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寡情(二十四)

 

 

二十四

 

 

    虽然心潮起伏,但屠苏知道,眼下还不止这一桩事。最起码,谈家的怪事要搞清楚是何缘由。

 

    原本屠苏并不明白为什么陵越要从谈家带走一支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笔,但当这支笔在他眼前变成活生生的一个人以后,他才知道,这笔并不普通。

 

    准确来说,此刻在他眼前蹦跶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男孩儿。

 

    娃娃瞧着倒是粉雕玉琢灵秀可爱,可眉宇间弥漫着一股子老成气,又显出那童稚的脸颇有几分不协调。孩子大模大样地在他们面前席地一坐,整整领口,掸掸衣角,摆出正襟风范,一张嘴口气也不小:“少不得自我介绍一下。我本没名字,可没名儿由着人家浑叫也不太方便,就自己起了个,叫作‘史青’。你们记好了,‘史册’的‘史’,‘汗青’的‘青’。”

 

    陵越点点头,他看起来应是早料到了男孩的身份,只问:“人道谈家出了个神童,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其实是你教的?”

 

    史青回道:“是我教的,可那也是无忌他自己确实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无忌”,便是谈家那孩子的名字了。

 

    “你们也不是对无忌的事感兴趣,说到底也就是想问,谈家出了所谓的怪事,究竟是谁搞的鬼嘛。”男孩无所谓地晃晃脑袋,“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正是我做的。”

 

    谈家所谓的怪事,其实也没多少新奇之处,无非是夜间闻人声、空房忽亮灯、神像竟泪迸、石上现字痕这一类怪谈异象,起初尚未如何,待到私下议论的人多了,也就越传越玄乎。

 

    史青扳着手指,言语之下还有几分得意:“我原是史家手中的笔,悠悠青史,千古多少事,都有我一一记录下来。无忌他生小聪颖,又不怕我,还爱听我讲话。他要歪缠着我说那些史书上记载的事情,我自然知无不言。可他爹却不乐见他研史,无忌几回偷看史书被他爹发现,都要落一顿教训,严重时还要关禁闭!”

 

    说到此处他似是颇为开怀,声色昂扬处,少了几分老气横秋,多了几分天真神气——

 

    “既然这样,我便偏要弄出点事情来吓唬吓唬那老顽固了……”

 

    屠苏忍不住打断他:“你说,你是……史家手中的笔?”

 

    在屠苏看来,眼前这孩子分明是个精怪,可精怪也当为灵性之物,而笔不过是一段俗物死物,也能成了精?

 

    史青瞥他一眼,很是不满他的质疑,眉飞色舞收敛了,又故作一派深沉气:“史官的笔,秉笔直书,修史铭事,盖棺定论,鉴照后人,贯古通今,岂可以等闲度之?”

 

    听到他这样说,屠苏蓦地想起齐太史的故事,一时但觉心有千钧,虽思潮起伏,也只能沉默了。他又忍不住转眼去看陵越,陵越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才听得陵越道:“史家唯据实以对,笔下无好恶是非。你既以史笔自居,又何必出于私心偏爱便涉入他人家事之中?”

 

 

 

 

    当晚,屠苏坚持不肯再让陵越露宿,陵越便带着他找了一家好心的农户借宿。

 

    农家心思淳朴,用以招待之物虽不尽精美,却也是倾尽所能,让出最好的房间供他俩住宿。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极齐整。窗户也明净,明月直坠下来,一抬头就能看到陵越眉目间落满月光,那么疏凉静穆。

 

    只是白日所见所感,到了夜里就更成澎湃思潮。枕着农家自制的桑麻枕头,满院飘着农家特有的稻谷清香,屠苏却只觉得鼻端充溢的都是另一个人身上气息。

 

    明明那个人就在身旁,却莫名叫人翻起“明月皎皎照我床”这样徒惹相思的句子来。辗转反侧,数次翻身以后,他终于卧不住,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来。

 

    他动作再轻,又怎能不惊动陵越?陵越也翻身坐起,还没来得及出声,便感觉少年的身体贴上来,头埋在他肩窝,手环上他腰身,声音闷闷的,似幼童撒娇,还牵丝攀藤地夹缠出许缕酸楚委屈来:“我想抱抱你。”

 

    屠苏能感觉到,陵越有一瞬间的僵硬,片刻之后却放松了下来,没有推拒他。怀中人有一副坚韧削立的骨,一眼望去便可知的嶙峋硬直,此刻入怀来拢住了但只觉得触手充盈,再不想松开。到这一刻屠苏知道了,先前他对自己说不害怕,终究还是说大话了。

 

    月光如水,可以任你拥满怀。可月光,又是握不住的。

 

    借着一线月色,他微一偏头,就看到陵越的耳廓,在青丝下若隐若现,呈现一种剔透的颜色。他还记得,那个晚上,心头无名火起,带来的却是好似肠胃都被灼痛的空虚感,好像只有把这个人吞吃下去才能稍微缓解一点。

 

    他也记得,那时自己就像只小兽一样真的咬了这个人。

 

    在这一刻,屠苏又感觉到,自己牙痒起来,又何止是牙痒。于是他死命咬紧牙关,小心地收紧了这个怀抱。

 

    半晌无言,随后屠苏感觉到,陵越拍了拍他的手臂。陵越的声音很温柔:“我在这里陪着你。”

 

    听到他这样说,屠苏不知自己心里是欢喜还是失落。他既满足于陵越的温柔顺从,又总担心对方还是拿他当小孩子对待。他也知道,他不能就这样一直坐在床上,让陵越也维持这个姿势陪他一夜,又委实不愿意放手。

 

    最终他还是松了手,又小声嘀咕,“窗外虫鸣,太吵。”倒像是把责任都推给了那些夏虫,强调都怪它们吵得他睡不着。停顿片刻,他又加上一句,更像是强自解释了:“天也渐渐凉了。”

 

    模糊中有人轻轻笑了。

 

    重新躺下之后,屠苏听到陵越的声音,含了笑意,愈显温润:“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农家的生活,年复一年都是如此。”

 

    是啊,即使不曾出门,早在桃花谷的时候,屠苏也知道,这就是人世的生活,再平凡不过的烟火气。

 

    其实窗外的蛙声虫鸣,他并不是真的厌烦。甚至在更年幼一点的时候,他是很喜欢这些响动的,因为这样的声音,代表了勃勃的生机。

 

    屠苏还记得,史青说,兴亡千载书史册,成劫成谶又几何?——他以孩童面貌来说这样的话,轻轻一句,尽是世事无常虚无幻灭,叫沧海横绝瞬间就到了眼前。

 

    于此一刻,枕着桑麻,听窗外嗡鸣,屠苏却又觉得,这尘世的烟火之气,无端就令人心中踏实。

 

    临睡前,屠苏模糊想到,陵越眼中装敛过整个烟火人间,怪道他自述为红尘中人。

 

    一直以来原是自己想错了。总以为他不该入世,总以为他超脱已久,可尘世这样大,又何需看破呢?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 

 

    白墙青瓦、老梅苍藓,一见如昨。屠苏立在院墙下,实在等得无趣,便抬头去数那株梅树上的叶子。

 

    一早陵越就带着他又来到谈家,却让他在门外等,自己却独自一人递了拜帖,请见谈家家主。

 

    屠苏想起,不过一墙之隔,书房里还悬着他的画像,他又要今日上门,多半是为了谈家那孩子的事情了。

 

    下意识抬手摸摸背上的包袱,那只成了精的笔就装在里面。史青口口声声以史笔自居,自言未曾探走访询,视察天下,如何搜录遗闻,厘定案料增补史籍?听这口气,倒像就此赖上了他们。若只是多捎了一支笔上路,原也无碍,然一想起史青那孩童面孔老成声色,屠苏莫名就觉得有些头疼。

 

    他几乎忍不住要去猜想,是不是对于稚童,陵越就要多几分心软?他的故人,又是师弟又是徒弟的,而今又多出来一个形貌不老的史青……若非接下来便想起那腰环玉佩的青年,屠苏几乎真要信了自己的推论。

 

 

    眼看思路要跑偏,屠苏转念又想起,昨日自己问他谈家之事是否到此便了,陵越没有正面回答,却倏然而叹。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这一声长喟,悬丝一般,瞬息间被晨风吹散。

 

    史笔无情,无情的又何止是史笔?谈老爹不愿独子学史的理由,也并不是很难猜度。

 

    屠苏想要说些什么,言语到了舌尖却咂摸出沉涩,最后也只能小声道:“可谈家家主真要这样想,又何必给儿子取那样的名?”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

 

    ——那位礼贤下士窃符救赵的信陵君,战国四公子之首,尊名正是魏无忌。

 

    谈家家主为家中独子命名“无忌”,可不也是当真“无忌”么?

 

    此既无忌,彼亦无需忌。

 

    他忽有此一言,倒是令得陵越颇为惊异地侧目而视,似是没想到以他如今阅历,却能有此感悟。

 

    但其实,当年的百里屠苏,亦或更早一点的韩云溪,都只在小小年纪,便已懂得顺从自己心意而活,即使是面对亲近之人,也不愿违逆自己本心。

 

    毕竟他人再是用心良苦,这世间事,也终究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心有所好却不能率性而为,又要徒留多少遗憾?

 

    陵越转过头,屠苏看到他的侧脸,鬓若刀裁,目似朗星。

 

    “若当真有志于此,因兴之所至,能持之以恒,终究必有所成。”他这样说的时候,只巍巍然那么一立,便如林下风来,于凛然孤清中兀自寂寞。

 

    这世间,寻书问道,又有谁能不寂寞。

 

 

    屠苏低下头去,手指不自觉摩挲起腰间的剑。

 

    长不及三尺、握了数年的剑,他却眼观鼻鼻观心看得专注。

 

    剑术,他是苦练过的。

 

    不仅在于桃花谷遇到陵越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也在于某些锦瑟无端光怪陆离的梦境,他总是这般,手持长剑,日日挥洒,不曾停息。

 

    梦中往往并不安宁,时常只觉焚心如火,神思震荡,唯有紧握剑柄,凝神静气,剑意喷薄而出的那一刻,他混乱的脑中才会有一霎的空白,血液里奔腾的躁动才会有短暂的平息。

 

    在那些前尘不清的梦中,也时常出现一个人的影子,烟雨一般总是看不清楚眉目,却偏偏记得,那个人的身姿就似天穹上逸漏下的一缕光,孤拔清冷而零丁。

 

    屠苏想得出了神,待到收回思绪,陵越已经自谈家大门走出来了。

 

    遥遥见他行来,道袍厚重,青丝垂散,屠苏却恍然想到,将入秋了。

 

 

    我所思兮在何所,胸中灵气欲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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