的身影赶到的时候,皎洁月色似乎都被染上了妖异的暗红,入目尽是铁锈的颜色,暗昧不祥。
百里屠苏堪堪住步,还来不及稳住身形,风中迎面而来的腥臭气已经催得人几欲呕吐。他面对的是只山头一般高的怪物,看起来这怪物长着一个肖似人脸的头,模糊可以分辨得出五官口鼻,嘴却大得惊人。月色下,凶兽大张着血盆巨口,露出森森白牙,还有暗红的液体不断流下来,滴落在泥土黄沙中,将它脚下三尺之地也淋成了锈红的颜色。
也不知,那汨汨不断的液体,是人的血水还是它的涎水。
如今陵越不熟悉阿翔的气息,因而比屠苏稍慢一步。他在百里屠苏身后半尺处停下,被眼前景象怔了一怔。
“师兄,这是梼杌。”陵越失忆,虽武艺还在,但百里屠苏不知道他的术式招法能连贯使出几成,于是先出言提醒。
《神异经·西荒经》中载:“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犬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扰乱荒中,名梼杌。一名傲狠,一名难训。”
梼杌一声嘶鸣,低沉宛若鼓声。它一顿足,百里屠苏顿时感觉脚下地面也跟着震动起来。它再一吐息,便好似平地起了一阵风,所过之处,气流强劲,刮倒了一棵小树。
来不及思考这凶兽何处而来,百里屠苏手中红光暴起,铮然一声,焚寂已自剑鞘中震出。
传说中,梼杌与混沌、穷奇、饕餮并称为四凶,嚣狠凶顽,能斗不退。
争狠斗勇,百里屠苏并不喜欢。但今日遇此凶,免不了一场恶战,他也绝不会退却。
百里屠苏的剑真正出鞘,其实也就是下山以后的事。天墉城里师尊严禁他与同门比试剑术,于是小小少年日复一日地在后山练剑,除却师兄无人了解他的剑法。
下山之前,百里屠苏的剑法,全是来自陵越手把手的指点。下山以后,百里屠苏的剑,沾上了更多妖魔的血,开始历练出拂苍云覆白雪的气势和光华。
天墉八年磨一剑,到初入江湖,迎战夜雨狂风的侵袭。就在少年杀气腾起战意昂扬的同时,陵越正静静凝视着他。
似乎执剑在手,总有这样的时候。
少年孤直的背影,像一把剑,锐利,有着切金断玉的锋芒。是不是他处世的方式一贯都很简单?若要战,便与之战。
焚寂已经迎着梼杌劈了过去,红色的剑芒长驱直入,带起的罡风之中,少年的身形也化作跃动的一个黑点,鹰一般翻飞在半空。
百里屠苏动了,陵越却不动。陵越没见过雷严,也不清楚青玉坛的行事,但今日元勿刚来要挟过欧阳少恭,现下琴川便又出了梼杌,要说这两件事之间全无关联,任谁也不会信。
青玉坛能驱使得了梼杌这样的凶兽,难说不会还有其他更厉害的妖物。而只见梼杌,不见青玉坛弟子,便更叫人不能轻易放心了。
少年与梼杌激斗在一处,陵越一手按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屠苏的方向,心神却在留意四周的动静。
如果要对付梼杌,凭百里屠苏一个人就没有问题,那么陵越就是他可以放心交付后背的人。
十六
月光是什么颜色?银色?荧黄?亦或月白?
不,月亮也可能是红色的。
梼杌山一样的躯体终于倒下去的时候,平空一声沉钝的响,隆隆似闷声的呜咽。风渐平息,空气却浑浊不明,陵越抬头时,竟觉得像是天地都为之一变。
从始至终,并无异动,然而梼杌倒下之后,陵越却感受到了异样。
百里屠苏身在半空,右手持着焚寂,衣带翻起又落下,连着发丝也不住飘摇。而他低着头,握着剑,缓缓降下来,踏到地上。
看不到少年的神情,只见得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不知为何,陵越却本能地,身体紧绷起来。
他的气息不对。
这个念头刚一生起,陵越下意识抬头望天——
之前不曾注意,明明月亮起初升起时,虽然亮,终究还是差一点。却何时悄悄的,就那样圆了?
分明战斗已经结束,陵越却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种无法言喻的氛围中。看似平静,气流中却涌动着近乎于压抑迫人的暗潮。
他再看少年。因为百里屠苏垂着头,他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似乎自他身周看到了一团黑气。
烟瘴缭绕的气息,像厚重的乌云,遮蔽了少年原本的清朗模样,沉沉没顶,逼人欲摧。
百里屠苏在靠近陵越,每一步都很慢,但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在不断缩小。陵越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按照情理,他该去迎接他的师弟,可直觉里,他感应到了危险。
为什么,少年身上,是一种野兽般压抑的气息?
不待走近,赤红的光芒陡然爆开,迫人气息暴涨,百里屠苏终于抬起头,陵越总算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双充血的眼睛,迸射出无情的寒光。
只一愣的瞬息功夫,焚寂冰冷的剑芒已经逼过来,风声猎猎,锋刃急指他的咽喉,简直令人觉得脸颊都生疼起来。陵越眼瞳一缩,按剑而起,足下飞掠,急速后退。
夜幕下,百里屠苏高高举着焚寂,月色流淌在剑脊上,被血红的剑身也催出赤热的杀意。
这样熟悉的一幕,像无形的锐剑,电光火石间贯穿胸膛,也钉穿大脑。陵越只觉,心口那道陈年的剑痕,长好的血肉也像是突然崩裂开了一样,隐隐作痛。
——月光真的是红色的!
——这一刻,陵越可以确定了,原来他真的,曾与人生死相搏,命悬一线。而对手,就是他的师弟,百里屠苏。
剑锋双刃,可以制敌,亦能自伤。
陵越记得听百里屠苏说过,秉承门派教导,他之所以学剑,是为了守护重要之人。
十四岁的陵越把这句话告诉小屠苏时,又或者十七岁的百里屠苏将这句话说给他失而复得的师兄听时,两个人都是真心实意地相信,剑是利器,所仗为凭依,所倚为守护。
但到了这一刻,焚寂剑锋逼到眼前,陵越才恍然记起,剑是双刃的凶器。
冷风飒飒,月夜寒凉。
陵越飞鸿般倒掠,仓促得像一只羽翼受伤的鸟。百里屠苏追击过来的速度,似乎比他更快。身法尽处,但听一声轻吟,霄河脱鞘而出。
清蓝光芒耀动一线,堪堪斩在焚寂剑身。
双剑相接,短暂骤分,又再次相击。
红芒穿刺,几欲遮天吞月。蓝光再展,宛若银潢倒悬。
雷霆万钧的一霎,陵越简直要错觉自己自两兵相交的地方看到了迸发的火星。那暴涨的锋芒,闪烁如亮金,又转瞬熄灭作暗锈色。
血色的剑光,血色弥漫的眼瞳,连如匹的月色都被浸染成飞蓬的血色。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之间两次交手,百里屠苏的剑法,招式并不难看穿。可陵越怎么也想不到,只在顷刻之间,这少年就好像变了个人,速度快得出奇,力量大得惊人,那身凶煞之气更是骇人。眉心紧皱,脚尖驻地,陵越于半空一个折身,不退反进,霄河翻转,朝着焚寂的剑锋迎了过去。
湛蓝的光,似虹气贯日,疾打少年胸前大穴。
剑刃冰冷,剑气却灼灼慑人。焚寂剑芒指向喉咙,即使还没触到肌肤,陵越也已感到那股煞烈气息,贴着脖颈处掠过。身体后仰,侧头偏转,堪堪让过这一剑的正面锋芒,咽喉处仍是一寒,接着又是一热,于是心头也随之一寒,随后又是一热。
寒与热混杂在一起,简直要激得灵魂都为之战栗悚动起来。他虽险险绕过势要封喉的一击,下一刻焚寂锋刃翻折,这一式陵越却怎么也躲不开了。勉力提气踉跄退出半尺,总算及时避开要害,肩头却是一痛。
焚寂剑锋刺入,割开了皮肤,切进了筋肉,几要钉穿他的骨。
血流出来,顺着冰凉的剑锋,画出红色的线,冶艳得好像能在白骨上开出花来。
这一剑刺中,百里屠苏却一下定住。他举着焚寂,剑尖还深深捅在陵越左肩,血意和杀气尚在剑刃之间流转,人却像是被当头一棒打中般,怔惘着,茫然着,简直就连呼吸都停断了一息。
就这么缓得一刹,光影翻覆,霄河剑柄挟着剧风,已经打中他的穴道。陵越拼着挨他刺中一剑,只为不伤性命而一举制住这失去控制的少年。
百里屠苏僵立着,他穴道被制一时动弹不得,眼中却精光变幻。一时血色大盛,一时又忽而清明,神情莫测,似乎有什么要极力挣脱而出,又似乎在拼命压制着什么。他身周一时黑气大涨,一时血气翻腾,最终那些黑红之气却渐渐消退下去,重又涌动起明朗纯正的清气。
“……师兄!”
少年终于开口发声,那声音轻微颤抖得如同哽咽,随时都可能呕出一口血来。当啷一声霄河落地,陵越后退一步,生生将自己从焚寂剑身上退出来。血涌如注,他抬手为自己点穴止血,心神松动下来,到这一刻才清楚感受到肩上剧痛。痛楚直入骨髓,肩背掌心皆是冷汗,颤抖得他只觉差点聚不起真气。
那么短暂的弹指之间,生死交睫却是冰火两重天,真是……既痛又快的一瞬。
仗剑在手,可以是为守护而挥,同样也可以变成杀伐屠戮。
痛快痛快,中剑的那一刻,可不正是快得都连痛都感觉不到。
为自己止住肩头流血,陵越勉力上前,去为少年解穴。
走得近了,才发现百里屠苏虽不能动弹,脸颊两侧却有两道清亮泪痕,映着月光分外凄清。
男儿血,男儿泪,都是这世上至纯至炽之物。
回想方才一场恶战,不过倏忽之间却远得像是一场渺远的梦。陵越在百里屠苏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血光和煞气退去之后,陵越欣慰自己看到这少年有一双清澈无垢的眼睛,漾着温热的水色,漾着故往年华和年少梦想。
对着那样一双同时交织着少年天真和世事苍凉的眼睛,陵越在这一刻猛然顿悟,为何此前他察觉到百里屠苏对于他师兄的感情那样深沉。
这就是身为师兄的义务啊。
剑可以守护,也可以毁灭。感情是付出和给予,也是约束和责任。
无需任何人来对他解释当初的情形,陵越已经猜到了,也理解了——安抚随时可能失控的百里屠苏,督导他的心智,规范他的行为,不疏离不放弃不纵容,使他回归到正常的轨道上来,尽可能给予他正常的人生,就是从前的陵越为师弟所做的。
八年相伴,沉淀下来的,除掉耳鬓厮磨的亲密,还有意气相投的契合,同生共死的厚重。
受伤的是陵越,百里屠苏的眼神却哀凉沉恸得像看不到尽头的长夜。于是陵越牵动唇角,露出一个笑:“别怕……”
之前陵越以为自己负担不起百里屠苏这样一份感情的话,但此时此刻,他忽而就决定接受了,承认了。
意识溃散之前,陵越最后泛起一个念头——
如果,这是从前的陵越对百里屠苏所尽的职责,那么现在的陵越,也心甘情愿背负起这份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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