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情钟(八)

 

 

    月不明而星辰黯,灯火灭而万籁寂。这样一个夜晚,三更时分却忽有人声破空传来,大呼小叫丢了魂儿似的,惊起院子里的飞鸟。

 

 

    黄天霸见到欧阳少恭时,向来衣冠楚楚的斯文人,这回衣裳都来不及穿好,只将外袍披在肩上,倒还没忘带着他那小挎包赶来前厅。他那挎包看着不大,但据他自己所说,他所用以救人的家伙全在里面。

 

    原来黄天霸惯用的武器是一双对剑。此刻见她双刃出鞘,提剑在手,显然早已经准备好了。欧阳少恭笑道:“黄姑娘动作好快。”黄天霸却摇摇头:“霄河不见了。”

 

    欧阳少恭一愣,黄天霸道:“他原本和我差不多同时赶到这里,但我亲眼所见——只不过一眨眼功夫,他人就好像成了一道光,再一眨眼,那道光消失,他整个人也就跟着不见了。”

 

    她这样说,听着全然匪夷所思。可黄大当家说话,从来丁是丁卯是卯,绝不会随意乱讲。欧阳少恭露出深思的神色,他道:“在下也曾听闻,这世上有些轻功,并无其他的花巧,就在于快。言其迅疾,可于弹指之间而瞬移千尺之外,比之传说中费长房那‘缩地’之术也不遑多让。”

 

    黄天霸微一皱眉,又听得外头的呼救声愈发地近了,怎样也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她道:“也许他想起了什么……无论如何,先去看看。”

 

 

    这山上不对——

 

    黄天霸同欧阳少恭出了山门就觉察到了,风里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腥臭味,甚至还夹杂一丝血气。

 

    远处传来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也越来越清晰,黄天霸刚把手中剑抬起一分,前方树影倏地一动,猛然滚出个人影——

 

    黄天霸下意识后退一步,眼瞳一缩,随后认出来人:“阿四!”

 

 

    阿四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见到自家寨主,立刻连滚带爬地扒上来,不知道是喘气喘的还是吃了一吓唬的,一张嘴就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老……老大!快!快来人!救命啊——”

 

    他扯着黄天霸的裙角,情绪激动之下用力过猛,硬生生将她拽得踉跄几步。黄天霸十分有一脚将他踹开的冲动,但因是她自己将阿四赶下山去寻剑的,入夜后阿四迟迟未归,如今世态又有些不太平,黄天霸心中也有些不安,于是这一脚到底没有忍心赏给他。

 

    但是听阿四说完事情原委,黄天霸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腿一脚踢在他肩头:“把无辜路人牵扯进来蹚浑水,出了事就丢下人家独个儿跑了——你还当真做得出来!”

 

    阿四被她踹翻在地上,又赶紧爬起来,不敢争辩,只哭丧个脸号着:“我…我不是东西!可是,老大,求你了!快去救救方少爷吧!”

 

    哪里用得着他说,黄天霸将他一脚踢倒,已经拎着剑头也不回地向着山下去了。欧阳少恭紧随她身后:“我同寨主一起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方兰生头一次真心理解了,为何书上记叙的那些侠客,都偏爱锦带吴钩,誓要一剑光寒十四州。

 

    昔日旺财跟他吹神兵有灵能自行认主的传闻,方小公子随口道,不就是那些剑啊刀啊的都成了精吗。而眼下,传说变成了现实:那把一看就像是成了精的剑,平平飞入青年手中,瞬息之间,千华万幻光凝碧,锋芒毕露,气势如山。

 

    盛大剑光映照之下,方兰生这才看清,原来他们身侧,远不只一个二个小妖两三只那么简单。

 

    那些黑漆漆的轮廓依稀可辨,脚边卧着的碗口粗的蚯蚓,头上飞的阴测测的乌鸦,还有数十步开外虎视眈眈盘踞不去的狐狸……幢幢暗影摇晃着,夜幕下凶兽怒张的口,正待择人而嗜。

 

    琴川周边,怎会聚集了这样多的妖物?

 

    他还来不及感到恐惧,但觉罡风拔地而起,眼前暴起一道蓝光。那把剑的剑气,已经划破万丈天幕,仿佛半空浮现的闪电,生生将苍穹撕开一道罅缝。

 

 

    ——琴川何时来了这么多妖魔鬼怪?

 

    黄天霸心里也在想这个问题。她一个旋身,单剑斜撩,将一只拳头大的瓢虫击飞,脚下也不停,一记连环踢,又撂倒一只尺来长的硕鼠。

 

    山侧峰顶上忽然炸开一团清光,那样熟悉的锋芒,凌绝剑气,几乎要荡平半个山头。黄天霸一呆,而后回身对欧阳少恭叫道:“那是霄河!”

 

    欧阳少恭点点头。

 

    他知道黄天霸的意思,眼下这样不行。一夜之间,整座山突然妖气冲天,群魔乱舞,而单凭他两,不懂道法,绝不能长久支撑。他将手伸进腰侧的挎包里,再抬起手时,指尖忽然多了一物。

 

    “妖孽看招!”欧阳少恭分明手无寸铁,却二指并举,举手向天,一声喝咤,将那些妖物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距离他最近的一只近人高的黄毛狐狸,眼看那尖尖的嘴就要碰到他的身了,却正好被他横臂一指戳在鼻子上——

 

    “哄”的一声,烟光爆炸,火舌腾起,硝烟和硫磺的味道在空中散开。

 

    他竟随身带着硝石!

 

    火药无与伦比的威力下,眼前顷刻荡开一条路。欧阳少恭毫不迟疑,一把拽上黄天霸:“走!”

 

    ……

 

    黄天霸被他拉着走,看着他起步的瞬间,没有半点犹豫地一脚将那碍脚的狐尸残骸踢开,心中莫名想起一个词:同类相残。

 

    果然欧阳大夫还是更像狐狸一点吧。

 

 

 

    群妖环伺,被围困在中心,身边还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方兰生,青年沉身敛容,手腕微抖,剑尖平指,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他心里其实非常没底。此前仗着神兵之利,他挺剑而上,看准了四下包围圈里最凶恶的一只狼妖,有意卖个破绽引对方来攻,却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狠狠将其斩于剑下。

 

    他一剑砍下狼妖的头颅,剑锋过处,竟不见血出,而皮肉白骨尽皆化成了灰烬。

 

    这些妖物,绝非寻常。

 

    原以为,杀一儆百,却不想这一下杀招,反引发了这些妖魔的群起而攻之。情急之下,他仗剑横挥,剑尖在半空化出锐寒的轨迹,破空而去的光影,闪出清蓝的弧度,总算将四面暴涨而起的煞气和杀意堪堪挡开。

 

    就在此刻,青年但觉手中之剑轻轻一动,随之似乎有一瞬的灵犀,惊雷般刹那至于心神。他下意识举臂,手腕一振,掌心蓦地腾起一团清光,荧荧辉亮顺着剑身次第迸发,裹挟无与伦比的锋芒,气象万千,又幻化出无数剑影,凌绝半空……

 

    剑气震荡之下,兵不血刃,而妖邪灰飞烟灭。

 

 

    “大侠,你好厉害啊……”方兰生死死抱着青年的手臂,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他臂上,脸颊也贴在对方身侧,因而将他的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你喘得也好厉害,还能不能撑得住?”

 

    青年收了剑势,挽剑一抖,本待再出一式,听到他这话却动作微微一滞,而后道:“别吵。”

 

    若是往常,方兰生被人嫌弃了聒噪,定然要不依不饶闹上一场。但如今非常时期,被这么一说,他倒也老实得跟个鹌鹑似的,乖乖一点头:“哦。”

 

    他刚“哦”了这一声,便觉手里陡然一沉。垂头看时,却是方才还恍如天神临世的救命恩人,无声无息就软倒了下去。

 

    “喂喂!大侠你怎么了!”方兰生吓一跳,勉力想要拉起他,却看对方眼帘已然阖上,长长睫羽掩住了眼睑。他似是气力耗尽,若非方兰生还抱着他一只胳膊,此刻已经栽倒在地上。

 

===

 

 

    风晴雪想象过很多遍,传说中独占天下清气之地的天墉城究竟是什么样子。

 

    如今登上昆仑山,亲眼见了那座气势恢宏的城,上承碧落天光,下蒸云泽雾气,钟灵毓秀之所,果然名不虚传。

 

    可是这样一个地方,百里屠苏的处境却很不好。

 

    离开天墉城之后,百里屠苏一直没有说话。风晴雪自见到他起,就觉得这少年沉默寡言不同常人,怎么调戏逗弄都一本正经,十分有趣。可如今她见过了他的同门,才知道这少年的成长经历,远非她等闲可以想象的。

 

    左思右想,她小声开口,试着去安慰他:“苏苏,你别难过……你那些师兄弟那么凶,他们都不是好人……”

 

    百里屠苏是为确认师兄行踪而回来请罪,却一进城门就被同门责难。那些苛诘的话,风晴雪都听不下去,百里屠苏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承受,甚至不准她为他出头。陵端为首的一众弟子骂他是“叛徒”,喝令逼他跪下,又污蔑他是“天煞孤星”,近谁身就要克死谁。

 

 

    陵端污言秽语,将重重恶意加诸于他身,百里屠苏一字不辩。他沉默着聆听了许久,只为等陵端总算一吐胸中恶气,而后终于肯透露陵越的踪迹。

 

    其实他回到门派而不见师兄,早已心知肚明,师兄必定不在门派。

 

    如果陵越在,陵越怎么会让他独自一人来面对来自同门师兄弟的刻薄诘难?

 

    十七岁,正是少年血气方刚的年纪。百里屠苏对自己说:没关系,为了师兄,我可以忍。只要他们愿意告诉我,你如今究竟在哪里。

 

 

    是的,百里屠苏可以忍。可是直到陵端恶声恶气地说:“我早说你是个怪物,三年前你就害得大师兄命悬一线差点丧命,如今你又来害人,害得大师兄如今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才终于发现,他忍不了。

 

    他转身就走,陵端便怒道:“想跑?!”上前就来抓他肩膀。百里屠苏侧身一闪,叫陵端扑了个空。陵端恼怒之下,便要伸手去抽剑,但百里屠苏更快他一步,一个斜身,谁也没看清他如何动作,陵端要去够剑的手,已经被他一把按住了。

 

    陵端又惊又怒,破口大骂。

 

    这会儿,百里屠苏心中竟然还很冷静。他想着:我不能拔剑,也不能让他们拔剑。师兄说过,同门授剑,是为了守护珍惜之人,是为了守护身后手中无剑之人,不是为了同室操戈的。

 

    这里他一刻也留不住。既然师兄果真没有回天墉城,那么他就要去找师兄。

 

    怎么这些人里面,就没有一个能体谅他的心思?他们就不关心师兄的下落吗?

 

 

    最后还是芙蕖赶来给他解围。芙蕖说掌门喊他去,带着他众目睽睽之下走了,却悄悄将他带至偏门。芙蕖打开侧门让他赶紧沿小路下山,他这才知道,原来芙蕖假传掌门令,却是有意放纵他下山离去。

 

    芙蕖红着眼睛说:“执剑长老闭关,我爹又为你出走的事情大怒,如今大师兄不在这里,我也只能这样帮你。”

 

    芙蕖还说:“大师兄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我们尝试着给他传递咒符互通消息,但是传令符发出去一点反应也没有……大师兄最疼你,屠苏,你下得山去,一定要把大师兄找回来啊……”

 

    从小,百里屠苏就是不善言辞的孩子。此刻面对要哭不哭的芙蕖,百里屠苏也只能微一闭眼,狠狠一点头:“我一定把师兄找回来。”

 

 

    风晴雪怕他难过,小心翼翼想要安慰他。百里屠苏就平平地一摇头:“那些人,我也不在意。”

 

    他很早就明白,就算再委屈,就算再难过,如果这世上没有人在意你的心情,那么就算再怎样把不平通通都爆发出来,也是一样毫无意义。

 

    而在真正会心疼你怜惜你的人面前,无论如何也不该将那些愤懑都发泄在他身上。就算气苦难言几欲泣血,也要把那些委屈都和着血吞下去。

 

    谁的伤心不是独自收拾?若非知道有人会怜惜,怎敢恃宠而骄?

 

    少年背上负着焚寂,他轻声道:“我执剑,是因为想保护我所珍视的那些人。”

 

    所以啊,这个世上,那些不喜欢他的人会怎样想他,其实都不重要。弄丢了这世上自己所最珍惜的人,才是真正的万箭穿胸,心无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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