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寡情(三)

 

 

 

 

    白日练了一天的剑,晚上屠苏早早就入睡了。

 

    一切都静悄悄的,小木屋被夜色拢进怀抱,屋外的虫鸣也绝了迹似的。一轮孤月高悬天边,洒下银色的霜霰。

 

    孩子卧在榻上,卷着被褥,翻了个身,模糊咕哝一句:“晴雪。”

 

    他在梦里又看到了晴雪,于是他叫出了晴雪的名字。

 

    屠苏知道,在晴雪面前他无需隐藏什么,所以他可以毫不顾忌地呼喊她。同时另有一个名字,即使见不到那个人在身旁,也总是令人难以忘怀。但那个名字,他怎么也不会让自己唤出口。就算是梦里,也不行。

 

    大约是因为那个人太像一把剑,所以如果把他放在了心上,心也会像被剑气割到了一样的,泛起灼热难平的疼。

 

    孩子酣然沉睡,安眠在他自己的梦境里。一室静谧,室外却立着一痕孤影。那影子单薄而修长,隐匿在墙角的阴影中,浅淡得近乎于伶仃。乍然看过去,谁也不信那是一个人。

 

    榻上孩子又转个身,这回他呓语的是“翔三爷”。

 

    那抹清影静静伫立了一会,蓦地化作一道流光,飞鸿般无声无息地飘入室中,而后虹芒一闪,就此化入孩子体内不见了。

 

    世有魂魄入梦的说法,那么这三尺空间,方才那道飞光是去了哪里?他又能够去哪里?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屠苏的梦境,果然尽是往昔光景。

 

    晴雪待他温柔亲切,无微不至,虽不是亲人,却满足每个孩子对于亲人的念想。翔三爷就像是他最知心的朋友,虽然不会说话,却灵性得一般人望尘莫及。

 

    他和晴雪还有翔三爷在一起,似乎就是一个完整的家。也许对于屠苏来说,他们三个在一块,就是他所求的圆满。

 

    屠苏眼中所见,是翔三爷盘旋空中,不住鸣叫。而晴雪就坐在桃花树下,一手扶着兜帽,一手撑在草地上,侧头朝着他的方向望过来,笑容柔美和煦。

 

    过往的年月,桃花谷的日子,屠苏都是这么过来的。

 

    怪道那个魇魅一再以此迷惑屠苏。孩子原本心性未定,一再流连过去的温暖,又有什么可以苛责的。

 

    炊烟暮霭相伴等闲度日的清风年华,人间事也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屠苏呆呆伫立着,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朝晴雪和翔三爷的方向跑过去。

 

    陵越就静静立在他身后,默默看着他。

 

 

    此处既然为屠苏梦境,梦中一切皆随屠苏心念而动。但陵越若不想屠苏发现他,屠苏自然就发现不了他。

 

    有个声音,不知是何处飘来的,却好像晴空平地乍起一声雷,直接劈到了他心里:“道士,你也有心魔么?”

 

    陵越不答话。

 

    那个声音却兀自道:“求不得,又或已失去,都是人心至苦。你心里,可有求之不得的愿景,亦或是已经失去的东西?”

 

    这回陵越开口了,他干干脆脆道:“是。”

 

    他应得这样清楚,那个声音倒是有些惊疑了:“你知道什么是心魔?”

 

    陵越道:“知道。”

 

    “求不得,已失去,永不重来,今生无期,都是莫大遗憾。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陵越淡淡一笑,笑如投石入湖,荡起轻微涟漪而终归平静,不见波澜。他平平应道:“知道。”

 

    他倒像是平心静气了,同这妖物侃侃而谈起来。

 

    世人都说,求不得苦,放不下苦,追不回苦,永无期苦。时如逝水,永不回头,那些经历过的时光,无需否定。

 

    他回得如此肯定,那个声音便换了种楚楚可怜的声气:“道士,看你清风明月出尘绝世,心中却暗藏执念,同这俗世万千苍生一般,也是个苦人儿。你之心思,我也看得清楚,你要不让我动那孩子,我也可以不伤他性命。他现下想要的和你想要的不一样,我或许还可以帮到你,你何苦非要跟我过不去?”

 

    陵越摇摇头:“我并不自苦,你也不必这般煽风点火。”

 

    沧海尚且为桑田,几度回首换人间。

 

 

    那个声音还想要再说什么,陵越却又显得无意理会了。他侧头去看屠苏,屠苏已经回过身来。

 

    虽然明知道屠苏看不到自己,四目相对的瞬间,陵越还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屠苏脸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惘和惶惑。他大睁着眼睛,四处观望,似乎想要找出什么人来,脸上却逐渐漫上失落神色。

 

    陵越不确定他在找的人是谁。若是要找晴雪和翔三爷,那两个身影分明就在原地待着,分毫不曾挪动位置。而屠苏,这个时候不该会想要寻找陵越。

 

    但看屠苏的神情,他又分明在寻找什么人。

 

    那个声音又幽幽地响起来:“你看,他在找你。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陵越不答。

 

    那个声音见他始终油盐不进,便有些恼怒:“道士何必假作清高?你分明胸中五蕴炽盛,才至于尘缘未了,千年来……”

 

    它话未说完,却突然一顿,再也说不下去。

 

    清冽的剑气,似亘古的孤寒月光,自陵越手中长剑激荡而起,只一剑,已然击中了它藏身之处。

 

    当真是冰冷锐寒的一剑,毫不留情,一瞬之间,千光万幻,已将那小小魇魅化散了去,灰飞烟灭,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留给它。

 

 

    求之不得,不妨珍之重之,心中常念,心中常爱。离我去者,终不可留,不如落水随风,到此皆休。

 

    此种心境,历经百年,早已沉淀如深潭,陵越并不以为需要旁人懂得。先前之所以同它说那样久的话,原来都不过是为了找出它的藏身之处。

 

 

    魇魅虽灭,屠苏却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还站在原地,东张西望不知是在寻找谁。陵越等了许久,都不见他有离开的意思,心中蓦然漫起一点无奈。

 

    他不再隐藏自己的气息,慢慢现了身形,朝屠苏走过去。

 

    屠苏看到是他,目光不由亮了亮,面上却反而绷起来,流露出一种孩子气的别扭。他自己恐怕都没觉出会有此反应。

 

    孩子定定望着陵越:“你在这里,所以……她们是假的,对不对?”他指着不远处仍旧坐在桃树下的晴雪,还有依然盘旋在树顶上的翔三爷,孩子面庞上流露出一点伤怀和哀然。

 

    陵越其实不忍见他那么哀伤的样子,却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屠苏便低下头去:“我看到晴雪,本来很开心。可是不见你,我就知道不对了……你来救我,我本该感激你,可是,我又希望,可以不要离开晴雪……”

 

    陵越不说话,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眼前的孩子。

 

    屠苏低声问:“晴雪会离开,这就是天命,对不对?命中注定,她会离开我,对不对?”

 

    陵越也低声回答他:“你要这么理解……也没有什么不对。”

 

    屠苏又问:“那你呢?”

 

    陵越一愣。

 

    屠苏看着自己的脚尖,他问:“你呢?你说我剑术超过你,你就会离开我,这也是天命吗?”

 

    陵越怔然一瞬,一闭眼,轻声道:“是。”

 

    屠苏于是也一点头,他道:“我明白了。都是天命。晴雪来到我身边,是命;她离开我,也是命。你来了,这是命;而你以后离开我,也是命……”

 

    陵越却突然打断他:“不对。”屠苏猛然抬起头:“哪里不对?”

 

    陵越望着他,“晴雪离开你,是天命使然。可是她来到你身旁,不是因为命运这样安排,而是她自己争来的,是尽人事而争到的。她这样苦心为你,你不可误会,更不可辜负。”

 

    听到他这样说,屠苏眼底蓦地含了一层水光。他轻轻呢喃一声“晴雪”,忽然微微仰起头,睁大了眼,很努力不让自己眼中水意漫出来的样子,却仍旧专注地凝视着陵越:“那你呢?你到我身边来,是天意,还是人心?”

 

    陵越又是一闭眼,复睁开时他铿然道:“我到你身边来,也是出于人意,不是天命。”

 

    屠苏稚嫩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点笑意。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他不会再去追问陵越,这所谓的人意,究竟是尽谁的人事。

 

    陵越说:“出去吧。也许以后你会再见到晴雪,她或许也很想要见到你——但不是现在。”

 

    屠苏点点头,主动把手伸给了陵越。陵越握住他的手,然后他感觉自己身子一轻,好像化作了一道光,又像是一阵风,呼啦一下,就飞起来了。

 

    再睁眼时,果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窗外天光大亮。

 

    屠苏坐起来,怔怔望着挂在半空的日头,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还是更喜欢月亮。”

 

    以前他以为那个人像剑,凛然淡漠不可靠近。而今,屠苏还是以为那个人难以接近,却不会再如剑气一般伤人,让人心里都跟着他的一举一动疼起来。

 

 

    这一日,陵越亲自手把手地来教他练剑。

 

    屠苏还不十分能分辨剑术的高低好坏,他只知道,陵越身上有剑意。

 

    剑的凌厉,剑的清寒,剑的孤傲,剑的冷冽,被这个人揉到骨头里去了。只怕他身上的每一块骨,都是剑气雕琢出来的。

 

    剑气如月光,无法形容难以言状,不可捉摸无从挽留。可你就是知道它存在。

 

    屠苏仰起脸,容色里还泛着一点孩子的天真,他问陵越:“你当初为什么学剑?”

 

    问出这话的那一瞬,分明很短,却弹指流年飞逝,倏忽一声而陡然贯穿千载光景。陵越眼中漾出一点烟离掠影,却回头淡然一笑。

 

    “学剑,是因为我以为学会剑术之后,就能够保护重要之人。”

 

    屠苏“哦”了一声,不知心里什么滋味,下意识又追问:“那你护住了你想保护的人吗?”

 

    这一句问得可真轻松,可是一出口却沉重得好像能把人埋进土里。陵越整个人僵立在那里,像一把剑那样,剑尖扎进了地下,剑柄却还笔直地指着天,纵命数翻覆倾轧,也不肯有丝毫弯折。

 

    掉转过头去,陵越的语速放得很慢,回答得似是而非:“终有一天你也会明白,手中虽然执剑,仍需天意成全。只不过——”

 

    他一字一顿的说,起承转合皆是那样温和平淡,却无端令人感受到空落落的决然:“即使天意不肯成全,也一样不能放掉手中的剑。”

 

    这是什么道理?以屠苏目前的阅历,并不能完全明白。孩子只在心里悄悄地想:这大概就是他之前说的,那什么天意和人心吧?

 

 

    人天相争,纵天意不怜,人心也终究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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