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百年(十一)

十一

 

 

    那是明家最后一个团圆年,事态也尚停留在完满时——各方面来说,都是如此。

 

    那时谁也不知道。待得此后意识到,风景似旧,故人已杳。

 

 

    难得一家人团聚,虽时局政势人心纷杂横亘在中间,到底手足连心。

 

    明台年轻气盛兜不住心事,刚到家就旁敲侧击闹着要听《苏武牧羊》,试探的姿态显山露水得过了,明镜安抚不成,也难免流露出尴尬神色。见明台摆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明楼终于暂时妥协,阿诚也配合着他捧出了京胡。

 

    “……想要苏武归顺了,红日西起海枯槁。”随着最后一折尾声重叠拖长的余韵渐沉,明镜脸色渐缓,明台也一脸认真地鼓起掌。看着小少爷明亮的眼瞳,意气风发的神采几要盛不住,阿诚忽地翻忆起旧事——

 

    自小三兄弟为讨大姐欢喜,各个都能来得一段京腔。小少爷从来天资聪颖学啥像啥,唯独这出剧目,每每唱至这句总要串词,还振振有词诡辩:“‘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谁叫古人赌咒发誓就爱拿这个说事,也不换个新鲜点的说辞。”

 

    明楼被他那理直气壮的样子逗得好气又好笑:“你还很有道理了。”

 

    明台就把脖子一梗,下颌一抬:“我本来就很有道理。”

 

    其实谁说没道理呢?所谓忠诚,所谓坚贞,可予国,亦能予君;一念定,便倾一生;有局限性,但洋洋美德时逝不失铿。

 

 

    一席饭间,笑语不断,其乐融融的气氛虽也出现降温的时刻,然真正僵硬凝滞起来,还是在桂姨推门而入那一刻之后。

 

    算来也有十余年,他与桂姨,两不相扰也勉强相安。这期间,明诚也曾尝试过从根源上抽丝剥茧地去审视他自己和桂姨这段扭曲的关系,但终究做不到超然。他自是无法原谅这个差点虐杀了自己的女人,可当真要毫无余地的决绝割断这段过往,他竟然也做不到。

 

    这世上,覆载在他身上影响最为深重而长远的人,其实原本应该是桂姨。

 

    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极端,在那样特殊的年代却也不罕见,更常见的是无非仇恨的轮回又圈住下一代人。而明诚,已经是少数能够独立自仇恨枷锁中挣脱出来的人。其中因缘,除却天然浑金璞玉质,也许还在于,少年人成长至关重要的年华里,明家所赋予他的,既非恩养,也非溺养,却足够温情慷慨,也同样蓬勃自由。

 

    历史洪流席卷一切的大时代,他却获得了中流砥柱的力量。

 

 

    这段故往陷入僵持,阿诚以为事情会就这样暂时搁置,不想年味并不能真正掩盖时势的硝烟气。春节的尾巴尖都还没来得及抽走,转眼又是几番波诡云谲风波恶,各种真相也纷纷接踵而至。

 

    数月间,好似突然换了人间。

 

    毒蝎小分队三人中,郭骑云是活得最清醒的那一个,可也是死得最不明不白的那个。于曼丽曾有十余载光阴混混沌沌不知自己为谁而活,最终她明明白白地为了明台而死。毒蜂蜇了一辈子人,终于也承不住柔软肚肠被生生撕扯开的痛楚,一头栽倒在自己学生亲手刨出来的坑里再也起不来。

 

    这是眼下可见的牺牲,而未见的血光还远不止这些。

 

 

    日影昏光下,明楼曾对阿诚说,不这么做,大姐不会原谅我。

 

    他向来端住了一股精神不肯轻易懈怠,此刻满面倦容却无从掩饰,一出声就好似要叹尽一生的气,偏偏唇角还勾着淡薄笑意。他的视线落入阿诚眸底,阿诚才恍觉,明楼注视自己的目光,那样从容那样静,勾兑了时光的积淀,是沉的,也是暖的。

 

    “另一件事情上,我已经欺瞒了大姐。”语声喃喃,明楼微偏了视线,像是自言自语,又显然不愿失了唯一的听众。“……我答应大姐,等抗战结束,就结婚成家。”

 

    沉默片刻,他慢慢侧过脸来来,望定了阿诚,良久才轻喟出这一句,落下注脚,结语一般盖棺定论:“我骗了她。”

 

    几乎就是一刹之间,阿诚已经听懂了他真正的意思。

 

    水色漫上眼,涨涨的发烫,连着胸腔里都被灼出一股热度,好像能把全身骨头都烧成灰的热度。阿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全部哽在喉咙里。

 

 

    纷杂的念头一在一在地涌上来,他一时思及《桃花扇》最后一折的唱词:“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它不断么?”

 

    ——谁道花月必得待春风?谁言花月只当醉颜红?枪口下火光里生死间绽放的血花算什么?千秋故国云海间夜深人静不离不弃的一缕苍凉孤光又该怎么说?

 

    又是一念转,他想起自己曾为明楼给汪曼春送过首饰——

 

    他忘了是从哪里读到过,据说项链手镯一类的饰物,原本都是奴隶身上的锁链演化而来——

 

    那串珍珠项链自然是以情为名的链条套住了汪曼春的脖颈,却原来,明楼内心认为最能同他自己身份相衬的饰物,也应是入狱的枷锁。

 

    那将会是他作为一个堂堂正正中国人活在阳光下的证明。

 

    阿诚感到悲伤和惶恐,为了明楼。霎时间心脏似乎都难以负荷这样的情绪,呼吸都仿佛要断了一息。可是下一刻,他依然感受到胸腔里那活物还在坚挺地跳动,勃勃地承载了活力和生机,不曾因为这样的负面情绪而停顿片刻。

 

    这一瞬间,阿诚再次体会到骨子里精神的力量有多强大。他远比他自己所想象的更加敏感,也比他自己所想象的更加坚韧。他的心既然装下了忠诚和坚贞,自然也经受得住生死和别离的考验。

 

    此一点上,明楼大概比他更加了解自己的本质。

 

    于是,就着这个问题,他沉默了,没有同明楼争执。

 

    明诚选择了尊重明楼,也选择了蛰伏待机。这么多年他学会了很多,唯独不懂什么是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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