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与卿书

 《桃李春风》番外之一。请善用底下标签。

“我不卿卿,谁当卿卿”这句,第一个“卿”作动词,第二个“卿”是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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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陵越拉开那只抽屉的时候,百里屠苏握了一下拳。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挡住抽屉里的物事。可是,眼下这情况,要怎么才能阻拦陵越看见那封信呢?

 

 

    时值午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霜露晚凉,万籁俱寂,整个昆仑山顶都笼在一片暗幕之中,唯有天墉后山首座弟子的房间还亮着灯。

 

    从前照顾师弟的时候,陵越就总是睡得很晚。如今屠苏走了,涵素早钦定了他做下任掌教,陵越的作息便比从前更加勤勉。其实早在百里屠苏还没有下山之前,陵越已经开始帮着掌门处理门派事务。如今,眼看着接掌门派的日子一天天将近,陵越睡的时间也越来越晚,越来越少。

 

    芙蕖关心他的身体,悄悄劝过几次。陵越总是说,既蒙师门厚爱,身负一派,便该有一派之主的样子。男儿从不言败,肩上一旦有了责任,无论如何都要担待。这样的对话进行得多了,芙蕖渐渐也不再吱声。但其实百里屠苏见过、也听过几回,芙蕖师姐有时会一个人在房里时,怔怔地,突然就滑下几滴眼泪来。

 

    芙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她究竟为何而泪落。可百里屠苏觉得,自己似乎是能够理解她的心情的。

 

 

    这段时日以来,百里屠苏和芙蕖都在一道看着,看他们的师兄,将要变成掌门师兄了。而陵越的神仪容度,一日更比一日庄严肃穆。天墉城的大师兄在门派里一向受人尊敬,但他的气质逐渐变得凛然,一般弟子就渐渐不敢近他身,陵越身侧也就越来越空。

 

    当独身一人进出往来变得越来越频繁,陵越也愈发缥缈冷冽得如同一鸿孤影。

 

    昔年天墉后山,也总见百里屠形影相吊,茕茕孓立的身影。但百里屠苏孤寂,是因身负煞气之故不得亲近同门。而陵越并无这些坎坷身世,他和百里屠苏不同,却终于也是愈发的沉寂萧索起来。

 

    如今看来,其实人与人的命运,虽不尽相似,却也终究大道一途。人生于世,原本就是独身而来孤身而去,同生也难同死,同往难说同归。

 

    时有幽人,拣尽寒枝,终不肯归栖。

 

    凭得寂寞冷,忍对月清寒。此志何酬?此身谁省?

 

    陵越身上呈现出这样的变化,很难简单地以好或坏来一概而论。只能说,那是陵越自己选择的路,是陵越决意要走到底的。只要他是心甘情愿的,旁人便无立场来代他评判。而芙蕖和百里屠苏看着,即使心里总有难以言喻的落寞伤怀,也必须要遵从陵越的意愿。

 

 

    眼下,烛火晃荡,淡月垂纱,陵越就坐在这一室清光中。桌斗被拉开,而他终于看到了百里屠苏想过要递出却又不忍给他看到的东西。

 

    薄薄的一笺纸,白底黑字,寥寥数语,却还是封残简。百里屠苏临别,竟有头无尾,不曾将这封信写完。

 

    但这又有什么干系呢?百里屠苏留下来的东西,即使只是有始无终的一两句话,之于陵越也是无价珍宝。

 

    手指有些抖颤,呼吸在一瞬之间都有些断续。陵越怔了片刻,小心拈起那张薄笺,只第一面,眸光便已牢牢粘在纸上,再错不开眼。

 

    那分明是屠苏的笔迹,墨色如痕,每个字的笔锋都熟悉到刻骨入髓。但那样的行文,却叫陵越疑心,这封信,兴许只是自己过于思念师弟而凭空产生的幻觉。

 

 

    百里屠苏就站在他身边,凝视着他看信的神情,一瞬也不错过。终于还是被师兄发现了,再想什么做什么也是多余,于是他的心也宁定下来。

 

    当初明知此去无归,辗转反侧百般矛盾,最终还是留下这语焉不详的别书,不正是因为,到底心有不舍,心有不甘么?既然如此,就将一切的幽微心思都摊派在师兄面前吧。

 

    心之所向,无惧无悔,又怎么会害怕,被至亲至近之人触碰到自己的真心?

 

    师兄,这世上,唯有你可以审判我。审视百里屠苏对于陵越,那些卑微若尘泥、却又寸断入骨、全都出于真实的情意。

 

    明知陵越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百里屠苏还是虔诚地在他身侧单膝跪下,挽着他的衣角,将自己的唇凑上去轻碰,汲取他身上如剑如雪又如月的清冷气息。

 

 

 

    开篇第一行,映入眼帘的,就不该是屠苏所应有的措辞。

 

    “卿卿如晤。”

 

    如果不是因为看到起首写了“师兄”二字又划掉,陵越几要以为这是屠苏写给晴雪而未及送出的遗书了。

 

 

    昔日曾有人告爱人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亲而谓卿,爱而言卿,敬而称卿,慕而唤卿。

 

 

    ——是哪里不对,百里屠苏怎么会这样称呼陵越?

 

    却又有哪里不对?

 

    ——百里屠苏难道不亲近陵越?百里屠苏难道不爱重陵越?百里屠苏难道不尊敬陵越?百里屠苏难道不孺慕陵越?

 

 

    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前灯下批注公文久了,此刻但觉眼睛酸疼难忍。陵越眨眨眼,眼角蓦地泛出细微的光,睫羽上都凝了一层水汽。

 

    凝神屏息良久,定了定神,陵越接着看下去。

 

    接下来却又是一句看似无关的话:“昆仑峰高,天墉雪烈,保重自身,切勿受寒。”

 

    陵越记得,屠苏下山后,他们也时常有书信往来。但屠苏初入人世,人情世故皆是一片空白,从来不懂得委婉转圜。而他传信过来,通常都是在山下遇到了变故,多半是为求助,措辞总是极为简洁,开门见山切入主题,不会说这样宛若关怀的话。

 

    这样的话,是谁教他的呢?

 

    “兰生已赴蓬莱,此去凶险,屠苏必尽全力护持,师兄安心。”

 

    这句,三人在同城重聚的时候,倒是听屠苏当面说过。他这样说,陵越记得自己便在心中沉沉叹息。这个傻孩子,竟以为他是担心兰生而赶过来的……事实上,兰生当时虽承受重大打击,却坚强地挺住了,还反过来故作轻松地安慰他,陵越心中便松了一口气,大是欣慰。而屠苏……

 

    百里屠苏那时一意解封赴死,却还以为陵越不知道。但陵越即使已经知道了,也不能阻止他。

 

    陵越记得那时,临分话别,忆及往日,屠苏年纪尚幼,已纯善可喜。同门十载,若是为屠苏,此生心神相系,心血滴尽,陵越也绝无后悔。

 

 

    这世间,几人能得一生至爱?但为此至爱一念,而勇于就死。只因,从来求仁得仁,心意已足,不敢有怨。

 

 

    如今,虽不过残篇断简数行言语,也看得出屠苏落墨之时的心绪起落变化。起初犹豫彷徨,言难语衷,而至于后来,笔触渐稳,锋芒渐沉,铿然有力,再无迷怔。

 

    虽不过双十年华,屠苏心性已然如此澄明透彻,坚韧无惘。

 

    此生何幸,得以遇君。此生何幸,相许卿卿。

 

 

    灯烛摇曳,陵越的影子也落在纸笺上婆娑。百里屠苏望了他一晚上,此刻眼神炯炯,仍旧半点也不曾显露倦色。

 

    魂魄,原本也就不会疲累。

 

    灵归蓬莱的那一刻,百里屠苏以为自己的灵魂会散去,从此化作荒魂,消亡天地间。可是飘飘忽忽,身若飞絮,好像只在恍惚之间,便跨越沧州泱水,半壁江山。待到他回过神,已经身在天墉城。

 

    此后十年,纵不相知,纵不相亲,徒留心神相守,魂梦相萦,百里屠苏与陵越也不曾有过片刻相离。

 

 

    亲卿爱卿,唯以卿卿。天墉城有这世上他至亲至爱之人,他的心早就已经牵系在这里。

 

    这世上,又有什么能快得过灵魂追逐心灵的速度?一夜之间,历尽红尘,过遍千山,百转千回也只缘君。

 

 

 

    那之后,玉泱入门不久,芙蕖又带回一个新弟子。少年神意通透,一双眼睛清澈得宛若月映雪光。陵越与他对视良久,最后垂眸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从今以后,你道号玉行,望你自强不息,奋发进取。”

 

 

    那一刻,陵越已下定决心。

 

    为天墉后继有人,传承门派数百年基业,他自当尽责。为百里屠苏,肠断卿卿一纸书,他也必不辜负。

 

 

    不信世无双全法。不负苍生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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