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百年(二)

 

 

 

    明诚进入学堂以后,有一段时日突然开始早出晚归起来。一早天不亮就起,早饭也顾不上吃,急急忙忙挎了书包就往外跑。放学后也总是要磨到天黑才回来,回家也遮遮掩掩的,手总背在身后,借助并不高大的小身板藏着掖着什么,一进家门就躲进房间。

 

    他这个样子,变化明显得很,偏偏自己还以为掩饰得很好。

 

    明镜见了,担心他在外头惹了麻烦,依照她的性子原本定是要直接开口审问的,不掏出个答案来不罢休。但明楼其实比她更早发现阿诚的异样,也是明楼暗下去对明镜说,阿诚自尊心强,又是个懂事的孩子,相信他自有分寸不会乱来。无论如何,弄清真相之前,不能先伤了他的心气。

 

    想想之前桂姨的事情,对于明楼的意见,明镜也就点头了。她虽十七岁开始接手明家,毕竟脾性耿直,习惯了大而化之,到这种事情上,倒反而是明楼比她更关注细节,也更懂得顾全局面。

 

    要弄清阿诚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很简单,明楼不动声色悄悄跟在他身后观察了一日,发现这孩子居然给自己找了兼职,早起贪黑挨家挨户送报纸,放学以后又躲在街角给人擦皮鞋。

 

    千家万户,各色人等,所经历的世态炎凉不一而足。他分明还年幼,看人脸色行事,竟一点不勉强。神情也坦荡自如,并不自觉低人一等。

 

    明家家教虽严,但绝不吝啬苛刻,家门子弟都不会少了必要的零花,自然阿诚也有他自己的那一份。然而阿诚情况总是略为特殊,明楼一看就知道,他定然是把明家所赋予他的一切都当做馈赠小心封存起来,不到必要绝不肯轻易动用。

 

    那么阿诚又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非得给自己找这样两份差事呢?明楼没有立刻找阿诚谈心,也没有去干涉他的行动。

 

    说实话,看到这样的阿诚,不论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明楼都觉得欣慰。但阿诚不主动来向他坦白,只想一力包揽此事,这便是明楼以为很有必要来一场交心谈话的缘由了。

 

 

    他耐着性子等了三个礼拜。大约阿诚觉得这段时日的积攒略略可观了,那日放学后他没有再去街角摆摊擦鞋,而是直接回了家,做贼一样溜进家门又蹑手蹑脚摸出门,书包是放下了,怀里却另外揣了一只小布包。

 

    明楼跟着他穿过几条街,钻进一条弄堂,挨着数过三户人家的窗,最后终于停在了一家门外。

 

    四下看着皆无人,阿诚左右望望,小心叩了三下门。里头迟迟不应,半晌之后才有个细细的声音问是谁。阿诚压低了声音道是我,里面才慢腾腾地将门开了一道缝。

 

    这样的叫门方式,明楼看得有趣。但门开以后,阿诚闪身要进门,明楼旋即上前一把撑住了门板,将那扇门扉张得更开一些。缭绕烟气随之扑面而来,立时叫他皱了眉,冷了脸。

 

    浓烈到颓糜的香甜气味,分明是芙蓉膏的味道。

 

    明楼那时虽不过十几岁,显出怒色来时已有了常人所不能当的魄力。阿诚回身看到是他吓了一跳,而门里面站着的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比气力自无法同明楼相抗,于是便被他强行推开门入了室内。

 

    明楼进门以后,先四下环顾了一遭,也不着急说话。阿诚见到他,脑子早是一片空白,慌慌叫了一句“先生”,赶紧也举步跟着他进了门。

 

    原本这间屋子并不背光,只是房屋主人似也知道见不得人,脏污的帘子垂到地,将窗框都掩盖得死死的,又没有张灯,于是房里光线便十分暗沉。房子很小,空间逼仄得好像站直了身体都要磕碰到头。入门便正对卧房,依稀可以看到半截枯槁身影,横在床上,骨瘦如柴形同死人,却还有云雾袅袅不断地飘出来。

 

    阿诚看他半天不说话,心下更乱,上前一步,又小声唤了一句“先生”。

 

    明楼回身看他,目光如炬。

 

    房子的主人终于回过神来,举步上前,分明底气不足还强撑着气势喝问:“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进我家?我不认识你,请你立刻离开,出去!”

 

    明楼不作声,他只看阿诚。阿诚的脸忽红忽白,听到声音蓦地转过脸去:“来福,这是我家先生!”他又转回脸来向着明楼,“先生,这是来福,是我同学。”

 

    他声音有些微颤,不自觉眼底便又泛红,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小布包,神情还带了些不自知的倔强和委屈:“先生,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是,来福他快要上不起学了,我……我只是想帮他……”

 

    明楼挑一挑唇,露出个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很好,阿诚,我没看错人。”

 

    他笑得深沉,阿诚听不出他这句话究竟是安慰的成份多,还是讽刺的成份多,一时更加手足无措。

 

    来福听不得他这样言语挤兑阿诚,挺身上前来:“你不要怪阿诚,是我自己不争气。他既然叫你一声先生,你就不要这样为难他。我……我本来,也就没想要他这样帮我!”

 

    他语气急促,声色却还铿锵,明楼倒是有些意外。他上下一打量来福,见这孩子身量同阿诚不相上下,神情看着紧张,终归挺直了腰杆,绷住了一口气,眉目间也多少看得出一点坚毅的量度。

 

    “房间里面,是你什么人?”

 

    几乎是本能,来福脱口而出:“那是我妈妈……”

 

    “有多久了?”

 

    “……一、两,不,是三…三、四年……”

 

    还挺老实的。

 

    轻笑一声,明楼突然缓了语气,问道:“你们有没有看过洋人是怎么训狮子的?”

 

    不料他会突然转移话题,来福和阿诚都愣住,四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

 

    明楼慢条斯理道:“家父当年出国考察,曾环游列国,所以也知晓一些国内少涉的见闻,回来对家姊和在下说过,西方人,往往把我们国家称作‘东亚睡狮’。狮子是百兽之王,威风凛凛,于是国人听了这话,以为是言我中华实力暗潜只待唤醒,多多少少还听出一点‘与有荣焉’的意思来。”

 

    说到这里,他又笑一笑。那笑意不但冷,而且锐,甚至不像自嘲,几近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乖戾了:“但是等到家严亲眼见过了洋人是怎样训练狮子的,才知道所谓‘睡狮’,并不仅指睡着的雄狮。——洋人训狮,为退其野性,往往先佐以鸦片,拿大烟引诱狮子吸食,待其上瘾。”

 

    “长此以往,烟瘾形成,就是昔日牙尖爪利的兽王,也终日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再不复以往雄健风采。”

 

    “所谓的睡狮,豢养久了,也不过是瘾深难拔退去爪牙的家畜罢了,哪里还能回到百兽之中一展雄风?”

 

    一席话,并不如何声色严厉,却重逾千钧,自说得两个孩子大汗淋漓,如芒在背。

 

 

    满地静默,那样的死寂,都好似化为活物,一根根往心腔上扎。许久之后,明楼听到来福带着哭腔的声音:“先生,我该怎么办?”

 

    他也跟着阿诚喊明楼“先生”了,可见明楼口才当真了得,几句话就说得他方寸大乱,竟把明楼当作主心骨来讨主意。明楼问他:“你真的还想继续读书吗?”

 

    来福用力点头。

 

    “你想救你妈妈?”

 

    来福还是用力点头。

 

    “但是,你无法唤起一个不想醒的人。”

 

    道理是如此简单明了,又直白得近乎于残忍。来福一呆,怔怔望着他,眼底随时都能淌下泪来。他突然拼命摇头,像要甩掉那些深重入骨的悲哀和无望:“不是的!我妈妈她……她也想过要戒掉的!她说过她对不起我,她要为我去戒掉……”

 

    明楼怜悯地看他:“但是戒断的过程太痛苦,所以她放弃了。而你不忍心看她这样痛苦,你也放弃了。”

 

    来福的眼泪大颗大颗砸落下来:“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放弃!就算她放弃,我也不准,我会要她为了我坚持下去……”

 

    这样的环境,条件并不好,隔音自然极差。这一番对话,应是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房间里面那个女人的耳朵里。来福泣不成声,而渐渐地,满室的抽噎声中,也混杂上了一个女人细微的啜泣。

 

    是悔悟,是省悟,还是无可奈何的了悟?

 

    明楼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对于来福母亲来说究竟作用有多大。毕竟医心并无特效药,终归一切还看自己。至少,他也不想看到一个家庭这样被毁掉,一个灵魂这样自己把自己作践掉。

 

 

    离开来福家之前,阿诚还是满脸惊色未曾退去,懵懵懂懂就要跟着他出门。明楼示意阿诚低头,于是阿诚垂首一看,发现自己手里还死死捏着那个小布包,五指并拢到僵硬的地步,汗水将布料都染出半透明的色泽。

 

    那个货币流通极其混乱的年代,这些各式不一的钞券和大大小小的辅币,是他近一个月来的辛苦劳动所得,是他想要偷偷对同学伸出的援手。

 

    明楼说:“放下来吧,你不正为此而来的吗?”阿诚顿时如释重负。他想悄悄将小布包搁下,明楼却自他手里取过布包,自己从怀中掏出钱夹,也为那份资助再添上一些分量。

 

    但他并不肯就此无声离去,而还要放下一句:“就当是你借给他的。借条就不必打了,相信任何一个自重自爱的人都不会赖账。”

 

 

    这短短一刻钟发生的事情,却叫阿诚有种百代光阴轮回过的体验。回家的路上,天色已晚,路灯昏黄,有风卷着无根枯叶飘飞,街头路人也已经行迹萧瑟。阿诚亦步亦趋跟在明楼身后,胸中激荡的血气虽已渐稳,终归还是思绪难平。

 

    他时不时偷眼去看明楼,很想问他的先生:原本你不是不赞许我这样做的吗?他没敢问出口,但明楼略一缓步,回头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明楼叹口气,停下了脚步。他道:“你有此心肠,可见是个常怀善念的赤子,我怎么会不认可你?只不过我要你明白一个道理,自古救急不救穷。”

 

 

    百年沉疴,非用猛药,难以对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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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睡狮”那段,参考材料源于我小时候看的一期《读者》。具体期数早不记得了,文章也很是短小精悍,但其所言,令我心惊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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