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思帝乡(十二)



十二



彼此守着沉默,便像流年也死在了这一刻。


事已至此,但觉气短,但感意长,浮生若梦,此身犹在堪惊,再无什么不可言说了。


眼眶涨热,旭凤哑声问他:“你当真,就这样贪恋权势,半点不念手足之情?”


旭凤看到他微微哂笑,“疏不间亲啊旭凤,难道你要我攥着身家性命,全部只都赌注在你一念之间吗?”


旭凤听得他反问回来:“日后你身登荣衮,若有人请给先国母翻案,你说,到那时,你待如何?”


他这张嘴,牙尖舌利,从来不肯消停,一开口就要诛心。


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将言语化为双面刃,处处专捅七寸,不惜自伤也要长驱直入,不伤人不回头。


旭凤只觉,呼吸都变成了一场刑罚,胸中过火,目中漏电,往事皆在肺腑里冲撞不休。


从来都是润玉最懂得怎样刺痛他。


“疏不间亲……好个疏不间亲!——你把我当什么人?外人吗?”


他怎能总这样天真,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么?润玉凝视他,恍惚竟有些出神,缓上一缓,方才为他说解:“便是一母所出,生在天家,也彼此难容;更何况你我,出生时便隔了肚皮。”


事已至此,他是真的不怕告诉旭凤当年那些往事了——


“当初你夺走锦觅,是我挑起了父皇对你的疑虑。”


“是我借题发挥,将丑闻坐实,由着民间宣扬开去。”


润玉也记得当初,那些歪派他们兄弟和锦觅的话本,那些不堪入目的淫词艳曲,传到他面前,给他看到了,他一度恨得几欲挥剑,但求当场自断了个干净。


然而转过身,咬碎牙也不过肚里咽,是他暗中命人去把那些戏班班主找来,教他们排那不堪的剧目,连同他自己一道编排进去,也在所不惜。


大约就是自那时起,他开始觉出,虽然自己还活在世上,灵魂却好似已不在身体里。


他的灵魂早就出了壳,飘飘悠悠浮在空中,冷眼俯瞰尘世,回望自己的经历,也只如围观他人的悲欢离合。


江山为盘命作子,算天算地算人心,他为执棋手,却连同他自己也一并算进局中,又怎么还能将自己视为活着呢?


所以喜怒哀乐他弃置了,情仇爱恨他不要了。他放任自己离群索居,无非拟图疏狂,癫痴不怕人猜,到这一刻,才终于袒露出疲惫支离的魂魄来。


他仰头来迎视旭凤,轻颦浅笑间,竟流转出烟视媚行的佻巧气韵:“是我以退为进,拉拢太傅。是我指使隐雀上书,请奏立你为储,终于让父皇对你母后起疑离心。”


“我利用荼姚弑君,除掉了父皇,接着再以清君侧的名义,收拾了你的母后……”


借那场国中动荡,东南大族被他抄的抄,灭的灭,搜罗出几千万白银,倒是堵上了财政缺口。顺便该安插的安插,能提拔的提拔,将可用势力都整合了个遍,朝中气象总算焕然一新。


万里江山如画幕,只合英雄做战图。


长久以来闷着的一口浊气倾荡而出,他才终于感觉到,胸腔里原来还能残得几分鲜活之色。



他说得快意,不防旭凤遽然暴起,扯着他衣襟,将他拎起,拽到自己跟前来。


他们挨得那样近,近到气息交缠,心跳可闻,再无什么可以遮蔽彼此的视野。


旭凤已然哽咽,泪光铺设在他眼底,只还倔强,不肯就此翻转星河。他似仍不可置信,他似犹不能死心,执着地,纯粹地,定要从润玉胸中掏个答案出来:“为什么?你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


润玉的脸那样白,却衬得眉宇那样黑。离得近了,才看得清楚他的眼,眼底藏着碎芒,冷光耀烁,眼眶外一圈都是红的,好似他眼中流出来的从不是泪,只是血。


又像白雪里开出了红梅,枝影横斜,暗香浮动,叫人一眼望之,便立尽了中宵月色。


梅之风骨,好处就在于疏冷,在于清绝。


那点点眸光,微微颤动着,却又是坦然的,这么昂首望过来,同旭凤短兵相接。


旭凤下意识收紧了手劲。


他是真的怕了。


他感觉自己并不是抓着一个人,甚至都不是捧着一抔冰雪,或拢住一怀沙,而是在苍茫天地间,徒劳无功地,打捞着一缕倔强孤魂。



润玉居然还在笑。


他斜了唇角,眉眼半点不曾弯,神情半是睥睨半是萧瑟,偏生又那么峥嵘凛冽。


他道:“我起初,不过是为求个公道。后来想着,既然做了一国之君,天下间唯有江山绝不负人,左右也就不要辜负了这个天下吧。”


“我算了一辈子,也只是图个公平罢了。”


荼姚处处打压他,逼得他的生母默默无闻地惨死,都不能在史册上留个囫囵姓名。所以他利用情势,挑动荼姚弑君,还了她个遗臭万年的一世骂名。


他的父皇一生玩弄权术,自以为斡旋平衡各方势力游刃有余,可以据此稳享九五极荣。就连荼姚,也不过是太微的爪牙罢了。而他偏要给鹰犬松了缰绳,让太微尝尝被自己豢养的走狗反噬的滋味,让他被自己驯养的鹰隼啄瞎了眼睛。


洛霖于他有恩,年少关照,后又提携,甚至同意将爱女许配给他。而锦觅,是娘亲去后,他心中最后的净土。所以太傅父女这份恩情,他报到锦觅身上,还出了自己的半条命。


山河社稷不曾苛待他,他便励精图治十六年,还出黎民苍生一个太平盛世。


求仁得仁,无可怨怼。这一生,终究不枉了。


至于对待旭凤,他则无情微笑:“我还你一个至尊之位啊。”


“从前都是你们母子施舍我,你们总是决定给我什么,或拿走什么,我便要乖乖接受。如今我已拿到了所有我想要的,换我来给你。”


——今日我主动内禅让位,他年史册就不得不记我这一笔,你也不得不承了我这个情。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别两清,概不赊欠。


他当真算计得好。



旭凤深深凝视他。


眼前这个人,旭凤也是察觉出来了,他只是徒留了个躯壳在尘世,灵魂却早已不知所踪,心也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他满面乖戾,却又意态阑珊;看起来志得意满,却又生无可恋。


当初在璇玑宫,旭凤分明听到过,润玉那时自以为无救,犹在不甘心地警示他自己,“要活下去”。


旭凤看惯他的柔弱,也见过了他的坚韧。那些未能打倒他的,已经令他变得更强。他翻弄过的筹谋算计,挥腾起的风云变幻,看似都只为一个目标,为了努力活下去。


可临到末了,他却又那样疏冷清寒,对于生命似也并无眷恋。


要拿什么去敲,才能在那重门深锁守备森严的心防上浇开一道罅缝?要怎样做,才能将他那飘飘无所依的灵魂牵扯回人间?


他注意到,即使被他这么拉扯着,润玉的左手依旧握着右腕,片刻未曾松开。


“你不会死的,至少暂时不会。”到最后,他也只能这样轻声告诉润玉。


见润玉疑惑,他便无声叹出一口气,好似要将这一世的气都叹尽了,方才续道:“你当初,是用了血灵子禁术,才救得锦觅吧?”


他自润玉眼中看到惊骇和愕然,于是又耐心解释给他听:“我在漠北遇到彦佑。这么多年过去,他早也放下那些旧事,什么都讲给我听,我这才知道,你当年是如何保下锦觅的。”


世有禁术,以施术者一半寿数,可逆天改命。


关于血灵子的记载,来源于簌离搜罗的一部禁书。当年彦佑也只是匆匆一眼瞥过,更不曾亲身试验,如何施展也只说得一个大概,实施到具体细节上,就难免不出偏差。


倒也无妨。


他想起先前床笫间荒唐,他自润玉腕上看到的红痕,如今他自己右腕上也有一道了,甚至更多。


拿不准,总归不过多试几次,总有试对的时候;再不济,就是多费点血罢了,他尚且给得起。


到此时,旭凤又想,险些还是说了大话。幸好一早他特意去要了红枣桂圆来补益,此刻不至于脚下虚浮,也免得叫润玉看出端倪。


他松开手,放脱了润玉,由着他不住颤抖,踉跄着后退,又被绊倒在榻上。


“润玉,现在还是你欠我了,不要想着能还清。”


“你就……长长久久,孤独地活下去吧。”


天地之间若真能有杆秤,那他和润玉之间定然是笔糊涂账。



旭凤慢慢转身往外走。


临别一眼,他心中摇摇,还是忍不住要想,润玉他……实在是太过于清瘦了。


似一杆细竹,在风中轻曳,看得人心底惶惶,总怕他哪一日,就难经风雨,猝然摧折了。


他的心被冻得久了,已经太冷太硬,信不过情,信不过命,自封成一坨万年难化的坚冰。要冲破他的心防,只能毫无保留,化开了全部精血去尽数浇灌。


他半生孤寒,故往经年,都似一杯浸在冷水里泡出来的茶。


冷水如何激得出茶叶的香气呢?


唯有滚开的水,才能软化茶的茎叶,舒展茶的卷边,烫出沁人心脾的茶香。


所以,旭凤拿自己半生的寿数,都填进去了,但求能暖一暖他。


恍惚间,已成半生蹉跎。


活下去吧,活着总会有希望。


润玉说他想要公道,他算计半生也不过求个公平。可这世上,唯有情之一字,是没有公平公道可言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若能称斤论两待价而沽,又或能钱货两讫概不赊欠,世上怎还会有真心难求之叹?又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他又想起少时,表妹穗禾给他传书,桃红色的薛涛笺,蝇头小楷端端正正,摘抄了韦庄的《思帝乡》。


他那时不知好歹,看到“妾拟将身嫁与”之句,心中只道丫头片子懂什么,这就思春恨嫁了;再一瞥,下句居然是“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更加嗤之以鼻,只想着,说得出这种痴话蠢话,当真全无志气,好没出息。


而今回首,方才觉出,那时节多么好。春日杏花吹满头,谁家年少足风流,又是谁家少年不知愁?


到此舞榭歌台,雨打风流,隆冬以风卷残云之势袭来,似水云雪落满头。


古人诚不我欺啊。


纵无心,跌入云泥,相看笑不休。


如此消得一生休。


就这样欠着我吧,润玉,不要再想还清,我甘愿让你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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