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情钟(二十四)

二十四

 

 

    懵懵懂懂的年少时节,芙蕖悄悄想过:我心里喜欢的那个人,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也是这世上最正直、最温柔、最有担当的人。

 

    很多年以后,拥立昆仑雪,举目千重峰,站在天墉城高高的山门口向下看去,独自迎在风中的十二代妙法长老回想起当初的少女心境,也还是会满足地微笑起来。

 

    悠悠岁月,一眨眼数十载流光,足以叫红粉成灰,令青丝飞霜。失色的皮囊终究只是表象,千磨万击还坚劲的却是内里的精魂。

 

    这世上有一种相逢的幸运,是你曾经在心里悄悄惦记的英雄,经历风霜也从未褪去本色,光阴流逝也一生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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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下震荡,妖气蒸腾,涟漪扩大散开去,似底下有一股泼天的火焰在熊熊燃烧,激出暗昧不祥,惊出恐悸战栗。

 

    陵越淡淡道,我下水去。

 

    他说着就要行动,明羲子一把拽住他。老观主半生也算见过不少风浪,不能说是无能之辈,这一刻攥着他胳膊的手臂却颤抖厉害:“贤侄,狼妖已有千年修为,你这是去送死啊!”

 

    芙蕖原已茫然无措,一听这话双眼立刻涌上一层雾,上前一步,颤声唤:“大师兄,你——不能去!”

 

    百里屠苏也疾步上前,趋近过来:“师兄!我也去——”

 

    他只来得及叫出这一声,正好陵越抬起眼,静静地,目光同他相碰。

 

    陵越的目光,并不似往常那样柔和,却极清亮,几要逼出一点灼人的烈意。他看看屠苏,又望望芙蕖,视线凝固数秒,倏地轻轻一笑。再开口时,钢铁般的锋利决绝里,又揉入一点柔软的安抚意味:“我可是大师兄啊。”

 

    百里屠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蓦地哽住。

 

 

    他说,他是大师兄。

 

    前头缀了这样一个“大”字,比之往日叫惯了的称呼便多了不同的意味。

 

    原本,陵越,并不是百里屠苏一个人的师兄。

 

    陵越之所以成为陵越,都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

 

    “我有责任保护好你们,不可以再让你们有危险。”

 

    这世上最温柔和最决绝的言语,都是刀,不需多重的力道,但长驱直入就刺进了心底深处。

 

    最虔诚纯粹的感情和最心甘情愿的背负,其实都一样沉重。那样的分量,可以重到即使你一点也不想要,也无力拒绝。

 

 

    生死攸关,百转千回,要说心中全无半点感慨,那必然是骗人的。擦肩而过的瞬间,陵越下意识一侧头,视线正正撞在百里屠苏幽黑深邃的眸底。

 

    目光胶着的片刻光景,他忽地挑唇一笑,似一道气流冲破天光,也似一炬火焰逆风而行。“何况,事在人为,不争持到最后一刻,怎知人力不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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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兰生正在同红衣女鬼……啊不,人家有名字的,人家叫红玉,讨价还价。

 

    “……前后经过就是这样。现在,如果你帮我找到襄铃,我就带你去找木头脸。要是找到人,你看你也不吃亏,我也不会上当,互相帮助,多公平。”

 

    “你这猴儿倒是算得精。就算你说的是实话,屠苏陵越临行前也只是告诉你一个大致的路线,其实你也不知道他两现在的具体行踪。就是我帮你找到那小妹妹,也还得带着你们两个拖后腿的去找他们,还说公平?”

 

    心里打的小算盘一下被揭穿,方兰生也有点心虚,一拍大腿,梗着脖子强辩道:“……哎呀,你反正也是要去找他们的……顺便,顺便带上我和襄铃,一路上我们也可以帮你忙……可别小看我和襄铃,我们……我们也会很多东西的,我们才不会拖你后腿!”

 

    他额上渗着细汗,眼睛瞪得老大,脖子根都泛出红色,只差没抓耳挠腮。红玉看他那样子,噗地一声笑出来:“你这猴儿,就一张嘴最厉害。”

 

    她笑得委实好看,难得是这一笑极尽妩媚之艳色,却全无半点轻佻之态。“姐姐我帮你找到那小妹妹,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是这之后,你没有帮我找到屠苏陵越他们,猴儿你自己说,该怎么办啊?”

 

    “你也太看不起我方兰生了!”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方兰生双手插腰,昂首扬眉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践,我答应帮你找人,就一定不会过河拆桥!只要你帮我找到小仙女,之后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找到大哥和木头脸!”

 

    他这样说,红玉倒是敛了满脸谑色,现出一点意外神情:“哦?看来你这猴儿倒是重诺守信之人,之前确实是姐姐小瞧你了,给你赔个不是,猴儿别介意啊。”

 

    “……你别这样,别这样!”美人忽地正了颜色,盈盈一礼,这架势倒也把方兰生搞愣了,赶快摆手,“我可是大丈夫,怎么可以和小女子计较……不对!看你年纪,也不是小女子了……老是自称姐姐姐姐的,你到底多大啊?”

 

    红玉抬袖,掩口一笑:“猴儿,姐姐告诉你一件事。”她微微倾身,辞气皆很轻柔,却叫方兰生无端就觉背后发凉,“打听女人的年纪,可不是好习惯。”

 

    他赶快点头:“是是是,我错了!快走吧,我怕孙家的人又追来了。”

 

    “我听闻,孙家小姐人才品貌皆是上等,人家现在愿意招你做夫婿,这样的好事别人求还求不得,你却避之不及。猴儿,对那孙小姐,你就当真不动心?”

 

    “她再好也没有用,我已经认定襄铃了。”

 

    “猴儿也懂什么是感情?”

 

    “我说你,烦不烦啊?喜欢就是喜欢,这有什么难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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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都是一片缄默的沉寂,没有人说话,只有水下不时传来气泡滚动迸裂的声音,还有胸腔里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

 

    芙蕖绞着十指,指节用力到发白,用力到指尖传来痛感,以此来凝聚心神。

 

    她悄悄抬眼,无声地观察着每个人脸上的神情。所有人脸上,都是一种近乎于空白的表情,还在强行克制着自己,撑出镇定的气度。应该说,陵越临走前留下的那番话,激出了他们脊梁骨的硬度。虽然掌门指派的领头人是陵端,但此刻,显然陵越才是他们的主心骨。

 

    百里屠苏就站在水边,微低了头望着底下。刘海垂落,看不到他的眼神,也看不出他此刻正在想什么。

 

    心里又是空茫,又是沉重。第一次离开天墉城,就遇到这样的大事,芙蕖和在场所有的天墉弟子都不过是十几岁,难免恐虑,难免畏惧。可是还有责任,还有担当,还有从小所受的教义,都在告诉他们,天墉城的弟子,可死,不可屈折,不可逃避。

 

    她现在不敢去深思,不能去多想,只知道既然大师兄交代他们留在上面加固阵法,她就必须用尽全力。

 

    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一颗心被折得七上八下,芙蕖只是偶尔闪念的一刻才敢想,要相信大师兄。

 

    要相信,他会回来。

 

    没什么道理,只是因为一颗心也跟在他那里。

 

 

    陵越下水已经半刻,底下的动静不但没有平息的意思,反而震荡得越来越强烈。咒水被翻搅晃动,深黑的颜色甚至不像是水,而似黏腻的黑浆。

 

    水面突然炸开一圈涟漪,漾起的波纹,层层都似浓烈鲜血的颜色。

 

    妖气,也再无桎梏,雾滃一般,冲天的弥漫上来。

 

    刺骨的寒气,从脚底直往上窜,瞬间化为活物,游走奇筋八脉,叫人四肢手足都麻痹。

 

    短暂的死寂和极静之后,有人失声叫了出来,裹挟着哭腔:“大师兄……”

 

    一颗心,被揉碎了捣烂了丢进滚油里涮涮又捞出来浸到冰水里泡着,大约就是芙蕖现在的感受。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人的失控,唤起所有人的无措。每个人的声气都被烫成一片焦灼,但接踵而至的纷呈杂乱当中,百里屠苏的声音竟还是那样镇定:“我下水去。”

 

    大脑空白了一瞬,芙蕖还来不及思考,眼角余光就瞄到一个黑红的身影,似一道无可挽留的光,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纵身笔直地贯入了水底。

 

    眼睛似乎被那道黑红的光灼痛,而片刻之后,芙蕖也几步追到岸边,随之跳了下去。

 

    几个距离她近的天墉弟子,看到她和百里屠苏一前一后地钻入水底,全都惊得目瞪口呆。如果说,百里屠苏入水时,是因为太过猝不及防而无人想到要阻拦,到芙蕖下水的时候,已有反应快的同门想要伸手拉住她,手指却擦过一片捕风,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

 

 

    是啊,这世上有什么能快得过人追逐自己的心的速度?又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人追寻自己的灵魂?

 

    瞬息之间,波光起伏,兔起鹘落,之后却又羚羊挂角一般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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