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百年(十三)【完结】

十三



    很多年后明诚回想自己的一生,人世的种种不幸他都看过,也亲身经历过;然而被大时代变迁的风暴席卷,他又终归是幸运的,身处滔天风浪中,心却始终为一人所笼护,容他偏安一隅少遭摧折。


    他留学欧洲,去过苏联,也曾在美利坚白手起家艰难创业,又在麦卡锡主义风头最劲的时候几经周折辗转才回到故土。在国内那场全民狂热的运动到来之前,他已在东欧的赤都隐约感受到了《1984》中所描绘的景光碎片,也在美国见证过那个忠诚宣誓的疯狂年代。


    手按圣经宣誓忠诚,手举红宝书高呼斗争口号,其间差异何来优劣?——史实时以惊人的贯性延续,无关国别地域人种。与其说这是民族的悲哀,不如说这是人性的悲剧。


    又要怎样舍弃人性?


    逢此时刻明楼总不在他身边,阿诚知道他只能独自去面对。他也知道明楼其实就在他身后,在他心里,初志不改鲜活如故。


    自战争中沿袭下来的履历,身份难辨立场模糊的又何止一个明楼?


    最艰难的时日,明楼夜夜做梦,梦见一群持枪挟弹的人踹开阿诚家的门,个个皆模糊看不清脸面,然未及迫近也感受得到那份凌人之气,口口声声问他索要五分钱的子弹费。


    他于狱中隔绝外界,所感受到的现实已如此,明楼更不敢想象身处风暴中心的阿诚要怎样去斡旋。然而待到灾劫将歇,他终于再度见到阿诚,明诚也从未对他提过这廿余年来所面临的艰难。



    明诚是他自小一手带出来的,因而对于生活,有着同他一致的审美和品位。他教会阿诚品酒,手把手带着他学舞,衣服即使穿得旧了也必要保持洁净平整,同一道食材能头头是道列出十几种不同的做法……尽管他只负责纸上谈兵,最后真正洗手做羹汤的都是阿诚,但将寻常琐碎也过出不同味道已是根植在生命底色中的一部分。


    二十年的匮乏并不仅限于精神世界,生活物资也同样奇缺。七九年他们劫后重逢的第一次会面用餐,明楼夹了一筷子空心菜,举到半空给阿诚看:“你知道在里面我们管这叫什么?”


    阿诚摇头。


    明楼笑说:“无缝钢管。”


    空心菜梗若是长得老了,可不正是嚼不烂煮不熟的钢管一根。阿诚也笑:“幸亏没磨坏你牙口。”


    明楼摇摇头:“年纪大了,还要靠这口牙这张嘴吃饭,可不能轻易坏了。”


    他看着虽然消瘦得多了,精神倒还硬朗,且更见矍铄。明诚深深凝视他,眼中光华闪耀,似水色,如星辰,其间满溢的情感几可溺死人。



    到1982年撒切尔夫人访华,此后又历经了为时两年多的交涉拉锯,终于在这一年的12月19日翻过历史新篇章。


    次日明诚出门,抱回来一扎报纸。明楼特意着了正装,每一折衣角都抻得平直。阿诚又着意为他抹平鬓角,连发缝都抚得齐整。因明家小祠堂早已不存,他两就在公寓后院撮土为炉,洒上清水又敬上三柱香,将十几份报纸点燃了。


    火舌舔过纸页,页脚瞬间卷曲,风一吹墨灰飞落四散天涯,飘飘忽忽似扇动翅膀的蝶,看着脆弱却承载了掀起风暴的力量。


    明楼出神一会,忽地说,其实不需准备那么多份。阿诚回道,这是几代人百年来的期望。要果真地下有知,只怕会为抢一份报纸而闹得打架,单烧一份哪里够。


    静了静,明楼点头:“说得有理。”他又拈起一张报纸,引火焚了,火苗一蹿一蹿,颤巍巍好似人心头的企盼在跃动。火光瞬间腾耀起来,映亮了他的侧脸,半见沧桑半见红。


    “还是给毒蜂他们小组单独留一份吧。疯子那个人,也是霸道惯了……真难为郭骑云能忍得了他。”


    阿诚索性把剩余的报纸全部投入了火堆。



    失去的,实在太多太多了。悄然逝去的,纵使默默无名,纵然不求回报,也总还有人记得他们曾为这个国家做过什么。


    世间若当真存着在天之灵,这些英灵虽政治立场和信仰追求各不相同,终归都有一个共同的称谓——


    顶天立地中国人。



    下个百年即将到来,太平洋另一端自是暗藏风雨,东瀛从来波澜未平,北侧虎狼眈眈环伺,南海之下亦涡流涌动。就是长城以内,自相倾轧的戏码也总演绎不尽。


    海外尘氛未息,宇内潜潮渐蕴。或许距离理想时代的到来还遥远得很,缥缈的希望也还是那样韧执。不肯放弃,不能泯灭;不能遗忘,不肯消亡。挣扎的,顽抗的,复苏的,生长的,终归寄身于人心固持的渴望里。


    来时原本无路,却又要怎样就此却步?



    纸灰未冷,片刻间业已散去大半。望着一地残滓余烬,明楼忽道:“要是我看不到那一天,你也要记得秉承家训,多烧几份报纸给我……我们。”尾音微顿,语气仍轻松,半是玩笑,又半是认真。


    明楼提到家训,也不想想倘使明镜如今在此,这样不吉的言辞大抵又要讨来一个温柔的耳光。


    明诚毕竟是明诚,不会舍得那样对待明楼,便是想要呛他几句,最后也还是将抢白的话替换成一个斜眼:“就这点惦念,小心大姐骂你没出息。”


    “嘿”了一声,明楼转过脸去看他:“我发现,你现在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


    阿诚也在看他,真心实意地笑。自小他笑起来总是很动人,纵然如今年华磨灭的痕迹不可避免,那般笑意也还是一样动人,能够叫人发自内心的欣愉满足。


    一转眼,半生风雨似乎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艰难跋涉初见前景,也困顿曲折绕了许多弯路,如今他们立身的这个古老国度,新生之路始才堪堪铺展开前景蓝图。辗转在历史的波澜与动荡中,惊涛骇浪几度迫面,明楼和明诚终于还是同舟共渡。


    就算走过世纪末,今后也还有很长的时光。还会有很多很多事情,都要等后人来告诉他们了。



    三年后一个秋天,那天夜里散步回来,两个人经过传达室,收发员小姑娘踮着脚从窗口探出头来,握着把娇嫩嗓子欢快地提醒明楼先生——因为收件人注明是“明楼先生”,小姑娘也就跟着特意强调了这个称谓——今天新到一个寄给他的包裹。


    寄件人没有署名,明楼一时想不出是谁,倒也没怎么在意。实在是很多年没有人再称呼他“先生”了,倒无端勾起许多思忆。明楼心绪正辗转,听到阿诚在旁边小声嘀咕了句:“这种‘封资修’的余毒,要坚决与之斗争到底。”话音未竟,明楼一巴掌轻轻落在他头上:“就你小子心眼多。”


    拆了包裹一看,里头是一本书,封面细细的包了,四角还小心地又装札了一层。好容易剥开封皮,明楼拿起书来给阿诚看,原来是新知三联书店首印的中文版《宽容》。一瞥之下,翻起的思绪却是无限,阿诚不咸不淡地点评:“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国人才算了解到这本书的存在。”


    明楼笑着轻轻摇头。


    凝涸了那样久的故往,梦回几度的年少光景,俱在此际破封倒流。他看着阿诚,看到他眼角眉梢又浮现出当初熟悉的神气,忍不住就习惯性抬了手,指尖虚戳他胸口。


    若当真融得进去他胸腔,这副皮囊下包裹的,该是一颗怎样经年历久的赤子之心?


    似忽有感怀,若一声长叹,不知不觉间音气已轻得那样温柔,他含笑轻喟:“你呀,总也放不下……就爱损人。”


    静默片刻,明诚也跟着笑出来。唇畔绽开了,深刻笑纹里满溢的都是种“恃宠而骄”的孩子气,瞳孔还是清清亮亮的,看着是不年轻,精气神却是愈老而弥坚的。


    一起走到这个年纪,明楼到底还是比他更为深沉,也更见温和厚重了。这么多年,他们各自都变了,他们之间又没变。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诚抬起头来:“听大哥的,看破不说破。”



    ——这其间,所跨越的沧海横流自不必提,也因此更见慷慨坦荡。



    百年世情茫茫,远道迢迢夜长。


    山河万里皆在脚下,无论何时也一步退不得。动荡流血亲历了那么多,梦想也总还是难死的。


    携手阅尽人间苍黄,又何惧直视正道沧桑。


评论(52)

热度(736)

  1.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