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思帝乡(六)

潼酪其实就是马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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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凤回到璇玑宫时,只见满桌奏本,擂了厚厚一叠,将书桌后头坐着的人都整个遮住了。


走近了,才见得那人,沉肩正坐,一手执着朱笔,低眉俯首,似在沉思。


润玉这个人啊,一旦起得身下得地来,穿戴整齐了,又是一身素白玉灰,云纹暗绣透光而现,丝缕经纬皆熠熠生辉,唯独床笫间方得一窥的那袭月白全数湮灭,不漏分毫。


他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叫声陛下,然后将手中食盘递过去,直直往润玉鼻子底下戳。


润玉总算搁下笔,抬起头来看他。


这表情多专注,你看他仰了下巴,眉根飞起,离合神光,睁大了眼睛望着你,意似询问,还颇携几分无辜。润玉肯这样看他,旭凤心中便莫名满足。他道:“我自玉酿阁找到几坛潼酪,此酒乃北疆特产,中原难得,陛下可愿赐我殊荣,共饮珍酿?”


润玉一怔。


潼酪确实中原罕见,然而旭凤久居北疆,此酒之于他并非稀物。更何况,就这几坛潼酪,原也是那漠北卞城公主所赠。


十年前北疆遭了天灾,全境缺粮少食,眼看就要闹饥荒,卞城公主那般骄傲的人,也不得不低了头,前来向他借粮。


润玉当然记得,旭凤逃亡之初,便是卞城公主力排众议接纳了他,落难王孙才总算得了个落脚之处。那性情爽利的女子,当初为了旭凤,敢于公然同他叫板。即便不得已为斗米折腰,来见他时,也依然眄着那样一双燃烧火光的眸子,咬住嘴唇满面皆是不情不愿不屈不挠。


他那时只觉得好笑,鎏英何必作出这副样子?他同旭凤,即便兄弟阋墙,也终究是家务事,难道还需要外人评说吗?


他一口答允借粮,卞城公主松口气,随之却又漫上惊疑神色,似是不敢相信此行竟然如此顺利。


鎏英不懂他,可他早看透了鎏英。说起来卞城公主虽为女儿身,才志见识却还在一干男儿之上,若非牵涉同旭凤的私怨,其实他当真是很欣赏她的。


北疆人丁稀少,借了中原粮秣八千石去缓了燃眉之急,来年卞城公主便命人送回黍麦三千,连同潼酪百坛,并告罪曰:所欠余粮,还请暂缓些许时日,日后必定还讫。


润玉却道,民以食为天,万民生计为重,区区米粮,公主尚无需挂怀。遂将粮草尽数退还,只留下百坛佳酿,以示心领公主好意,缔结两国秦晋之谊。


这批潼酪从何而来,旭凤也心知肚明,润玉不说话,他便笑笑:“鎏英那时不肯去找你,是我劝她来的。”


北疆于他,有借地之恩,他不能坐视北地生民饿以待毙。


鎏英起初不肯松口。她当初要为旭凤强出头,曾于两国礼节面前当众冲撞润玉,如今有求于人,唯恐徒劳无功,反要受辱。旭凤却笃定,润玉不会袖手旁观。


他也说不清自己何来自信,纵使他被润玉算计得险些无处容身,偏生冥冥之中始终相信,那个人虽心思叵测,大义面前却自有风骨。


旭凤又道:“我此番回国,卞城公主托我向陛下带话,当初是她不识大体,冲动之下言语多有冒犯,还望陛下莫要放在心上。”


润玉却不知在想什么,眉目深邃,眸光悠远,半晌才启唇一笑:“区区一个卞城公主,还不够让我记在心上。”


他嘴角微弯,神情淡漠,眼底既没有真诚笑意,也并无刻意讥讽。他似乎只是已经习惯了,以笑来表达某些情绪,又或是掩饰某种情绪。


旭凤看他浅浅勾唇,倏尔复又抹平笑纹,心里忍不住要想,润玉为什么可以这样无畏又无谓地笑,即使笑得那般寂寞,也不容旁人靠近半分?


要说经历了这么多事变以后,旭凤一点也不恨他,那自然是假的。


这些年来,他听说润玉从来孑然一身,茕茕独立,心中才能有一点安宁满足。即使是带着痛楚和恶意的自欺欺人,也甘之如饴。


可如今看他眉目疏凉,笑意清浅,大有清风明月皆不挂怀的豁达自在之意,旭凤忍不住心里便要想,我不允许。


红尘这样深,相思那么苦,十数载流光落墨如痕,年年皆要刻骨烧心,笔笔尽是绵绵长恨。谁能准许,单只你润玉独善其身?


我已沉沦,唯望你相殉。


他坐下来,自食盒里取出两个酒杯,为润玉满上,又自斟自酌。


潼酪有六蒸六酿之说,一蒸最甘,渐次则愈发酸醇辛辣,存之愈久则口感愈发纯正。


算来,已是十年陈酿,便纵潼酪酒性不烈,一杯入了腹,竟也生出些许醉将滋味来。


润玉低声道:“我不善饮,这些年已戒了酒,只能用些茶。”


旭凤把玩着酒杯的动作便是一顿。他从前便闻知,帝君多年来身子不好,渐至于难以为继,早已断绝了酒水。


他是真的时日无多了。旭凤想着,自己早就知晓了这个事实,可为什么还会觉得心悸呢?


心里空空的,仿佛破了一个洞,四面漏着风,唯有眼前人能填补些许,偏又直如饮鸩止渴。


停了片刻,旭凤方道:“这些年边境茶马互市,只得以物换物,不准使用钱币,陛下真是好算计。”


北疆产马,马酪腥膻,需得茶叶冲调。可是大漠难以种茶,北疆同样缺少铜铁,工艺极其落后。他那时初入漠北,舍家离国,心中满是仇恨愤懑,便打过主意,以马市交易得来的铜钱铸造武器。


可润玉心思深沉,也早在防着他,一道严旨,只准以茶易马,禁绝使用铜钱,违者连坐,一令出便如釜底抽薪,毁去他惨淡经营。


凭君劝语,轻易莫话当初。


当年事,旧时光,少年心,一去不复,无非胸中坠千斤,血泪就光阴。


只旭凤偏要提起。


旭凤说,他那时候极度不甘心,于是找了几个边民,诱以五倍十倍重利,试图引出些亡命之徒铤而走险。


然而那些边民个个皆回道,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这些年虽无大富大贵,维持康饱却绰绰有余,全是仰赖天恩庇护,心已知足,犯不上担着全村性命去险中求财。


他如今谈起这些筹谋故计,也毫不忌讳暴露自己当初用心,宛若尚有不甘,乜斜凤目看过来,似笑非笑:“这些子民,当真是不负陛下。”


润玉却淡淡道:“那也将是你的子民。”


若见天地,便知苍生。无数年来,个人的命运何其渺小,命数又何其短暂。世事苍茫,千载成灰,难怪要将丹心照汗青。


“你若用心教化,民意自然归心。”


他蓦地振衣而起,只那么一立,身形巍然如山,冠带落地成河,山河遗世,满目孤寒亦不掩峥嵘:“这世间,唯有江山不曾负我,我亦不负天下。”


他微俯下身,眸光落下来,几乎是睥睨地,深深凝视着旭凤:“再过几日,这副冠冕,便要交给你了。”


当啷一声,旭凤手中酒杯落地,四分五裂。


一地狼藉,一如他此刻狼狈心境,却也顾不得了。


旭凤几乎是仓皇地蹬起身来,一把揪住润玉衣襟:“你!你、你竟敢说,唯有江山不曾负你?”


“——那我呢?我呢?我可曾有何处负你?!”


自他回国以来,这是第一次在润玉面前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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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年岁月滚滚而去,流光不为韶华留,那些年少不知愁的日子,就似隔世一般远。


到这一刻,旭凤方才觉出人力的渺小来。


十几年前的灼心之感再度翻涌于胸臆间。他那时原本领职在外,只因听闻太傅有意将锦觅再度托付给润玉,实在放心不下,擅自离开驻地溜回京城,却被御史弹劾个正着。


那年,他于璇玑宫外,看到人影成双,又听得润玉对锦觅说解,那昙花仙子爱慕韦天上神,上神却已得证大道,太上忘情,故而无法回应这一片深情错爱了。


润玉,从来都是你狠。


情天恨海,往事堪哀,为什么独你可以抽身,却留我辗转反侧,对景难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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