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陵越中心】丧心病狂系列

  

之一 如怖 

  

又名丧心病狂系列之——如果在乌蒙灵谷师兄真的被屠苏砍了 



    红又称赤,黄近于金,这双色两极之间,渐变跳动的,就是火焰的情状。 


    于方兰生而言,红色能令他想起一个人,黄色也总令他想起另一个人。 

    这其中的道理简单粗暴,同一看到蓝色就想起某个人是一样的。 


    那日仓皇逃命几乎走投无路之际,湛蓝清光从天而降,一人一剑,为他撑起生存的空间。 

    而后也没过多久,他又遭逢一次危机,仍是那道清蓝剑光,不退不避地挡在他前面。 

    蓝色是一种过于孤高的亮色,能扬清却难避浊,所以一旦弄脏,就特别刺眼。 

    比如眼下折断成两截的霄河。 

    弃置于地,了无生气。 


    红光如血色。 


    焚寂其实是把很好看的剑,剑身暗红,煞气流转,不知饮过多少人的血。 


    那是一把淬满热血锻于烈火的剑,然将猩红锋刃握在掌心里,于这一刻感受到的温度,却好像能把人冻伤。 

    即使剑锋上还带着陵越的血。 

    方兰生在那一刻有点茫然地想,人的血不该是热的吗? 

    可是大哥的血,一点也不温暖。 

    掌心里黏腻浓稠的液体,是冷的。 


    鲜血如朱,他眼里却好像有汗,生生把那股殷红看成了火焰的赤金色。 



    百里屠苏至今为止的人生里,有大半时光是同陵越一道度过的。 

    陵越予他以光,予他以亮,而今日他还给陵越的,偏生是一剑锋芒,一剑冰凉。 

    血火交织成网,笼半生迷障。 

  

    风晴雪同襄铃在门外站着,几番犹豫,终究不敢进去打扰。 

    百里屠苏和方兰生进去房里多久,她们就站了多久。 

    隔开她们的,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一道房门,而是房里两个人的心防。 


    起初,百里屠苏终于平静下来以后,两个姑娘都是想劝说方兰生的。她们怕心事单纯的方兰生在意外打击之下,会伤心过度歇斯底里,更怕他口不择言刺激到百里屠苏。 

    失去陵越,方兰生可以纯粹地痛,可以纯粹地恨。而百里屠苏,只有生不如死的伤,百身莫赎的悔。方兰生可以恨百里屠苏,百里屠苏只能恨他自己。 

    回来之后,两个人都异常沉默,风晴雪和襄铃便如临大敌地守着。 

    风晴雪很怕百里屠苏会想不开,要以死谢罪。尤其是在方兰生完全有立场要求他这样做的时候。所以她几乎是以母鸡护雏的姿态插在两个人中间,生恐情势一旦无法控制,百里屠苏会做出无可挽回的抉择。

    然而方兰生看起来竟然比百里屠苏更镇静。 

    他并不说多余的话,只要求百里屠苏把焚寂给他看。风晴雪却好像触到开关一样跳起来。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行,苏苏不能离开焚寂!” 

    方兰生抬眼看她,眼中只有一团死寂,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被方兰生这样看着,风晴雪心中其实非常没有底气,但为了百里屠苏她还是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同方兰生对视,一步不移地挡在百里屠苏身前,坚持自己的立场。

    一路上她不是没有看过陵越对百里屠苏的情谊,这一路上她也深受陵越的照拂,心中确实是很敬重陵越这位大师兄的。 

    可是人心到底有偏私。风晴雪心里,只怕世上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百里屠苏。 

    爱而生忧,爱而生怖。 

    但这世上的爱情,从来不是只有保护和被保护这一种方式。风晴雪越是这般护持,百里屠苏越是不可能接受她这样的姿态。 

    煞气大发,凡心入魔,手刃至亲,业障已铸。不论是痛是罪是恨是悔,既然事已做下,便不可能逃避。风晴雪这样近乎纵容的保护姿势,只会更令他心中悔恨不堪,惨痛难当。

    他把焚寂交给方兰生的时候,风晴雪急得跺脚,几欲要从他手里将焚寂夺回来。然而她听到百里屠苏的声音,没有质感,毫无起伏,只是平平板板一声,“你走吧。” 

    风晴雪霍地转身面向他,想同从前一样,大声申明自己是绝不会离开他的,却在触及到百里屠苏的眼神时,如坠冰窟。他并非不看她,却同看不到她一样。他也不是听不到她说话,可他偏偏就是不听她的。

    那一刻风晴雪方才意识到,他已闭绝五感六识,将自己隔离在外。他心中有一道无形屏障,除非陵越复生,否则生机已绝,只恐求死不速。 

    却要到哪里去再找一个陵越来,拔除他心头魔障? 


    没想到,这一刻,竟然是方兰生说:“你想死,岂非太过容易?” 

    百里屠苏便一震。而方兰生丢下焚寂,大步跨上前,拉起他衣领,目眦欲裂,逼视着他,眼底一片血火如怖:“我与大哥分开多年,堪堪找到,还来不及说清楚当年的事!你独占大哥多年,现下死便死了,却要到哪里去还我一个大哥?!”

    “你要我怎样?”百里屠苏望着他,眼中竟欣欣然有解脱之意。原来师兄唯一的亲人尚且在世,这世上有什么是比血缘传承更加亲近相连的命脉?那么这条性命,除了交由方兰生处置,还有其他更合适的方式吗?

    分明不过一夜之间,方兰生还是方兰生,还是那样的眉眼,脸上的神色却好像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说:“我要你,把你知道的,大哥这么多年来生活的每一件事,事无巨细,全部原原本本都讲给我听。”

    百里屠苏便低眼垂眉:“我答应你。” 

    看他这样,风晴雪也不知道是该继续楸着心,还是终于松口气。 

  

    百里屠苏同陵越相处十一载,期间点滴琐碎,若当真事无巨细件件桩桩说来,只怕十天十夜也讲不完。 

    何况那些往事,如今件件说来,都是穿喉毒药,烧心裂肺,遗恨无期。 

    可即使是说破喉舌,声嘶喑哑,心碎血出,火灼肝肠,也要讲下去。 


    方兰生同大哥生离十数载,而今欲知他过往轨迹,竟也只得着落在杀他之人身上。 

    何况那些往事,都是他的大哥,怎样把半生心血精力,全数交托付与在屠苏身上。 

    可即使是听到耳鸣眼花,肝胆欲裂,遗憾终身,也一定要百里屠苏,把这世上但凡关乎陵越二字的件件桩桩,毫无保留地全部掏尽倒完。 


    血火如怖,爱而生怖,到底都是自己心甘情愿去承受的。 



    多年以后,方兰生对妻子说,这世上因爱而生的忧怖,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无爱可无忧,无爱可无怖,可若离于爱,也就失去了人生大半的喜乐。 


    孙月言看过夫君收藏的一柄剑。 

    不是什么神兵宝剑,只是一把断成两截的残刃。剑身斑驳,几处依稀透着一丝两缕的蓝,但多年的闲置和岁月的侵蚀,令那残缺的剑刃整体看起来更接近于是锈红和暗黄色。


    孙月言知道,她的夫君偏好蓝色,却不喜红黄两色。方兰生说,红色如血,红色又是喜服的颜色,而当年二姐最后的时光,就用在赶制一件嫁衣……所以他不愿见到红色。 

    至于黄色,那是火焰的颜色,也是能够时时刻刻令他想起某个人衣着一贯偏好的颜色。那个人,方兰生决绝固执地再不提起。 

    这其中的话题过于沉重。当年席卷琴川乃至沿海的那场浩劫,孙月言也曾经历过,深知那是终方兰生此世也无法放下的心结,所以她也不会多提。但她感觉得出,兰生对她说的虽是实话,却不是全部的缘由。

  

    斯年,百里屠苏同陵越相处十一载,期间点点滴滴并是琐事,当时全都只道寻常。 

    却直到往事追溯起来,才意识到陵越二字已是百里屠苏生命中最密切相关的一部分。如脉息相连,如骨血相融,一念而牵动心绪,不可分离,莫能辨究。 

    自幼时起,是陵越照拂他起居,而后又代师尊传道授业,教护点化他的人生。天墉城的十一年,就是关入禁地的三载光阴,他们也从未分离过。 

    潜移默化间,君之神君之骨,散落心脾肺腑。 


    在方兰生看来,陵越同屠苏,师兄弟之间,真的是很相似。 

    这简直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屠苏就是陵越一手带出来的。陵越陪伴他长大,教化他道理,冶炼他心智,熏陶他性情,待以他温情,赋予他包容…… 

    其实在方兰生心中,陵越从初次出场开始就如同神仙一般,强势凌厉到近乎完美。每个男孩子长大之前其实心里都有这样一个如父如兄的存在,悄悄向往着,渴求亲近又难免敬畏。

    知道陵越就是自己亲生兄长的时候,他同陵越大闹。 


    他是真的觉得委屈。他看过陵越是怎样对屠苏的,掏心掏肺都不够形容。那时他万分欣羡屠苏能有这样好的一个师兄,不是兄长而远胜过兄长。他说要找屠苏把陵越分一半给自己,陵越竟也由着他胡闹。看到陵越微笑点头应承的时候他欢喜得简直有点按抑不住,捂着莫名就跳得过快的心脏跑了好远还在兴奋傻笑。

    到头来发现,陵越的这份手足之情原是自己应得的,陵越却还要继续隐瞒下去。如果不是他自己执着地去追寻去确认,陵越是否终其一生都不打算同他相认? 

    陵越不认他,他便干脆同襄铃离家出走。其实他想过陵越是有苦衷的,也想过陵越发现他走了会不会又追过来,但一转念又怕陵越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在意他,还是不要抱太多希望的好。

    分明路上同襄铃说到陵越,一口一个“我哥”再自然不过,到陵越真的追来了,他又故意说不想见他。明知道既然陵越追来了就是陵越先向他低头了,他便由着性子折腾,陵越说一句他呛回去一句,非要陵越低声下气好言好语地哄他。

    其实也不过就是想听陵越亲口说一句,大哥很在意他,比在意屠苏还在意他。毕竟他才是陵越的亲弟弟么。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他对陵越说的话,句句都诛心。当初只是想逼出陵越的真心话,所以即使明知自己过分也恃宠而骄,想着只要大哥肯跟他说实话,兄弟之间话说开了有什么不能原谅,日后再向大哥道歉也不迟。

    如果不是笃定陵越在意他,当日又怎么敢这样放纵。 

    谁想得到命运竟然如此弄人,一个转身,陵越再也不可能听到他道歉。 

  

    他悔恨断肠,百里屠苏比他更恨更悔,便是断肠之痛又怎及得上此刻万分之一。 

    屠苏说:“师兄就不该遇到我。” 

    他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很低,几乎听不出感情,可是听到的人都知道他此刻饮恨泣血,生不如死。 

    十岁到二十一岁,百里屠苏的半壁天空都是陵越一力撑起。如果没有陵越,百里屠苏不敢想象人生那十几载的光阴会是怎样黯淡失色,日月无光。可即使这样,他还是宁愿当初不曾遇到陵越。

    没有遇到百里屠苏的师兄,依然还是师兄,不必为了百里屠苏的煞气四处奔走,不会有那么多的眉间忧虑,不需累积下来那样多风霜疲惫。没有遇到百里屠苏,师兄不会为煞气所伤,也许就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从如今往从前回放过往,谁人在百里屠苏生命里留下这么深重的印记?他想起在天墉城,他开口闭口都是师兄说师兄说,听师兄的。下山以后,即使所见所闻同天墉大为不同,他仍习惯于开口就是师兄说过。师兄的言传身教,处处留痕,无处不存在于百里屠苏心神里,半刻也不敢忘。

    如若当初没有苟延残喘地活下来就好了,若只初见,再无纠葛……或者世上就不该有百里屠苏这样的存在…… 

  

    方兰生却又拽起他的衣襟,脸逼近过来,眼中有恨,还含泪,却说:“要是你没遇到我哥,我和我哥又要怎么相认?” 

    “不是因为你下山,我也找不到我哥。要是现在你也死了,我哥的事情还有谁比你知道得更多?” 

    方兰生揪着他,怒吼出来:“我哥那么多年的心血都浪费在你身上,你不能回报他也就罢了,现下还要轻言生死,你说,你对得起我哥?!” 

    说起来,方兰生分明比世上任何人都有理由恨他,现在却还说要他活。百里屠苏便搞不清楚方兰生究竟是怎样想的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百里屠苏是陵越宁死也要护住的人,更是陵越以自己的心性和心血养育出来的人。不只为陵越的心愿,就为了再寻得一丝陵越留在这世上的风骨神髓,方兰生也要百里屠苏活着,活下去。

  

  

之二 断金 

  

又名丧心病狂系列之——如果在琴川看到师兄被做成手办了 

  

    断金,一谓之“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另,也可解做:折戟埋沉沙,金石此中断。可怜玉无瑕,风华只刹那。 

  

    虽是为了问清焦冥一事而回到琴川,百里屠苏和方兰生原却是对欧阳少恭绝无怀疑的。 

    他们都愿意相信少恭对此毫不知情。 

    却不曾想,还未得见少恭,先看到了陵越。 


    ——不,那根本不是陵越!只是一堆虫子,空有形表,不见神仪,怎可能是师兄/大哥? 


    陵越却是去了哪里?不是说陪同少恭回青玉坛处理事务吗?为什么只见少恭不见他? 

    但见欧阳少恭温文一笑,但听欧阳少恭侃侃而谈。 

    他说了一大篇,意思只有一个: 

    此后世间,再无陵越。 

    形体已殁,连魂魄也不剩,甚至不化得为荒魂。纵你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找不回他一魂一魄,只余永无绝期之恨。 

  

    欧阳少恭笑言:“大师兄待两位弟弟确实是情深意重。便是最后,也还在记挂屠苏同小兰的事情,要我务必尽力助屠苏达成心愿,要我务必帮忙劝说小兰安心回家。” 

    他学着陵越的声气: 

    “兰生,好好听话,回方家去吧,你二姐不能没有你。大哥答应你,偶尔下得天墉城,便会去琴川找你。” 

    “屠苏,母子情深,你要行那起死回生之法,师兄理解你。只是生死有命,如若终是不成,你也不可太过激动伤心。” 

    他的音色虽与陵越不同,那份话语里的殷切情意,抑扬顿挫起承转合,却皆学了个十成十。 

    宛若陵越当真就在面前,温声软语,句句发自肺腑,神情关切好言相劝。 

    见屠苏和兰生仍兀自惊痛得开不了口的模样,欧阳少恭便又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大师兄为人委实温厚可靠,一路护我助我良多。自天墉拜师学艺便承蒙他照拂,我心中也很是感激,倒也不忍他继续留在这人世受苦,没让他多受折磨就去了。”


    琳琅从此碎,空叹琉璃脆。 


    蓦地,铮然一声剑响。 


    剑鸣之声,嗡然大作。 

    据说神兵利器,能感应主人心思而鸣警。 

    而焚寂同百里屠苏,早为一体。 


    欧阳少恭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风晴雪心知不好。 

    在乌蒙灵谷,百里屠苏亲眼见得母亲形体消散,便痛彻心肺煞气大发。毕竟那时他母亲已逝去多年,且还怀有少恭只是好心办坏事的侥幸,虽一时迷失本性,终究豁然清醒守得本心。

    如今刚挺过母亲得而复失的打击,又猝然失去相处多年的师兄,甚至当面遭欧阳少恭残酷背叛。数年感情多年信仰全部一夕之间被推翻,他若是就此煞气发作,会否从此再也回不了头?

    “苏苏,不要!”像之前那样,她想去抱住屠苏,然还没挨到他,已被他身上猛然爆裂的罡气震开。 

    她不死心地想要上前,却发现连他的袖子都没法触碰。 

    风晴雪只看着百里屠苏,百里屠苏却只看着欧阳少恭。 


    他已是两眼红光大盛,周身黑雾弥漫,眉间印痕若隐若现,神色却不若往常煞气发作那般狰狞。 

    甚至还能克制着问一句:“为什么?” 

    好像一开口就有血要从喉咙里喷出来,可是他又生生把那股热流咽了回去,只余一股血特有的腥气,在喉舌间徘徊不散。 

    欧阳少恭的笑容便更加深也更加温柔了。 


    他问:“你已经亲手把你母亲给烧了?” 

    一挥手,他指着“陵越”:“不如你再试试,将他也亲手烧了,也好让你母亲有个伴?” 

    “住口!” 

    这一声却是方兰生吼出来的。 

    欧阳少恭不理会他。在他眼里,方兰生的威胁还不如襄铃那只小狐妖。 


    筹谋多年,既然他要的就是百里屠苏痛苦,自然知道这一刻,怎样才是火上浇油,怎样才是凌迟人心。不刀刀剐肉,句句剜心,怎么对得起多年苦心? 

    他抬手,慢慢解开上衣。 

    今日情势突然剧变,欧阳少恭的行为失常至此,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此刻看他动作,更加以为他疯得彻底。 

    直到他露出背上伤痕。 

    其他人迷惑不解,只有百里屠苏居然还能强作镇定地开口:“原来……肇临也是你杀的。” 

    那道剑伤早已愈合,但却依然往外冒着黑气。 

    ——同当日在安陆幻境,他煞气发作砍伤师兄后所留下的伤痕,情形一模一样。 


    欧阳少恭笑说:“听说你是陵越大师兄一手带大的。都道执剑长老门下两个弟子,同门情深,叫人羡慕。” 

    “在我看来,你待陵越之情,也不过如此。如今我将他做成焦冥,你也不必做出这副难过样子。” 

    “大师兄待你情深意重,当日你忍心重创于他,还能苟延残喘活于世上,简直恬不知耻。” 

    “我若是你,再无颜面去见师兄,早该自刎当场。” 

    “怪物便是怪物,能烧得了自己母亲,自然也不会顾惜师兄。” 


    这话出口,百里屠苏再难抑制煞气。 

    风晴雪失声惊呼:“苏苏!” 


    欧阳少恭既然一心要诱百里屠苏入魔,自然知道人心最痛最不可触碰的弱点在于何处。 

    世上已无陵越,紫胤真人和红玉也不在此处,单凭一个风晴雪,独力难支。倒要看看,此时此地,还有谁能解救百里屠苏于心魔。 


    杀——! 

    要情何用? 

    要心何用? 

    要命何用? 

    不如统统杀光,一道火焚尽这世间一切纷扰,便再无爱恨忧怖,再无痛楚哀苦。 

    却偏偏有一个人的声音,于一片混乱中异常清晰:“大哥,我不信你从此就不在了!” 

    “哥,我知你魂魄不远,必能感知——你的好师弟百里屠苏,今日就要在此地大开杀戒,扰你清静,叫你就是只余一念只剩一息,也不得安宁!” 

    是谁,是谁在叫? 


    冰冷的剑锋指到喉间,方兰生却毫无惧意,同往日看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双眼血红,神色狰狞,乍一看也分不出他同百里屠苏哪个更骇人。 

    分明是百里屠苏的剑制住了方兰生,那气势却好像是兰生在逼视着他:“你杀吧。你杀啊!就在此地,在大哥面前,你杀了我们所有人啊!” 

    方兰生仰起头,眼中有泪光,也有死意:“这世上和大哥相处最久的就是你,知道大哥事情最多的也是你!我刚找到我哥,还来不及让他认我,就失去了——我哥的事,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你要弄脏我哥所在的地方,就来啊!”

    记忆中,是谁也曾这样疾言厉色地说过:“你去吧。去青玉坛,把你仇人都杀光,顺便让师尊看看,你被仇恨蒙蔽的样子。你去吧,去啊!” 

    混沌中看到的那张脸,为什么那样像师兄呢? 

  

    血缘也许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东西。方兰生千真万确是陵越的亲生弟弟。 

    屠苏看着此刻的方兰生,瞬息之间长大的方兰生,露出那般坚毅无畏的神色,那样似曾相识的眉目,那么熟悉刻骨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了昔日的陵越。 

  

    如果陵越已经化作焦冥,魂魄也不存,那么这世上陵越存在过的痕迹,还有谁比百里屠苏了解得更多?又还有谁的血脉,能比方兰生更亲近陵越? 

    百里屠苏,怎么下得手去伤害陵越唯一仅存的亲人? 


    而方兰生也要百里屠苏活着。因为失落的同大哥一起生活的时光,大哥过往十数年生活的轨迹,大哥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印记,都要着落在他身上讨回来。 

    而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还有识人不清的悔,以及一夕之间天地翻覆的恨,没有百里屠苏陪他分担,世上又还有谁能与他感同身受? 

  

    断金,是美物摧毁刹那风华的意思,也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意思。 

  


之三 折剑 


又名丧心病狂系列之——断金前篇,霄河殉主记 

  

    传说这世上的神兵利器,久之能化灵,化灵而认主。 

    剑灵无心,剑灵无情,唯与主人同生同死,同退同进。 


    在青玉坛,推开那道密封的门时,陵越完全没有想到他会看到什么。或者即使看过了他也未必就会疑心少恭,少恭大可以将一切仍推到雷严头上。因为百里屠苏的关系,他对欧阳少恭是全心全意的信任。

    可惜欧阳少恭从来没有信任过他,甚至也从未相信过他的信任。 

    所以看到了欧阳少恭的密室以后,他就没有了活路。 


    其实,活路是自己争出来的,不是旁人让出来的。可惜一向太过君子的大师兄,从一开始就输了先机。欧阳少恭自诩是个大夫,医毒双修的大夫,一路上有的是手段在不知不觉间让毫不设防的大师兄着了道。

    何况青玉坛原本就是欧阳少恭的地盘,天时地利人和都被对方占尽,陵越唯一可仰仗者,唯有手中一柄霄河。 


    此前看欧阳少恭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刻同他交手才发觉此人深藏不露,果然图谋已久,其心叵测。 

    明知是必死局,也要争出生天。近乎于惨烈地求一线生机,却不是为了自己。 

    陵越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屠苏还对少恭的意图毫不知情,无论如何,也要向红玉姐传讯示警。 

  

    你可见过玉山倾倒?你可看过玉树摧折? 


    先是唇角不情愿地沥下一线艳红,染出倔强的印纹。后来鲜红越来越多,细丝衍变成血痕,不绝如缕划过下颌。到陵越终于站立不住的时候,他将霄河狠狠插入地下,手用力拄着剑,倚仗着霄河,才能勉强不让自己的身体倒下去。

    饶是他再不想示弱,也不得不单腿屈了一膝,跪在地上。 

    他已无力再战,但看欧阳少恭好整以暇,一步一步地走近过来。 

    陵越微微仰头自下而上看着他,似是还想说话,却嘴唇方动就不得不偏过头,张口便是一团血雾,全数喷在了霄河湛蓝的剑锋上。 

    这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了一般,他开始咳。一边咳一边喘息不止,更多的血便在咳喘中持续不断地落在霄河的三尺青锋上。 


    “大师兄何必如此?我有心请大师兄来做客,大师兄却要同我动手,如今自损元气至此,岂不伤了和气?” 

    欧阳少恭负着手,长发如墨铺满背部,宽衣广袖飘飘然好似仙人,一开口却是一派鬼话连篇,满满的戏谑和恶意。 

    其实他原本确实是谪仙下凡,可惜仙人落难竟还不如蝼蚁,再难消得百岁千年的孤寂疯狂。 


    脸色虽苍白,陵越的眼睛却依然雪亮,迸透出锋利的剑意和死志。这角度看陵越的侧脸,眉型如剑,剔透如墨,紧蹙的眉峰也是当真好看。染血的唇微抿,那颜色生生有种笔墨丹青也难描绘的艳丽。他紧着脸仰起下颌,从挺直鼻梁到修长颈项,都好像是刀削出来的一般,在空气中绷出凌厉倔强的线条,却又有种好像再用力拉紧就要断掉的脆弱感。


    身逢绝境却犹然不失骨气的姿态总是容易激起人怜爱的,而像陵越这般素来铮铮傲骨的男子,如今的模样便只有更令人心折。他的长发束成一股马尾,此刻乖顺地垂落在脸颊边,好像丝丝缕缕都是网罗,叫人看着就难免情生意动。而欧阳少恭看了,不知怎的竟也对他的头发产生了兴趣,鬼使神差地伸手,要去绾一绾那一把青丝。

    却还没碰到,被陵越一把拂开了手。 

    少恭倒也并不动怒,趁他扬手之际,就势捏住了他的衣袂,拉扯间便将那段袖子生生撕裂了一截下来。 

    “原来大师兄宁愿断袖。”他轻言调笑着,随手将那半截衣袖丢在地上,眼神却深沉冷厉起来。 


    陵越垂眸,眼睫也不曾颤动一下。他原本还想问清欧阳少恭究竟有何图谋,能拖延时间也好,能为屠苏他们留得一点讯息也好,总之拼了性命,总该有点意义。 

    可是欧阳少恭的药比他想象得还要厉害,他心知时间不多,便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向天墉城传讯。 

    却听铿然一声剑响,竟是霄河突作金玉悲鸣之音,而后生生折断,裂成两截。 

    同时陵越也再支持不住,张嘴又是一口血喷在霄河断裂的剑身上。 

  

    后来的事,欧阳少恭倒也不算骗了百里屠苏和方兰生。 

    陵越去时确实并无多少苦痛,欧阳少恭有的是办法让他无知无觉神思分离。 

    只是那日将陵越带回去时,因霄河已断,他也并未留意。直到后来青玉坛弟子回来禀报,只找到半截霄河残刃,另外半段却不知去了哪里。 

    欧阳少恭一看呈上来的半截断刃,可怜当初淬得水火的神兵,此刻甚至不如凡铁,黯淡唯余寸断裂痕。当日陵越血洒霄河,这段残刃剑身上却并无血迹,不出一日便如已生出斑斑锈印,半点光彩也无。

    他便一皱眉,心知还是小看了陵越。 

    剑主以自身精血养剑,而剑亦有灵,自弃半身,可寄主人神思半缕,便能自御其身。 

    那半截断剑,此刻恐怕正在赶赴天墉城的路上。 


    不过也无妨。 

    此去天墉城路途遥远,陵越已消散于天地之间,失去主人的霄河又能支撑多久? 

    何况就是报讯天墉又有什么用?百里屠苏已经入了他的陷阱,就算紫胤真人同红玉赶来也再来不及,不过是再加快些计划进程罢了。 

    只可怜了那把剑,自毁其身也不过徒然做了无用功。再一想想陵越当日所为,倒也不由要感叹一句,当真是剑似主人形。 

  

    霄河从此绝,人间无陵越。 

  


之四 如碧 


又名丧心病狂系列之——宁可让师兄吐血也别流泪 

  

    少时,代师尊传道授业教化师弟,陵越曾告诉百里屠苏: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到死心如铁,男儿心做男儿行,便是流血,也不落泪。 

    不只是说,陵越同样以其言传身教,一再演示给百里屠苏看,何为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安陆幻境,铁柱观中,血溅五步,无惧无畏毫不退避,都是为了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将师兄教诲记在心头。下得昆仑山,离开天墉城,一路上风霜磨折,再多艰难困苦,也宁可流血不流泪。 

    后来他为解开封印而回天墉城,期间同他师兄话别。虽然屠苏有意隐瞒,陵越到底还是知道了,他这一去,十死无生,甚至连来世,都永诀无期。 

    即使这样,百里屠苏不曾表露,陵越也就不动声色,只是叮嘱他,你一定要回来。 

    屠苏便答应他,我一定会回来。 

    两个人这番对话的时候,其实早预见了日后相见无期。分明心中五内俱焚,每说一字喉舌间似乎都有血腥气要涌上来,到底还是又全数咽下去了,平静地完成这场道别。


    临别那晚,窗前曾有清冷月光,亘古不变地照着这尘世。而师兄弟二人,又如从前那样,同住一房同守一室。虽一宿无眠,却守着默契,静静睁着眼睛共看这床前明月,直至天光乍破。

  

    蓬莱一场恶战直闹得天昏地暗,待到终于云破日出海晏河清,却是剑归人未还。 

    同伴同去不同回,兰生和襄铃都哭红了眼睛,陵越却只是怔怔站在那里。他的视线先是落在那把如血的剑上,而后又望向抱着剑的人。目光穿过尹千觞又转回来,反复巡梭,仍未找到想见的人,眼中便有什么东西如伤痕一般支离破碎,却偏偏没有一滴眼泪。

    他一动,芙蕖和兰生就分别从两处扑上来,一人一边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死死拽着他好像生恐他会倒下去一样。 

    其实陵越远比芙蕖兰生想象的要镇静得多,短暂的呆怔过后他便回过神来,摇摇头,示意他们松手。 

    “我没事。” 

    确实无事,能有什么事呢?解开封印的是屠苏,正面迎战欧阳少恭的也是屠苏。没有百里屠苏,陵越还是陵越,是天墉城的陵越。 

    听他这样说兰生眼睛更红了,他哽咽着说哥,我宁愿你哭一场。 

    他说完,又扑上来抱着陵越脖颈。陵越便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和他往日安慰师弟和弟弟一样的动作,并无什么异常。 


    当晚一灯惶惶如豆,已经接任掌教之职的陵越在烛光下处理完公文,起身时突然眼前一黑,喉咙一甜。他下意识伸手捂住嘴唇,到底还是咳出声,再抬手来看时,掌心已有了嫣红。

    求仁得仁何所怨? 

    陵越并不以为百里屠苏的死可悲。他曾亲口对屠苏说,执剑是为守护重要之人。而后他的小师弟长大了,为了守护更多的人,选择了无可回头的一条路。就算是绝路,他也只会尊重他的选择,为他而默默欣慰。

    只是一手带大的小师弟从此消散于天地之间,多年感情如今无处安放,心痛难忍心碎如绞也是真的。白日里他将悲痛强忍于心,淤积久了终于伤了肺腑。 

    低头看了一眼掌中血,陵越忽然想起昔年,他负担着师弟的课业。在某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曾共一灯烛光,同屠苏讲苌弘化碧的典故。 

    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 


    陵越抬头,但见窗外月明。 

    天阶夜凉,又是一弯冷月,洒下一色伤心白,照着这尘世,照见人间的悲欢离合。 


    都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可有时候,纵是消得胸中碧血,也难消一滴男儿泪,难消一轮离别月。 


    扯过绢帕,陵越拭尽手中赤血。 


    若胸中有大义,心底怀苍生,一腔热血是否就可终化作碧玉,气贯长虹? 

    与君一诺,不负君约。 

    宁有血无泪,销尽风霜,以此碧血丹心,终许人间。 

  


之五 执剑 


又名丧心病狂系列之——即使天意从未成全 

  

    紫胤真人是为天墉城的执剑长老。 

    执剑长老一脉似乎有个约定俗成的门规,入门之初师尊都要问弟子一个问题:你,为何执剑? 

    紫胤当初为何执剑已不可考,紫胤的大弟子陵越则回答得很天真也很执着:“执剑是为了保护重要之人。” 

    后来陵越将这句话告诉百里屠苏。 

    再后来,陵越问玉泱为何执剑。玉泱想了想,犹豫回道:“弟子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求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听到这回答,陵越一度垂眸沉默不语。 


    一直伴着他的芙蕖知道,他是又想起了那个人。但芙蕖不知道的是,陵越心中,记得最清楚的并不是百里屠苏最后离去的背影。那一刻,明知人世的面,见一面少一面,离别时分他却固执地不去看他的身影,好像这样就能告诉自己这不是最后一眼。

    偏生,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屠苏最后一次回天墉城,同他倾心交谈的时候,曾反复对他说:师兄传我剑道的恩情,屠苏永世不忘。 


    ——你为何执剑? 

    百里屠苏说我不为求死,但为求胜,但为求更多人的生。 

    他呕心沥血呵护半生的小师弟,坎坷半生,历经忧患,也曾迷茫也曾动摇,最后终于找到了执剑的理由。 

    屠苏怎能不感谢陵越? 

    使君待我之情,导我半生光明;凭君之胸怀,启我向往仁义;以君之言传身教,铸我丹心铁骨,勇往直前百死而无悔。 

    百里屠苏的一生太过短暂,经历也较常人要惨烈得多。当初得知雷严可能就是灭族仇人时,他便按捺不住要去寻仇,咬碎牙切着齿对陵越道:“我这一生,都拜雷严所赐!”那时候陵越听出来了,对于一夕之间天翻地覆的命运,就是再坚强明理,屠苏心里到底不是毫无怨恨的。

    可是真正面对雷严的时候,屠苏弃了焚寂。屠苏说,动用焚寂是为了复仇,用天墉剑术,却是为了诛邪。 

    昔年里,是谁风露中宵,闻鸡起舞,一招一式,全心全意授之以剑术? 

    而后他要去阻止欧阳少恭,了结太子长琴的命劫,临行前又对陵越说感谢师门,传他剑术和为人之道。 

    陵越也许未必听出来了,但那一刻,在百里屠苏心中,对于残酷命运确实是充满了感激的。 

    即便明知前方是绝路,手中仍然有那么一柄剑可以倚仗,还有那样一个人,从始至终,都让他可以坚定信念,无惧无悔地走下去。 

    此生何幸得遇君。 

    此生又何幸,得以为君执剑。 


    有一句话陵越始终不曾对屠苏说出口:手中虽然执剑,仍需天意成全。 

    这世上,很多事情,即使是殚精竭虑,心甘情愿,甚至宁可以身相代,终究也只是身在局外无能为力,改变不了结局半分。 

    可事实上,即使天意从来不会成全,又待如何? 

    天地不仁,便宁弃手中剑? 

    即使,明知天意,不怜苍生,陵越也只会更加用力地握紧手中剑,为所爱所惜之人,拼却性命也要争得一线希望,撑起半壁生天。 

    若问百里屠苏,魂飞魄散,今生与君长诀,甚至来世也不可期,可会后悔? 

    那英气少侠应也只会执起手中剑,望一眼他的师兄,淡然回上一句:纵有遗憾,绝无后悔。 

    可以想见,今后的玉泱,大抵亦当如是。 


    此生若无份,可了相思情。 

    然此身纵为天地所弃,亦要攥尽双拳,不放开手中之剑。 


    天意若要磨折,摧残的只是命运,到底磨灭不了人心。 

  


之六 莫道与君诀 


又名丧心病狂系列之——九百年前世上无屠苏,九百年后世上无师兄 


(上) 


    蓬莱一战后,光阴已逾数十年,几番寒暑故人来去,慢慢也淡了消息。而天墉城的陵越真人,终究还是没有成仙。 

    当初陵越问百里屠苏:“我准备像师尊那样,修成仙身,你有没有兴趣与我一起?”屠苏便露出了犹豫迟疑的神色。 

    陵越也就只是温柔地笑一笑,以“师弟现在年纪还小,倒也不急”开解自己,这事也就搁下了,此后不再提起。可是历得屠苏那场命劫后,再回忆起那时情状,陵越才觉出其中滋味。

    只怕屠苏当初是想说:师兄你这是在给自己插flag知不知道啊!你这样说了以后肯定就成不了仙了,何苦拖我下水,还是放弃吧。【其实师兄你想多了,少侠他并没有这样想过。

    而今,满头霜发的陵越真人念及前尘往事,真真是恍恍惚惚红红火火……呸,恍如隔世。 


    蓬莱一战了结欧阳少恭之事以后,陵越继任天墉城掌教,紫胤真人游历四方。而风广陌回幽都面壁思过,永世不得再踏足人界;襄铃同兰生告别后前去寻她父母,也不知现今是否如愿以偿;幽都灵女游走人世,执着追寻复生之法,最初几年还时常有口信传来,而后也是渐行渐远渐无书。方兰生继承方家娶了孙月言,从此守着妻女终老于琴川。芙蕖陪伴他一世,到底相思相望不相亲。

    时如逝水,永不回头。 

    失去方如沁后兰生一夜之间成长起来,再不复当初无知少年任意妄为,此后倒也一生平安顺遂,不叫他操心。曾有一年他去看兰生,兰生这些年来心性已稳,遭逢变故之后再难得见他同自己耍赖撒娇,那回却又罕见地在他面前孩子气起来。

    当时月色好,孙月言知道他们兄弟相聚一次不易,早早带着女儿去睡了,不叫人来打扰他们。他同兰生并肩坐在中庭,兰生靠着他的胳臂,滔滔不绝地对他说着话,说这些年来的琐碎,说妻女在侧的趣事,说年少荒唐时的豪情壮志。说着说着兰生突然就倾身过来,双眼湿润地看着他,问:“哥,为什么一直都是我在讲,你却不说话?”

    他愣了一下,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山下村民说起天墉城掌门,那自是天纵英才,天人之姿,大慈大悲,功德无量。可要陵越自己来说自己,那些百口传唱的事迹,他全以为不过是修道之人应尽职责,又有何处值得一再叙述?

    兰生说:“哥,你的事,其实每天我都听人说,说成传奇说成戏剧连书都出了一本又一本。我见不到你,听他们说你的事,也是开心的。” 

    陵越便不明白,他这个猴儿心性的弟弟,又究竟是哪里不满意了。 

    兰生却对他说,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总有一个名字,与陵越共同沉浮。 

    陵越心头悄然一震。 

    他当然知道兰生在说谁。 

    百里屠苏。 

    天墉城执剑长老之位空悬已久,门派中每个弟子都知道他同百里屠苏的约定,几乎所有人,都在传言他同百里屠苏的轶事。 

    其实他不怕别人说,哪怕是在兰生面前,他也不怕承认——百里屠苏之于陵越,是心头血,是肉中骨,早已生长连根,融为一体。 


    百里屠苏未归,起初芙蕖怕他伤情,暗示门中弟子不得在他面前提起百里屠苏。被他发现后,他倒也不怪她。芙蕖此生都为了他,他只会觉得亏欠她,怜惜她,怎么可能会怪责她多此一举。

    只是他不想身边人以为,失去百里屠苏,能令他脆弱至此,竟到了要逃避一个名字的地步。 

    他告诉芙蕖,其实将百里屠苏放在心里,以心头热血温着这个名字,不叫他的名字蒙尘,不叫百里屠苏的印记有一时一刻退却温度,他实在是十分欣然喜悦。 

    哪怕那是负担,要为之痛楚为之黯然伤神,也是心甘情愿的。 

    陵越希望,这一生今后的日子,回想起百里屠苏,回忆起他放在心上的小师弟,胸中总是暖的。一生男儿意,这份剔透肝肠,不但装得下离别和相思,也装得下豪气与仁义,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当初屠苏临走同他相诀时,定定望了他许久,嘴唇微动好像有什么要说。 

    却是他没有让屠苏说出来。 

    其实真的不需要再说什么。屠苏谢他代师尊传道授业之恩,他心中十分明白:屠苏是在最后一次拜谢也是拜别天墉城,屠苏希望用他教的剑道来守护这世间的清平,屠苏愿意守护师门百年清誉,激荡天墉昂扬门风。

    他为屠苏担忧,也为屠苏骄傲。百里屠苏在他心上,是半生心疼,是半生心痕,也是半生心魂。为了百里屠苏,怎样做他也都是甘之如饴的。 

  

    那时候他对芙蕖这样说,如今也不怕对兰生承认。 

    只是陵越没想到,兰生听他这样认了,竟然没有任何发怒的意思。 

    兰生伸手搂他的肩,搂住了以后还嫌不够一样又环上他的颈,埋首在他肩窝里。兰生说:“哥,其实我知道,屠苏他很了不起,我比不上他……只是我不服气,明明最后那一战也有我,为什么其他人却都只说你和他呢?”

    陵越便失笑:“你是怨大哥抢了你的风头?” 

    兰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我明明只是希望,能和你们一样,虽然不在一处,却可以抵背并肩……你不知道,那些人根本没见过你和他,却说得活灵活现的,好像你们两就在一起,在他们面前一样!”

    陵越安慰他说:“说书不过图个新鲜,自然都是添油加醋胡编乱造的,你何必在意。” 

    听出他又是哄小孩子的敷衍语气,兰生似乎有点恼,赌气地收紧手臂把他抱得更紧,耳朵却莫名有点红:“哥!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也想像屠苏那样,可以站在同你并肩的位置。我希望有你的地方,也就有我。这样才是真正的兄弟对不对?一起生活一起成长,最终你可以到达的终点,我也能到达。”

    兰生说:“哥,我也知道这话我本来不该说,只是我忍不住……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大野心。我只希望身边的亲人朋友,都能平平安安活着,我爱的人,都还能在我身边……”

    方兰生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心里最重要的那句话,到底没有说出口。其实他想告诉陵越:“哥,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我们当初不曾分离,你能陪着我一起长大。如果……二姐,还有你,我们三个人是亲人就好了,二姐那么好,你也那么好,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多么幸福……”

    一向口无遮拦的方家小公子,也终于学会了在重要之人面前忍耐,将几乎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回去。如果当初就能学会控制自己,少顶撞一点二姐,该有多好…… 

    其实兄弟连心,他的心思,就是不说,陵越到底不是领会不到。只是陵越其实不善言辞,对着方兰生更是如此,而今除了一句“对不起大哥没有陪着你”,竟然也不知说什么合适。

    兰生便松开他的脖颈,却又转而去抱他的胳膊。他揽着陵越的模样几乎又在一夕之间变成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笑得无邪至极:“大哥,说好了,来生我们还要继续做兄弟,你是修道之人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下辈子见到我你一定要认出我。”

    陵越如何能拒绝他? 

    兰生又说:“到了下辈子呢,你不但要认出我,还要找到二姐的转世,到时候我们三在一起,就又是一家人了。” 

    陵越垂眸,用力一点头。 

    兰生看着他的侧脸,笑容一寸一寸慢慢退下去,却还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他说要三个人在一起,说了要找二姐的来生,却不提百里屠苏。因为,明知道百里屠苏已经没有来世。 

    如果还能有下辈子,木头脸一定也还想做大哥的师弟。 

    抱着陵越的臂,方兰生便在心里默默地说:屠苏,你放心,下辈子如果我还能找到我哥,连你的那份一起,我们继续做好兄弟。我会对哥好,听他的话,不叫他操心,不让他难过。我像你那样懂事,像你那样厉害,像你那样,成为他的骄傲。


    那之后又是几度韶光,当时少年也垂垂老矣。如今方兰生身体尚且安康,琴川却也书信渐少。到了这个时节,有时候没有故人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其实陵越看得开。不论是成仙还是做红尘中人,都要面对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 

    既然天道轮回恒久如此,不历经尘世八苦,怎能算得圆满? 


    蓬莱一战后,世上再无百里屠苏。 

    可百里屠苏,又分明在陵越心里,如映剑光,如照明月,气息清冽颜色鲜活,经年不退。 


    爱至缠绵时,总道安得与君相诀绝,免叫生死做相思。 

    可爱至清明时,宁可相思成血,也不与君相诀。 


    陵越此生,心如磐石,也是一样永不回转,永不言悔。 

  

(中) 


    九百年光阴是个什么概念? 

    九百年前百里屠苏漫步在琴川,九百年后青年屠苏出了桃花谷,所见到的人世,其实同前生也没有什么不同。 

    大街小巷,青瓦黄墙,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就算时隔百年,烟火人间,寻常岁月,从来都是那样琐碎微末而温暖亲切。 

    百里屠苏想走过很多地方,看遍不同的风景,帮助很多很多的人。但此刻走在街上,青年少侠其实心中还有些许茫然。那种心情同九百年前是一样的,他十一年来从未离开过天墉城,被迫出逃的时候,下了昆仑山,处处碰壁,竟不知道原来在尘世间生存还要顾及这么多东西。

    衣食住行样样需要打点,可是在天墉城,自有人为他打理好一切。 

    就像在桃花谷,他只需要跟着晴雪,将晴雪所在的地方当做家。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总有人把他惯成生活自理能力九级伤残,可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导致年轻的少侠初次走出家门,总是恍恍惚惚进不了状态。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踏遍山河行侠仗义的豪情壮志都在哪里? 


    作者便恶意地笑了。当然和说好的不一样,当初明明是与人有约要一起走,而今只独你一人,怎么能一样? 

    人生一世太漫长,所以人总想找到一个人,相依相伴一起走。 

    人生一世又太短暂,所以你以为可以花前月下相守一生的人,往往等不到和你走完全程就不得不提前离开。 


    悠悠生死,一别经年,其实,也不过黄粱一梦归去来。 

    晴雪为他求复生之法而游离人世多年,灵力早已衰竭。这一世,自重生起他们便抓紧一切时间相守在一起,晴雪终究还是先一步离开他而去。 

    这一世他对晴雪的感情,又及晴雪对他的感情,究竟是爱情还是更接近于亲情,其实都不重要。如果你也曾在尘世中辗转九百年只为一人,那么除了求他一生顺遂,大约也不会再有其他所求。

    晴雪离开时他当然很痛,但幸运在于,是悲痛却并不是伤痛。 

    屠苏的一生总是艰辛磨折多于欢愉喜乐,还能重回人间,再看一眼天地浩大江山如画,已是再幸运不过。晴雪离开是因为寿命已尽。她对屠苏说人之一生,从生到死方是圆满,如今她能寿终正寝,已是天意顾怜,让她在走之前还能亲眼看到平生最大愿望得以实现。她要屠苏不必为她难过,要好好活着,幸福开心地活着。

    即使她没有这样说,屠苏也不敢轻易放弃这来之不易的生命,更不敢心存怨怼愤懑苍天。 

  

    出了桃花谷,青年少侠行走于人世,正觉原来乾坤如此辽阔,河山苍茫无边,无意间突然在路边看到有人在兜售铃铛。 

    铃铛通体剔透似琉璃,触手如暖玉,轻易勾起某些记忆。 

    重生之初,因为身体并不能与魂魄完全融合,他并无前世记忆。而待到某个仿佛命运召唤一样的夜晚,记忆陡然恢复,种种情感便如流水一般冲进脑海,灌入心脾肺腑。

    有个名字,有一个人,占据了那段记忆的大半空间。 

    他买下那个铃铛,握在手里,温润似可融骨的触感,就好像在触碰那个人的心。 


    其实年轻的少侠出了桃花谷,就打定主意,在游历天下之前,先去一趟天墉城。 

    不过少侠忘了一件事,应该加个前提,如果到如今为止,这世上还存在天墉城的话。 

    他自还是没能走到天墉城,但愈是接近昆仑山脚下,愈是听到一个名字时常被提起。 

    后世传颂,天墉城第十二代掌门,是天墉立派以来,最伟大的一任掌教。 


    陵越真人的生平记载见于正史不过寥寥百字,所言也不过是天纵英才,接任掌教后开门派数百年盛世之局,满百岁而仙逝。 

    史笔如铁,盖棺定论。笔法简硬,百字概略已述尽前人一生。 

    原来师兄,没有成仙。 

    可师兄仍是天墉城史册上彪炳千秋百世流芳的一笔。 

    屠苏其实并不惊讶陵越没有成仙。在他心里,师兄自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可是最好的人并不一定要成仙,就像他自己,也并没有想成仙。 

    仙人不一定就是仙风道骨的,他的师尊是剑仙,可太子长琴不也是仙人么。漫长时光,瑶宫寂寞,成仙的人,若非心若止水,就是心如铁石,否则难消得累生累世的分离与相别。


    九百年过去了,想起陵越,屠苏不是没有眷恋。恐怕还正相反,时隔越久,缱绻思念越是刻骨。可他心头也十分清楚,只怕而今这世上,再也没有师兄了。 


    重入轮回万事空,留得生前身后名,未尝不是圆满一世。陵越是这样想的,屠苏也是这样想的。紫胤真人的两个弟子,心性实在是太过相似,不愧是师门风骨一脉相传。 


    终于徒步行至昆仑山下,天色已晚不便上山,屠苏便寄宿在山脚下一家小客栈。 

    也许是那种离人归乡的亲切感使然,也许是白日里看着铃铛睹物思人使然,当夜,年轻的少侠有些心绪躁动。 


    旁人眼里,陵越的眉目自然是生得极好的,却总是过于凌厉,蹙眉抬眸那么一眼扫过来,就是一股凛然剑意,显得难以亲近。可是少年屠苏眼中,师兄可敬可亲,言语温存颜色怡然,最是宜笑。

    方兰生所见自家哥哥的笑,往往是抹开唇齿,眼眸眯起,盛开笑意十分粲然。 

    而少年百里屠苏,最常见到的师兄的笑,往往是眉宇弯起,眼睑微敛,唇角抿住向上牵起,挽出七分弧度,虽笑不露齿却已现出十二分的温柔包容。 

    他喜欢师兄的笑。 


    可惜陵越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蹙着眉头的。 

    尤以铁柱观那次,师兄的眉眼拧得最紧。 

    百里屠苏下了昆仑山,同陵越便是聚少离多。分离往往总在猝不及防时,来不及完整道别。 

    被诬陷杀死肇临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死,心中最伤情之处却在于师兄还未赶回天墉城,也许连道别都来不及就再见不到师兄了。 

    铁柱观如果他下水再晚半刻,也许师兄便死在狼妖爪下,徒留一生伤痛。 

    妖丹入体无力平复的时候,他也以为自己会死。交代晴雪处理身后事,说了旁人偏生不提师兄,那时候竟然暗暗庆幸,好在已提前预警,好在已告知师兄保重身体,不至于叫师兄毫无心理准备。

    但是那一次竟然又熬过来了。 

    从前师兄总是不放心他,一再地要他留下,要挡在他前面。铁柱观之变以后,师兄开始对他放手,不再保护过度的姿态。 

    秦皇陵中机关重重,前去榣山前路未知,包括蓬莱决战生死相搏,师兄都再不阻拦他。 

    从前陵越眼里的百里屠苏是需要他保护的孩子,而后陵越眼里的百里屠苏是可以并肩而战的少侠。 

    后来百里屠苏才发现,他喜欢这种感觉。 

    如果执剑是为保护重要之人,那么他希望他们可以抵背而立,以手中利剑,护对方背门,以心中信念,撑头顶青天。 


    陵越之于百里屠苏,如师长如兄弟如战友,也如爱侣。 

    世间有很多情感无需分得那样清楚,你可以敬一个人如师如父,也可以同样怜这个人如悌如子,更可以眷恋这个人如同触摸自己的灵魂,不舍得给对方留下半分负面的记忆。

    因为心存着这样纯粹的敬重与景仰,连爱慕都变得那样虔诚,纯净剔透得近乎飘渺,仿佛不屏住呼吸就会惊扰了那一刻的年华交睫。 

    屠苏希望,他能带给师兄快乐,身心上都是这样。 

    小客栈灯火黯淡,剪影投在墙壁上,被模糊了棱角,莫名就萦起几分缠绵意味。摩挲着白日买下的那只铃铛,铃声轻响,好像自己的心也在随着铃声的节奏而微微振颤。

  

(下篇难产)

  

之七 传剑 


又名丧心病狂系列之——如果师兄被做成了手办,师兄的日常会是什么呢?(和断金、折剑两篇同设定) 

  

    其实对于陵越要跟去青玉坛这件事,欧阳少恭倒也不算没有给过他机会。 

    “大师兄,要不你还是去找小兰吧,我实在很放心不下他们。”这句话说出来,感情拿捏得正好,符合他关心所有人的温润君子设定。 

    “青玉坛那边,有千觞在,不会有事的,等屠苏找药回来,我自会联系他们。”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并没有什么破绽,欧阳少恭其实有九成把握,陵越会上当。 

    然而陵越竟然没有立刻顺着他给的台阶下。只见他微微敛眸,垂着眼帘想了想,抬起头来却说:“眼下调查雷严的事更为紧要,只放你和千觞前去还是太危险了……”他顿了顿,语气里夹杂着一丝犹疑,最后仍是下定决心铿然道:“兰生一置气就离家出走的毛病也该改改了,不能总是由着他。他同襄铃去红叶湖,一路上就算是吃点苦头也好,总不至于有危险……我还是与你一道去青玉坛。”

    陵越似乎没意识到,以他的立场这样来说兰生,俨然已是以兰生家长的身份自居了。 

    话说到这地步,再推托便显得有异了。欧阳少恭眸中闪过寒光,却回以一抹淡淡笑意:“大师兄既如此说,那我们就立刻启程吧。” 


    即使是至于此刻,陵越仍然对欧阳少恭毫无怀疑。甚至因为挂心对方的安危,宁可放弃了去追回亲弟兰生,也要将欧阳少恭的事情摆在前面。 

    可惜此刻之欧阳少恭,早已心态大变。此番红玉对他生疑在前,如今陵越愈是提议要陪他同去,他便愈加以为陵越是为屠苏防备他,心中便更是恶意大涨,暗暗冷笑:大师兄,你自找的,可就莫要怨我。

    自古以来,君子之心虽常坦荡荡,偏生最难度小人之腹。 


    一路上,虽说以欧阳少恭之事为优先,陵越并不后悔没有去追兰生,然而到底血脉情深,心系亲人,何况胸中矛盾,难免时时走神,面露忧色。 

    欧阳少恭看他沉吟,心中十分明白他究竟为何而伤神,口中却只是说:“大师兄放心,青玉坛虽是雷严巢穴,如今树倒猢狲散,纵有余党也成不了什么大的气候。何况,还有千觞可以接应我们。”

    关于兰生身世,因牵涉到方如沁,陵越其实不愿同旁人多说此间纠葛。然而他对于欧阳少恭,委实是十分信任。其中缘由,也许一方面是此前看多了他待百里屠苏的情谊,处处热忱一片真情,令人动容;另一方面,欧阳少恭为人稳重心思缜密,处事妥当撑得大局,是个难得可以商量事情的人,陵越对他心中当真是存着几分欣赏和敬重的。

    尤在重重机关中一道闯过秦始皇陵归来后,对于当日同进同退之人,更多了一分生死之交的亲厚。 

    于是,原本到了嘴边的“无事”被卷了回去,陵越忽地一闭眼复又睁开,抬起头来认真看住欧阳少恭。 

    他叹息着道:“少恭,此前你劝过我,我心中其实也是十分感激如沁姑娘,决计不会让她难过。兰生身世大白,我原也不想。可是如今兰生知晓了,他怨我不认他,他怪我……当年我弄丢他,一丢就是十几年,我这个做哥哥的,从来没有尽到兄长的职责,也是对不起他太多……”话至此,陵越突然又有些说不下去。

    若换做另一人,这些话就是烂在心里,陵越也断然不会说出口。可少恭是兰生身世的知情人,也是他心中引以为知己兄弟的好友。对于少恭,他更有一份不同于面对屠苏、兰生时的信赖,此刻心中茫然,忽然就忍不住开口倾诉,想问问少恭的意思。

    然而话说到一半,陵越又自觉不妥。对于兰生,长久以来背负的愧疚和矛盾都太沉重,其中分量,不是言语可以表述一二的。因为太过珍视,所以不可轻易触碰。何况陵越从来都是风霜独自扛下,宁可有血无泪的坚毅心性,如今这样轻易对着少恭说出多年心结,似乎并不适宜。

    欧阳少恭却轻轻一笑,流露出十分理解的包容眼神来。但听他一声喟叹,长出口气,温声细言娓娓软语:“大师兄就是为旁人想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才会总是背负这样重,重得连眉头都拧不开了。”

    这话说得像是劝慰,却又像是玩笑,陵越便下意识又一蹙眉。 

    形容眉宇,人常言之眉若远山。此刻陵越眉峰便折成一道山川,眉色是一如山抹微云般绵延的深黛。而眉山下的那一双眼,眸光澄明清澈,那样毫无矫饰地直直看过来,好像掩映在覆雪峰巅间的一澜天池水。

    光色缀晴岚,白雾拥黑山,端的如绘似染。 

    不说其他,单看眉眼,陵越也是个清俊隽秀的美好男子。 

    这世间美好之物,总是形同彩云朝雾,最易云隐雾散空留露。 


=== 

    那之后的事情,却要跳到屠苏晴雪方兰生三人赶回琴川找到欧阳少恭再说了。 

    形体化去成焦冥,唯余昔日本心成执念,驱使残影夜夜行动。 

    方家二姐日日枯坐房中,素手拈针,一匝一线,专注地缝制一袭大红喜服。 

    而陵越呢? 

    屠苏同兰生找到“陵越”时,但见青年一手持剑,立在房中。 

    房门一开,他就向外走。百里屠苏还未回过神来,亲眼见了焦冥二姐在见了阳光之后散作光点的方兰生却反应极其迅速,立刻反手掩住了房门,还生怕不够似的,用自己身体死死压在门上,正正挡在“陵越”面前。

    “陵越”被阻住了去路,便站在原地不再上前,然肩膀微沉,左手并于胸前,右手压着剑,剑尖朝下,正是一段剑诀的起势。 


    剑身清蓝,而青年一身蓝衣,清冷的蓝色被他穿出了冰寒的温度,似一支冰箭,瞬间冻结了屠苏和兰生的心脏。 


    方兰生同自己大哥重逢以来,虽常见他一剑在手万夫莫开的气势,但最感兴趣的还在于天墉城的仙法咒术,对于陵越的剑术却是留意不多。 

    其实,紫胤真人一生爱剑,师从紫胤的陵越也一样也是个剑痴。 


=== 

    当日欧阳少恭温声言语:“可叹世事难常如人意,纵使大师兄殚精竭虑,处处以他人为先,也总是难得两全。” 

    陵越便又是一垂眉睫,眼睑敛住了眸底惆怅。 

    逢事若无双全法,陵越一定是牺牲自身也要先顾全他人。然而方如沁同方兰生,各有各的立场和感受。如沁亲言不舍兰生,何况方家对兰生十数年养恩更重于生恩,陵越只余感激不尽,怎能忍心同她相争;可兰生为他不肯相认而失控怒吼,更见眼底泪光闪烁,每每想起,都一再催化他心头焦灼痛楚,压得那份歉疚愈加沉重。

    他两头都极是顾虑,两处都极为珍惜,却偏生就算早下决心,宁可只独让自己抱憾也要成全方家姐弟的心情,也不知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将两边都照应周全了。 

    欧阳少恭将他黯然神色细细看在眼里,蓦地微微一掀唇,笑道:“大师兄,请恕我说上一句——少恭平生所长无他,不过善弹琴曲。故而但凡遭遇难以决断之事,我便先抚琴一曲以宁息情绪,潜心静气,待到灵识清明神思已复,再来打算将来之事。”

    “心神平定后作出的抉择,无论后果如何,自当承担,永不言悔。大师兄若有所钟之技,不妨也如此一试。”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以自身经验来劝诫他人,又全不僭越个人立场,既昭彰了一片拳拳善意,也不会因为过度涉入而招致反感,确实高明。有此一句,陵越心中对欧阳少恭便更添几分钦佩。

    心头一热,他不由伸手,轻轻把住对方小臂,感激道:“少恭,这一路亏得有你,费心多时,处处照应我们一行人……” 

    其实陵越原本想说,“此生能得你为友,实是大幸。”然他当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叙说旁人之事尚可,涉及自身总有些难以启齿之感,故而话一转口又委婉了数分,变成:“屠苏能交结到你这样的兄弟,作为他的师兄我便放心了。”

    这边厢陵越一腔真心话说得是情深意切,他一时动容,忘情去握对方的手臂时,因为低头的原因视线落在下方,故而并未看到那一刻少恭流露出来的眼神。 

    那边厢,但见陵越衣袂一动,欧阳少恭眸色便骤然一寒,掩在宽袍广袖下的手指快速并拢,背在身后捏出术诀,倏忽之间已翻起十二分的冰冷戒备。他心知陵越修为高深,故而早决意先发制人,对方若有异动,他则立刻出手绝不留情。

    然踌躇少顷,以陵越自己的立场,他最后还是只轻轻道出一句:“少恭,谢谢你。” 

    言语虽简陋,其中深厚情意,若有心自当能体会。 

    欧阳少恭一怔,随后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他神情颜色,好似在确认什么。他端详陵越片刻,忽地莞尔,温柔笑开,那亲切神容又同往日的谦谦君子没有什么两样了:“大师兄何必同我见外。”


    陵越此生所钟,倾尽毕生心力,也不过一剑一道。 

    他原为执剑之念而入道,为修道而弃红尘绮怀,人生二十余年,闲暇时光除却练剑,竟也没有其他消遣方式,心性原本极为纯粹。如今欧阳少恭一提醒,他胸中倏地一宽,陡然涌起凌云剑意,自有一股豪情冲天而去。

    至青玉坛后,情势确如欧阳少恭所言,雷严已死,余党也难成气候,虽尹千觞尚未赶到,单凭他二人已可主持大局。 

    待到局势稳定,少恭言只需等屠苏取得月灵花回来便可开炉炼药,这段时日也无其他大事。陵越自屠苏下山后便时时奔波在外,此刻心头大石放下,倒是难得安适下来,偷得浮生一段闲。

    欧阳少恭自言善弹琴曲,并非托大。等待屠苏回来这段日子,陵越时常见他支几闲坐檐下,闲来无事便弹琴述曲,以寄胸怀。 

    听欧阳少恭弹琴,当为一种享受。陵越自是不谙乐理,但看他拨弄琴弦时流露出来的神色,都能感受到其中有真意,非真正沉醉此间者,不可触碰。 

    少恭悦琴,就如他沉迷于剑道之中。 


    幼年初入天墉城,承蒙师尊教诲:提剑在手,神意在心,怀天地清气为凭,胸中自有正道引。 

    染乾坤之正气,赐剑名曰霄河。 

    少年陵越以为,此生只愿持手中利剑,庇护天下苍生。 


    陵越同欧阳少恭相识算来也有三年,交情较之屠苏兰生他们却浅薄得多。此前为百里屠苏,陵越心系他务四处奔走,虽短暂相聚时日也时有见少恭抚琴,真正能静下心来欣赏他的琴声,竟还是在青玉坛才得有第一遭。

    欧阳少恭的琴声,并不似他的人那般温润柔和。 

    琴音起初分明是柔的。温软曲调,缓缓生息,琴弦轻拢慢捻间,飞出一个个滑音,似清泉石上流,又似鸟鸣翠林间,自有一派天真野趣。 

    一团和乐安详,却瞬息惊变。 

    弦音急转而上,静水云山突现峰回路转,云山雾罩一夕之间散去,渐渐凸显出金戈铁马之声。 

    依稀可见,烽火渐次点起,烈焰冲天,浓烟滚滚。天风浩荡,流霞变幻,苍穹莽莽,不蔽云日。 

    旌旗厮卷,人马辟易。刀光剑影,铁骑纵横。银霜歃血,鼙鼓喑哑。杀气弥野,恍若雷霆。 

    这已不是怡人之曲,而是战势乍起,阵前悲歌,非击节烈迈之音无以相和。 


    陵越左手按住剑鞘,右手两指并力一掀,爱剑便自鞘中震出。 


    托、擘、挑、抹、剔、勾、摘、打……弦急如切,声欲穿金裂石。 

    刺、劈、撩、挂、挽、点、剪、截……剑风骤转,势如开山破日。 

    身随剑走,衣带当风。旋身而起,矫然落地。袂袖纷飞,越翻越快,无形剑意似要化作有形之物,冲破这俗世凡尘的束缚,振翼而去。 

    湛蓝锐芒,清寒凌厉,仿佛取东方初露时的第一道天光,化做了霄河剑气,其势干云,越发高亢凛然。 

    泠泠七弦,在欧阳少恭指下,可做金玉之音,曲意柔媚,献于朝堂隐于市野;亦可做裂弦之色,长歌当哭,一曲峥嵘满座皆惊。 

    便如手中利刃,原是凶器,陵越却一心以此做凭,为救护世人而挥。 

  

    谁能想到天意如此弄人?传授剑术的紫胤真人想不到,被陵越一手带大的百里屠苏想不到,堪堪才找到亲生兄长的方兰生想不到,陵越自己更想不到—— 

    有朝一日,但见“陵越”执手中之剑,指向一直以来所想要保护周全的人。 


=== 

    斗室之内,青年微抖手腕,横剑胸前,三尺青锋便绽开了千万点锋芒,柝柝寒光铺开在眼底,清凌雪亮,冷锐如冰。 

    手腕翻转,剑光划出雪亮痕迹。所过之处,带起飒飒风声,刺面而来,裂肤而去,棱光闪动,似乎将一方密闭空间都照得亮了。 

    百里屠苏可以轻松闪开“陵越”的剑势,方兰生要避开也并不为难。 

    “陵越”的目标也不是他们两,不过是焦冥遵从趋光的本性,欲求出门而不得。 

    焦冥所出剑招,岂有当日剑意?莫说是百里屠苏,就是对上方兰生,也不够看。 

    可即使明知那已不是陵越,屠苏又怎忍,对孺慕多年的师兄拔剑? 

    方兰生更不敢退开。他心知只要他一退开,身后门扉洞开,“陵越”就会夺门而出,随后……在他们面前散作千万点光晕,化开在阳光下,形同消失一般,虚亡得彻底无踪。

    兰生神色惨淡,心中茫然,满怀悲恸不知何处安放,偏生还是固执地死死以背抵着门,不敢稍离。明知是伪饰,仍不肯放任那人离开。哪怕只是余形,也像是救命稻草一样要抓在手里。

    屠苏颜面雪白,心头恍惚,焚寂就在背上负着,却不敢使之出鞘——经年往日,是谁手把手传授剑术,言说天墉剑道,精髓在于以气御剑,身动意走,人剑合一,好像要把自身也化作一道剑光?

    当下是谁的残影在欺骗世人?纵然此刻不躲不避,不敢松手,又能如何,方可挽得初见流光? 

    那道剑光已舍人寰而去,迸作千芒万棱,闪得满室飞光,却再不能合复为一。再不似当初,霄河剑气化回人形。 


=== 

    一曲毕,剑收鞘,不知是否因刚听了一段激昂铿烈之音,练剑时为与琴曲相合又在无意间调动了体内真气,陵越隐隐感觉胸中热血涌动,竟有几分气息冲撞之感。 

    他轻轻抚胸以平息体内真气,随口问道:“听少恭琴中之意,似有心事难平?” 

    欧阳少恭一掸广袖,收起他的琴,淡淡回道:“想起前事,难免触动了些思绪。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师兄不必挂怀。” 

    看他这神色,陵越心知他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 

    当晚就寝时,少恭专程来他房里,言道白日看他练剑时似乎运功过于剧烈导致气血流通不畅,故而特意为他配制了一些熏香,燃之室内有助于安神静气。 

    少恭好意,陵越自然谢过。 

  

    有一件事欧阳少恭说得再正确不过,即是人在做出抉择之前,最忌心浮气躁。 

    故而在青玉坛这几日,陵越绝口不提兰生之事,一得空就携了霄河,日日在庭前练功舞剑。少恭也从不主动询问,闲暇之时便席地抚琴。两个人像是形成了默契一般,一者练剑,另一者便以琴声来和他的剑势。一者弹琴,另一者便用剑鸣来就他的琴吟。

    君子如玉,琴弦如弓。 

    君子如风,剑影如虹。 

    少恭的琴曲,乍然一听如温柔乡,令得闻者都以为他在思念巽芳。陵越不通音律,可要是仔细去听,他能感觉到,少恭的琴音是烈的。 

    看似温润如玉的一个人,却能弹出那样铮然的曲调。琴音如诉,道不平幽愤之气,言茕茕相吊之寂,还有飒猎杀伐之声,凝成一股惊世意念,隐隐有不恸苍天誓不还的气势。

    红玉临走前曾对陵越说过,她以为少恭其人并不简单,外表看似温柔如水,内心却可能是一团烈火。 

    红玉为人灵慧通达,陵越一向对红玉极是信服。然而即使到了此刻,虽觉出疑虑,对于欧阳少恭,他心中总还是存着一份无法言明,近乎于偏执的信任。 

    若说少恭的琴声中包含的情感深邃如海,那么陵越的剑招则简明得多。好似天穹,亘古高悬在上,故而清浊分明,多的是一股大开大阖的坦荡磊落。 

    陵越心里始终存着大道,即使有过惨烈经历,也曾忧患迷惘,毕竟不能屈折心志。 


    在推开那扇下着封印的门之前,陵越终究还是不愿去疑心少恭的。 

    每次出剑,剑式同少恭的琴意相合,其实心中总是十分痛快的。 

    剑术令他快意。出招前无须刻意去想,人随剑走,将师尊所授一招一式依次演练出来,平生所学皆挥洒自如,那种可以将世间烦忧之事一扫而光的纯粹感觉,似乎很久没有过了。

    几日练剑下来,酣畅淋漓。也许因为剑意至纵横捭阖之处当真使人心胸开阔,或许还因为少恭所配的熏香也有奇效,他确然感觉心头渐渐宁定下来,灵台清明神智归一。

    陵越已想通了,下次见到兰生,要同他好好谈一谈。他自觉亏欠兰生的,倾尽此生也恐难偿还一二。可是兄弟血脉相连,兰生也已长大成人,有一些话他必须同兰生说清楚,不能这样自以为是地就把兰生推开,徒然叫兰生误会伤心。

    兰生愿意同他相认也好,兰生不肯原谅他也罢,他都会同兰生说清此间纠葛,再好好劝说兰生回方家去,好好陪伴方如沁。想来这段时日兰生也成长不少,平日里虽爱玩闹但终究是个心中存善念的温柔孩子,心平静气地耐心同他说,他会听得进去的。

    陵越以为,他能于这样短的时日想通,欧阳少恭功不可没。若无少恭提点,也许他这几日都得在忧思不断中度过,绝无眼下的阔达和快意,故对少恭又添几分感激和亲厚。


    至于少恭的琴音,其间隐藏的飒烈杀伐之气虽隐约勾起他心底不安,可是就本心来说,他却又真心以为,这才是少恭当有的本色,或者说男儿原应有此意气。 

    他与少恭接触不多,但也多少了解一些少恭的过去。 

    少恭往昔执着于复生巽芳,如今虽得偿夙愿,有情人得以相守,却总见他郁郁寡欢。陵越不知少恭烦忧何事,但觉沉醉于情爱中虽好,难免消磨英雄气短。如果少恭心头当真存着这般壮怀逸志,一生意气得有所使处,能成就一番事迹,即使未必得轰轰烈烈,至少也是此生无憾。


    陵越向来不是个多话之人,也并不善于表达情感,只有同亲近如屠苏这样的人,才会将感情表达得更直接一些。但因为感激欧阳少恭,同时又担心他,陵越还是寻了个机会,于四下无人时,把心里话对少恭说了。

    他自知以自己的立场,来说这些难免招人嫌,所以再三斟酌,也只是婉转说了些希望少恭此后能放开胸怀,安心去做毕生所想做之事,一生所愿能得圆满不留遗憾一类的话。

    欧阳少恭似乎有些意外陵越会主动来找自己,更意外他看起来分明酝酿了很久,到头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少恭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最后还是温柔一笑,对他拱一拱手:“多谢大师兄关怀。不过少恭此生所愿已偿,如今所求,也不过就是能帮助屠苏找到起死回生的办法,实现他的愿望。”

    听他提到屠苏,陵越心中便又添了几分亲切之意。他待屠苏如亲弟,自觉为屠苏四处奔走都是理所当然,然见少恭竟也为了屠苏之事而处处萦怀尽心尽力,便尤其承情,十分感激对方美意。

    陵越每逢心头震动,不论是亲近还是感动,总习惯于抬手轻按对方肩膀。安抚慰问是这样,叮咛嘱咐是这样,珍重感激也是这样。 

    当下亦如此。他抬手,轻轻按在少恭肩上,自觉轻飘飘一句道谢并不能表达此刻心情之万一,却除此之外也无他话可讲。 

    少恭这回并未反感他的动作,甚至还伸出五指,握了一握他的手臂,又轻拍了一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已承下陵越这份情意,叫对方无需多想。 

    掌心虚虚一触又收,欧阳少恭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我所配制的熏香,大师兄可还受得习惯?” 

    陵越微怔,随后露出尴尬的神色:“前些日子一直点着,然而数日前房中进来一只猫,玩闹之下将香炉打翻了,之后也不记得这事,就没有再用了。” 

    欧阳少恭眼神微变,有冰冷锐芒掠过,随后又迅速敛去了异色,只淡淡笑道:“畜生顽劣,大师兄也不必在意。今晚我再为大师兄寻过一个香炉便是。” 

    陵越便叹道:“总是劳烦少恭你这样费心,我心里其实也十分过意不去。” 

    他这样说着便似推脱,于是欧阳少恭眼底又冷下去数分,口中却只是轻笑:“当年在天墉城我也时常承蒙大师兄照拂,如今大师兄还要同我客气?” 


=== 

    当年风晴雪初遇欧阳少恭,便见他好整以暇,独自弹了三个时辰的琴,最后以琴音操控了青玉坛弟子,就此将他们打发了。 

    对付普通小喽啰尚且如此,对于天墉城首席弟子,欧阳少恭所用手段自然更要厉害数倍。 


    “陵越”的一招一式无不熟悉,却已被夺神驭志,再无当初半分剑风剑骨。 

    屠苏不愿还手,方兰生更是靠着门不敢走开。于是只得屠苏护着兰生,尽力将“陵越”引开,不叫他挨近门边。 

    如此简直有些滑稽地捱了半日,熬得日薄西山,夜幕降临。 

    入夜后,因为没了阳光的吸引,“陵越”不再坚持要出门。方兰生看“他”安静下来,心神暂时松下些许,一时有些脱力,倚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才发现背上衣衫尽湿,脸上也有两道冰凉泪痕。

    夜幕渐沉,眼前渐渐不能视物。兰生终于开了门,晴雪便沉默地走进来,推开窗,又点上烛灯。她静静站了一会,看了看兰生和屠苏,有些欣慰屠苏的状况看起来还稳定,于是犹豫了一会还是转身推门出去了。

    她知道那个人之于那两人的意义,也知道“陵越”如今这副模样对于那两个人来说是怎样的打击。所以她决定现在还是先把独处的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他们。 


    虽然精神上稍稍缓解了些许紧绷,然而想起这数日来的惊变,方兰生还是只觉整个人好像都踩在云上,触不到实地。绝望悲伤都来得太过突然,他恍惚以为,这或许只是一场梦吧。

    如果只是一场噩梦,醒来这一切的惨烈悲伤就会消失,该有多好?他还没向二姐认错,还没同大哥相认,还没有跟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说清楚心里话,就突然发现,再来不及了。

    而沉默许久一直没有说话的屠苏突然出声了:“那是师兄的剑法。” 

    方兰生抬头去看时,只见“陵越”已重新回到房间中央,右手持剑,手腕虚抬,剑尖指下,将一段青霜化作光寒,网罗四方。青年分明眼底空茫,却有一股凛然之气,逐渐散开在这三尺之间方寸之地。

    仍是一段剑诀的起势,却不再逼人而去。一招一式都很缓慢,每个动作都看得分明,但是动作连贯全无滞涩,带着剑走四方的从容,“陵越”就这样行云流水地,将一套剑法气势磅礴地施展出来。

    连他与屠苏的衣襟,都被那一股剑风和剑气所带动,簌簌地轻轻擦动着。 

    夜色渐渐带起寒意,这一刻,闪动的剑光和烛光都映在一柄剑上,游走间竟似有灵动风韵,看似简简单单的招数,每一式却仿佛蕴藏无尽后招,幻化无穷。 

    剑势所指,翻起记忆的惨然,看得人心头越发悲戚怆凉。 

    兰生茫然地看着,脑子好像不会思考。 

    大哥是在做什么? 

    他尚不能接受眼前的青年已经是焦冥,而仍以为,那是他的亲生兄长,会思考会言笑,所做的每一件事自有他的深意。 

    却听“扑通”一声,兰生看到,屠苏突然双膝着地,对着“陵越”的方向虔诚地跪了下去。 

    屠苏一字一句低沉缓慢地说:“当初在天墉城,师兄就是这样……传我剑术,教我剑法。” 


=== 

    陵越终于发现欧阳少恭有问题时,他正站在对方的密室里。 

    眼前所见一切皆触目惊心,可若不是欧阳少恭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只怕陵越还是情愿相信这些都是雷严所为。 

    少恭带着一脸陌生笑意,柔声问他:眼下所见,感觉如何? 

    是他……原来是他!果然是他!当真是他! 

    那一刻又是惊痛又是空茫,陵越连心头愤怒都来不及收拾,直觉里已然拔剑而起,纵身急退,飘忽退出一丈之外,堪堪避开欧阳少恭逼到身前来的掌风。 

    一击不中,欧阳少恭仍是那般好整以暇的神色,温润五官,看似斯文君子,却哪里有半分平日里文弱的样子。 

    原来素日里的手无缚鸡之力,都是装的。他究竟图谋什么,竟然伪装了这样久……陵越只觉心头悚动,冰寒一片。 

    欧阳少恭抬手一拂袖,劲气鼓起,宽袍广袖好似灌满了风一样膨胀起来。 

    长袖形如风卷流云,汹涌而至,而欧阳少恭身法更快似鬼魅,瞬息之间形如闪电惊雷,霎时已到陵越身后。 

    陵越并不回身,霄河剑气早已磅礴而出,剑光闪过,倏地一折,一剑击在袖筒中段,电光火石间,如斩蛇七寸。同时,人也凭着这一剑的去势,横身借力,反向倒飞出去。

    袖袍翻飞,劲力散开,怒涛卷空一般倒涌。欧阳少恭甩袖,撤了力道。 


    只出一剑的功夫,陵越已踉跄后退而连退数步,喘息不已。 

    右手紧紧攥住霄河,左手却不自禁抓上胸口前襟,好像这样就能稍稍抵御一点胸中万箭穿心的痛楚。身体本能地绷紧,陵越沉着脸,微微抬头,眉头因为剧痛已经纠成了一团,目光依然锋利如剑,那样毫无畏惧地笔直望过来,眼中也看不出什么神情。

    隔着数步之远,欧阳少恭微笑着同他对视:“方才大师兄可是妄动真气,意图以符咒向天墉城传信?” 

    陵越无法开口。他但觉嘴里都是血腥味,胸腔里气血激荡,五脏六腑似乎都为之冲撞,只怕一开口就是一口血要喷出来。 

    欧阳少恭便站在那里,也不着急上前,上上下下将他全身打量个遍,才浅笑道:“这段时日大师兄日日陪我听琴,闻弦歌而知雅意,少恭很是感激。” 

    闻此一言,陵越目光一沉,心更是直直沉到底。 

    少恭的琴曲,果然不简单…… 

    欧阳少恭却假意做出惋惜万分的模样,叹息道:“少恭自知这几日所奏琴曲,琴音所蓄之势过烈,常人难以消受,故而配制了一些熏香付与大师兄,原也是一番好意。那熏香本是我为了炼丹便利而制,除去安神,尚可调理气息,令之与体内脏器如阴阳相合,使人闻烈音而不伤。”

    诉至此处,他又恶意笑开,冷声道:“若留得熏香在侧,自然无恙。可惜我之好心,大师兄似乎并不能够领会,如今可也怪不得少恭的手段了。” 

    他这般说的时候,神气孤寒凉薄,好似已然将世间炎凉冷暖看尽看透看彻。 

    世味如纱,人情如纸,千百年的时光沉淀下来,欧阳少恭已看得疲了厌了倦了。爱他的人终将离弃他而去,他爱的人挽断罗衣留不住。既如此,索性不再去分辨真心假意,只管将天道人心,通通踩在脚底,践踏粉碎了才作数。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永恒?天地间何物不老,何物不灭?却徒留他在人世寻寻觅觅,活得越久,经历的离别和背弃越多,生生把一颗柔软的心,打磨得油盐不进直如铁石。他不想再去猜善变人心,却唯有相信,焦冥相伴,形貌长存,才是他要的久长。


    可欧阳少恭哪里知道,当日他赠陵越以熏香,陵越当真是不疑有他,心中只怀十分感激之心,夜夜燃香以待。陵越言说房中进了猫儿,玩闹下打翻香炉,句句是真。体恤他近来劳累,不意再劳动他费神费力,更是句句真心。

    谁说故人心易变? 

    平生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陵越脸色苍白,蓝衣染血,眼睛却越发雪亮。像火焰的余烬,又或横空的流星,即使刹那的燃烧之后便是永寂,也永不言悔,永不屈服。 

    灵力被封,气血翻滚,他几如身无内力,只凭着剑式,勉强出招相抗。 

    少恭身形太快,当他听到风声的时候,几乎能够感到冰凉锐利的寒意已刺破他肌肤。 

    他微微闭眼,方才那一际会,瞬息之间,竟是连念头也来不及泛起。 

    但欧阳少恭似乎又并不急于要他死。 

    其实到了这一刻,陵越以为自己死不足惜。可少恭所谋应是同屠苏有关,他怎能安心?然而至于此时,向屠苏兰生传信并无意义,少恭必不容他多余时间详细赘述此间之事,若使语焉不详传得讯息过去,也不过徒然催化屠苏兰生慌忙赶来青玉坛,毫无准备地投少恭的陷阱。

    陵越至于绝境,心中仍然清明。 

    如今情势,可托者唯有红玉。 

    红玉对欧阳少恭疑心已久,若能设法传得一丝半点消息至天墉城,红玉必能领会,也好叫屠苏他们不至于毫无准备。 

    心念一定,目光落下,陵越看定手中霄河。 

    出此下策,还要连累爱剑霄河。即使这样,也不后悔,因为人总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只是—— 

    对不起,兰生…… 


=== 

    兰生触碰到陵越最后的记忆,是通过烛龙之鳞。 

    烛龙之鳞将二姐最后的叮嘱呈现在他面前,原来二姐在最后关头,最挂心的还是他。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以前读书读到这句只以为是白纸黑字轻飘飘的句子,如今除却撕心裂肺的痛悔再也感觉不到其他。 

    然他随后意识到,烛龙之鳞能将二姐最后的记忆传递给他,是不是也同样能传递陵越的心念呢? 

    方兰生同兄长失散十余年终于重逢,却来不及见他最后一眼就匆匆别过。如今,若能求得再见大哥最后一面,赴汤蹈火也定然去做。 

    因为担心自己灵力微薄,看不到大哥完整的记忆,兰生特意去找来灵力纯厚的屠苏。 


=== 

    其实就欧阳少恭本心来说,从一开始,他并不想杀陵越,就如从一开始他也并不想杀寂桐和方如沁一般。 

    在天墉城他就摸清了陵越的脾气。那时候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陵越对他明显是心存怀疑的。但陵越不同于红玉。红玉历经千年时光的淬炼,又有女人敏锐的直觉,陵越到底年轻,心思又坦荡,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不会轻易下结论,更不愿伤人。

    欧阳少恭正是利用这一点,装作诚恳良善,处处维护屠苏,博取了陵越的信任。 

    攻略陵越这样一个人,其实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陵越作为天墉城首席弟子,迎来送往,常常要周旋于几方势力之间,当然不会像初下山的屠苏那样于世情人际全然不通。但虽浸淫人情世事,陵越处事却并不世故,甚至有时候也并不那么圆滑。

    也许他做事,委实是凭着一腔热血,一颗真心。 

    陵越原本想带屠苏回天墉城,却因为尊重屠苏的意愿而回去阻拦陵端。拖延不成,他仍是放任屠苏走了,即使为此承受师弟们的误解和质疑。 

    陵越想寻回失散多年的弟弟,却为了方如沁的一番话而放弃了这个念头,甚至在方如沁失控无措的时候,温柔耐心地安慰她,肯定地告诉她会让兰生同她回去方家。 

    在欧阳少恭看来,这些事其实自有更圆滑的手段可以处理得更加滴水不漏,但是陵越终究不愿这样去做。他对屠苏,对兰生,对方如沁,又或者对他欧阳少恭,甚至是对于陵端,都是凭着本心去周全斡旋,不愿欺心诡谋,也不曾辩白解释。即使被夹在两方中间最为难的其实是他,他也从来不置一词。

    这样的人,身上有着一种太过纯粹的真。 

    是真心,是真意,也是真性情。 

    看多了人情翻覆似波澜,欧阳少恭尤其厌恶虚与委蛇虚情假意,而喜欢真性情的人。 

    巽芳待他以真情,他便以巽芳为光明,刻在骨里划在心上,念念不忘,即使自卑于己身的残缺和龌龊,也将她当做救命稻草一般紧抓不放。尹千觞将一腔真心都给了他,他便渐渐转变了想法,从一开始要利用幽都巫咸,看风广陌痛苦,到真正希望对方只是尹千觞,想将尹千觞的残影留住,终于还是存了心留了情。

    所以其实他不厌恶陵越,甚至也许在心底还是对陵越隐隐有几分欣赏的。 

    可惜始终都是敌人。 

  

    霄河折断,血映剑光,到这一刻陵越终于不支,便是脊背犹然打得笔直,人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欧阳少恭看着他倒在自己面前,神智不清,无知无觉,便嘴角微勾,安然地把人带回去,安置于室内。

    陵越唇角带血,气息微弱,容颜惨白却衬得眉目越发清晰。 

    那眉眼如水墨描绘出来的一般,被水淋湿一半,被风吹干一半。眼看着那份颜色一点一点氤氲开,就要逐渐淡去,偏生又撑着清泠泠的劲瘦风骨,任日曝雨打始终残留卷上经年不退。

    这样看似荏弱却暗蕴不屈神意的陵越以前从未见过,现在见了,欧阳少恭便觉出那份生死皆在我手的快意来了。 

    对于欧阳少恭,陵越有一点看得半分不错。纵然失去巽芳生无可恋,少恭胸中其实仍存一份烈意心性——他在享受,享受主宰他人命运的快感,享受生杀予夺皆系于一人的快感。

    这份野心,同失去巽芳无关,而只为报复当初折磨他的天命二字。 


    既然这个人已为他所掌控,欧阳少恭就想,也许还不必这样快杀他。 


=== 


    这世上真正能够被传承下来的是什么? 

    是天意还是人心?是皮相还是精魂?是术式还是神髓?若说生死太过渺茫,时间太过漫长,何物可以不老不灭? 

  

    八岁那年遭遇饥荒,举家逃难路上亲眼看过饥民相食,幼失怙恃,与弟弟失散,误以为幼弟已为他人饱腹之食,从此不知肉味……陵越的童年记忆其实是一片惨烈梦境。

    人皆以为,陵越对弟弟太过宠溺。可事实上在陵越心里,弟弟才是他的救赎。 

    试想,一个失去双亲的八岁孩童,已经看惯了世态炎凉,前要防备为人掳走做了他人腹中粮,后要面对饥荒无食的困窘,他所承受的命运有多沉重?如果没有三岁的弟弟要照顾,陵越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那段时光。

    因为还有弟弟需要照顾,再艰难再痛苦也要熬。没有食物就去挖野菜,没有钱请大夫就学着认草药,白天带着弟弟躲在小树林里,夜间很晚才小心翼翼缩回饥民棚休憩一会。夜里不敢睡沉,时时警醒着,天不亮就赶快背着弟弟离开……如是熬下去,熬得到遇见师尊,熬得到上昆仑山,才有今日之天墉城首席弟子,今日之陵越。

    陵越从来不会对人说,以为失去弟弟的那段荒失的岁月,他究竟有多痛苦。陵越以为,弟弟是他的精神支柱。三岁的孩子虽然什么都不懂,却让他明白身为兄长的责任和重担,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而后他有了一个小师弟。 

    师尊教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以为弟弟死去的那些年,心里像是有一块空了,可陵越终究是成为了陵越。陵越不怨恨上苍,不怨怪命运,只怪责当日自己太过弱小,手中无可仰仗之剑。而今有了一个师弟,这个师弟之于他,就像是生命的延续。其实陵越从不为自己向上天索要什么,然耗费无数心神,不图回报,他此生所求,也不过是师弟能够一生平安喜乐。

    兰生曾说他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大哥,但陵越自己并不以为是这样。他只觉自己已从弟弟和师弟身上得到太多,他却终究没有照顾好他们。 

    情至深处嘴便拙,情深说话未曾讲。陵越永远只会沉默着自责,自责自己没有保护好弟弟,自责自己护不住师弟,自责自己辜负了师尊的交托嘱咐。 

    如今一剑在手,陵越毕生所愿,不过是守得世间清平,守得弟弟和师弟一生安顺,守得天墉城几代风骨,守得天下苍生一世长安。 

    这份心情,陵越从不言明,方兰生不知道,甚至百里屠苏也没有真正明白,却在烛龙之鳞的倒带回放中,被真实地再现到了兰生和屠苏面前。 

  

    “啪”地一声,颤抖的手握不住法器,烛龙之鳞掉落地上。 


    兰生同屠苏茫茫然抬头,但见惨淡月色下,“陵越”仍在一招一式地练剑。清辉映蓝衫,如同照见芝兰玉树一般,青年有条不紊地把整套剑法一一施展出来,一气呵成毫无窒碍,全然看不出此刻他魂魄已失,不过是一缕残念留存。


    霄河已断,魂魄已散,这尘世人寰还有哪里,可以觅得一丝陵越的气息? 


    可又是那样分明—— 

    霄河虽折,剑意犹存。 

    陵越已将他自己化成一柄剑,即使形体已殁,魂魄已销,一缕执念仍念着护着他与屠苏。 


=== 

    欧阳少恭眼中所见的世界,同屠苏千觞兰生陵越所见的全部都不同。 

    这世上的光明与纯善,他并非没见过,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去珍惜。可是当他以为这一起迟早会离他远去的时候,他便宁可毁坏。 


    屠苏同晴雪寻找月灵花回来,晴雪问起怎的不见千觞,屠苏也问起师兄呢,他便随口笑笑掩过去了。两个年轻人到底心地单纯,尤其屠苏沉浸在即将获得起死回生之法的喜悦中,晴雪大半心思又都放在屠苏身上,被他一搪塞,也就不再追究。

    是他赶走了尹千觞,是他控制了陵越,是他欺骗了百里屠苏和方兰生。 

    此后真相揭开,情谊尽毁,这些当日同生共死的同伴会怎样看他,他不愿去想。恨他还是爱他有什么关系呢?百岁千年以后,他们都会死,而他却会活着。 

    身死之后,一切恩怨情仇都是空。比爱恨更可怕的是虚无,是空白,是无谓与冷漠。欧阳少恭想得清楚这个道理,却终于抵不住这样的命运而陷于疯魔。 

  

    被告知漱溟丹制成之后,百里少侠满怀激动地赶回乌蒙灵谷去救他娘亲,一刻也多待不下去。风晴雪自然陪着他。欧阳少恭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极是轻柔地扬唇一笑。

    打发走了那两个人,他也该动身回琴川去了。既然世上已无巽芳,那就让琴川成为继蓬莱之后他第二个记忆的道标吧。 


=== 

    百里屠苏回天墉城解封时,曾与紫胤真人一战。 

    那一战胜负并不重要,其间真正意义,自在于紫胤真人一席话。 

    以往百里屠苏也祈求变得强大,祈求不受焚寂煞气所控,祈求以手中剑守护重要之人,心下却依然迷惘未明,始终存着动摇和恐惧。正是,手中虽然持剑,实则心中无剑。

    如今,屠苏已寻到自己心之所往,即便是对着昔日师尊挥剑相向,也能坚定心念,从始之便下定决心,持剑之手便能坚定无比。这样的百里屠苏,再无人可以撼动他之心神,便是剑仙紫胤,也只能由得他下山去了。


    即使得到来自恩同再造的师尊的肯定,年轻的少侠也唯有沉默不语。 

    昔年曾有人手把手一招一式教给他何为执剑,又殚精竭虑处处为护他而执剑。 

    而今那人魂魄已销,一缕遗思,仍在不眠不休,夜夜日日为他执剑。 

    眼下百里屠苏能为那人做的,就是将自己也化为一柄无往而不胜的利剑,承其风骨,仗其剑术,还万千生灵一夕太平。 


    年轻少侠在昆仑山同恩师激战之时,方兰生正在同城,携同伴们一起,以陵越所传术法,拼尽全力保沿海百姓不失家园。 

    陵越从未传过方兰生天墉城剑术,然若怀有守护苍生之胸臆,又何须手中有剑? 


    虽相隔山川千里,相隔生死玄冥,三个年轻人毕生所愿皆是一般。 

    惟求海晏河清,天下安好。 


=== 

    将方如沁制成焦冥那晚之后,欧阳少恭暂停了一日药庐布施,独自一人在房里弹了整整一天琴。 

    方如沁终是迷恋着欧阳少恭那个温柔体贴的假象,一旦看破了他的真面目便恐惧他,疏离他,戒备他,甚至怀藏利剪——想来便不是要他死,也是随时用以防身,又或者宁可自尽也不愿待在他身边。

    陪伴他多年的桐姨,在发现他要做的事情以后也终究选择了背弃他。 

    还有尹千觞,他虽早对对方说了你回你的红尘江湖去,我们永不相见,心中其实尚存两人犹可维持互不相涉的关系,仍怀着千觞不会背叛他的侥幸,却也明白,千觞一旦恢复记忆,他们之间也就难以善了。

    太过漫长的岁月,太过不同的经历,他便想不明白何以人心如此善变,情意绵绵也可转瞬变作疏远无情。 

    他只想到,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诚不我欺。 

    却想不到何以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温柔体贴照顾所有人的谦谦君子。 

    这样说或许也不对。即使他想到了,也不会如何。经年以往太子长琴之心性,早已在千百次地夺取他人身体的命运中,被消磨得不剩几分活气。如今剩下的,只是包裹在欧阳少恭这副皮囊中的半缕残魂,三分孤懑七分执念。


    欧阳少恭怡琴,所以心中情绪有大起大落时,他便干脆投身于琴曲中。 

    世间技艺,但凡真心所爱所钟者,皆可寄情,可托念,可言志,可扪心。 

    所以弹过一夜琴之后,他终是推开琴架站起身来,深吸口气,又掸了掸衣袖,慢慢走回房去了。 


    一步一步,他走得很慢,但又走得很稳。 

    经过一晚上的思虑,他以为自己已经想得极为分明了。 

    穿过回廊,转过檐角,来到一处僻静偏房前。他抬手按上门前封印,却发现封印有所松动,似乎有人意图以法术破除他所下之禁制。 

    除掉茶小乖,难道还有人不知死活意图同他作对到底?欧阳少恭心头原就憋着股邪火,如今更成燎原之势。他举手抹开封印推门而入,却见陵越仍安静卧在榻上,虽气息几近虚无,到底一个大活人在此,没有消失不见。

    想来他将陵越带回琴川,虽已尽量做得隐密,毕竟世上无不透风之墙。既然方如沁已给茶小乖通风报信,百里屠苏同方兰生即刻便将赶赴琴川。如今又有人妄图从他眼下把人救走,只可怜灵力微薄到底力不从心。

    既如此……欧阳少恭便笑。若有人见得他此刻笑容,大约会以为阴曹地府之恶煞,也冷不过如此,厉不过如此。 


    伸手托起陵越下颌,眼中所见这般男子,眉目虽憔悴,却如水墨丹青所绘出来的那样清晰非常,偏偏还蕴着纸笔也描绘不出来的隽永绵长。 

    晓霜初消花凝露,最是人间留不住。 

    人生苦短,去日无多。既如此,光风霁月的大师兄,徒然留在这人世有什么好?不如随我,前往蓬莱,去到再无烦忧的永恒之国。 

    掀开那淡薄得毫无血色的唇,欧阳少恭终是将那枚丹药喂进了陵越口中。 


=== 

    欧阳少恭自己说过,静心定神以后,作下的抉择,无论后果如何,自当承担,永不言悔。 

    解开封印,前往蓬莱,同欧阳少恭一战,了结太子长琴魂魄一事,斩断此番孽障因果,正是这些天以来百里屠苏平定心神后作出的决定。 

    奔赴蓬莱,向欧阳少恭要个交代,同样是方兰生在熬过最初那整夜整夜对着二姐同大哥的残影枯坐的几日之后,做出的抉择。 

    那时候的百里屠苏和方兰生自想不到,此去蓬莱会遇到能窥破人心最牵挂在意之人的暗云奔霄。 

    但又何妨? 


    这世上之剑道已流传千年,千年传承下来的当不是一个人一柄剑,也非一招一式之术式,而在于其中剑意剑心剑风剑骨。 

    纵霄河已毁,神形已殁,当日陵越所授之剑,早在于百里屠苏同方兰生心中。 


    世传无形之剑意,已胜手中之剑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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