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天行健

这个应该属于对《少年事》的补充。

明家三兄弟的字是我私设,可见《许字》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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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病木

 

 

    阿诚被带进明家大门,是在他十岁那年的冬天。

 

    明公馆很大,庭院深深,处处可见荣华草木,皆修剪宜当,打理得妥帖。

 

    一排排矮丛灌木,四季常青。虽值冬景,也时见黛绿。

 

 

    初时几日,明楼发现阿诚时常喜欢躲在房间里,也不怎么说话,甚至站着也是蜷缩的姿势,好像总怕占据的空间大了就引人注意了,无声无息得像个遁在墙角的影子。

 

    明镜叫他不要总是闷着,应该多出来走动,小小年纪却跟个老头子一样可怎么行。阿诚便唯唯诺诺地点头,恭恭敬敬地照办。但他所做到的出来,也就是每天例行公事地往院子里站一站,发发呆,揪几片叶子,看一会天空。

 

    明楼观察了他几天,然后在那个下午走向正在一丛矮灌木边发呆的阿诚。

 

 

    他有意控制了气息,所以直到他走到身边,阿诚才发现他的到来。十岁的孩子略带惶惑地转头,眼神怯怯的,像惊慌失措的小鹿。

 

    他的眼睛很大很漂亮,总是漾着盈盈水汽,清亮而有光。然世人或皆以为这孩子柔顺,明楼却自他眼中看到了一闪即逝的疏离防备。

 

    视线下移,阿诚脚下已经铺了一地碎叶,都是方才他自枝丛上扯下来的。

 

    阿诚很警觉,明楼的眼光看向哪里,他也马上看向哪里。低头看到那一地落散的深绿,他立刻呆了,手指动了动,想悄悄把手臂缩到身后,却又不敢。刚刚那些全出于潜意识的行为,连他自己也毫无自觉。

 

    不知不觉,他就已经把那丛矮木给薅秃了一小块。

 

 

    明楼瞥了眼地上的乱叶,又很快收回了视线。他直视着阿诚的双眼,目光堪称温和,却不容他逃避:“阿诚,你在做什么?”

 

    那时的明楼虽也不过是个少年,眼中却有同龄人所不能及的神韵和力度。阿诚觉得自己该是惧怕他的,明楼注视他的目光又让他不敢闪躲。这个问题,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明楼似也知道他无法回答,再开口时又换了个问题:“阿诚,你以后想做什么?”

 

    对阿城来说,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他已经有了一点自己的想法,但那些想法肯定都是稚嫩的。他想读书,这个需求不用他提,明楼也满足了他。他还希望能够找到家人,这个却要看天意。

 

    他总在不安。能够读书固然是极大的幸运,却总有空中楼阁的漂移虚浮之感。明家对他很好,简直是并无道理的对他好,阿诚虽然道理懂的还不多,心事却已经被压得沉重难言。

 

    世上到底有没有毫无缘由的爱?若真有,又要如何承受,如何偿还?原本一个十岁孩子,当是安享父母关爱的年纪,不会去思考这样的道理。但由于桂姨的存在,阿诚不得不审视这个问题:自己当下所获得的一切,是否可以久长?又是否可以心安理得?

 

    他可以相信明镜和明楼的人格,却又实在怕了来自“恩养”的折磨。就算他还不懂何谓“嗟来之食”,毕竟与生俱来的心性已经摆在那里。

 

 

    明楼总喜欢问他各种问题,又往往不要他立刻作出回答。他向他发问,让他带着疑问去思考。并且明楼记忆力很好,待到很久以后,再来旧事重提,他还能重复得出当年问过的问题。

 

    当然,这种相处方式也应该是双向互动的。和明楼相处这么多年间的种种,阿诚也一样点点滴滴件件桩桩都记得十分清楚,多年以后依然铭刻在心。

 

    那天也是如此。

 

    他问过阿诚这两个问题以后,就转移了话题。他说我有件事,需要你来和我一起做。

 

    于是那个下午,明公馆的后院,多了两棵树。

 

    两棵并排而立的树,却并不高大伟岸。一株枝干上留着烧灼的痕迹,一株叶子死了大半,气息奄奄垂着头像两截即将燃烧殆尽的残蜡。

 

    这两棵树种,是明楼不知从何处找来,又带着阿诚亲手栽下去的。

 

    那是冬天,天寒地冻的,这样两株苗,看着都不像是能耐得住风霜的品种。

 

 

    明楼掸了掸袖角擦到的灰,鞋底也沾着泥,他直起腰来,顺便抬手抹去额角的汗。阿诚站在他身后,看了他许久,终于没忍住小声问了:“先生,这样……能活吗?”

 

    回过头,明楼直视着他的双眼:“那你是希望,它们能活着,还是不能活着?”

 

    阿诚凝视他的眼瞳,嘴唇动了动,鼓起勇气小声回道:“我希望它们活着。”

 

    明楼拍拍手,唇角勾出一个笑:“你希望它们有将来。”

 

    眼皮一跳,隐隐意识到接下来明楼恐怕又有话题要发挥,阿诚轻轻点头。

 

    果然,明楼下一句话就是:“阿诚,你以为我们今天做的这件事,是叫作施舍,还是叫作栽培?”

 

    这一问问得轻,却似千钧之力迫下来。阿诚垂首,他无言以对。

 

 

    “要是你不信它们能够成材,大可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当作是施舍,不必说将来。因为无论何时,你内心都很清楚,这是绝无可能有所回报的。”

 

    得到却无法回馈,恩情也成了施舍。

 

    “你如果相信它们必然成材,就不会把这一切当作是施舍。因为你明白,这叫作栽培。”

 

 

    那双小鹿眼又猝然受惊似地微微瞠大,阿诚抬起脸来。这一回他眼中的光覆了水意,越见清亮。

 

    他凝望他的先生。

 

    心含森罗万象,却举重若轻。明楼就是这样一个人。

 

 

 

    多年以后,明楼公开在人前放言,“阿诚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我明家,向来是养花养牡丹,养草是兰草。”

 

    他这样说的时候,既有眼可为见的得意,更有不为人知的欣慰。

 

 

    何止是兰草,病树也能养成凌云木。

 

 

 

二、月光

 

 

    打小时候起,阿诚就常常喜欢看月亮。

 

 

    童年望月,大抵是出于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我保护。那时桂姨总是找各种理由责打他,还不许他哭,怕给人听了去,一旦出声打得越是凶狠。

 

    等她打累了,终于收手了,阿诚蜷着身体,就会仰头望着窗外。一个个生不如死的夜晚,只有天边的月亮,是一点虚幻的安慰。

 

    疼是种似火灼的感觉。刚挨过打的地方一阵一阵发着热,烧起来一般的疼。而月华如银似水,温寒柔和,望之似乎能令伤痛处也清凉下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等他来到明家,虽不再挨打,习惯却是难改。

 

    明楼教他读书的时候,曾对他讲解:经千年以来的文化浸泡,中国人心中的“月”,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天体、一种现象,更是一种意境,一种寄托,一种思维习惯。

 

    就如诗经三百,多用起兴。

 

    也许每个国人心中都珍藏着一段月光,可以是母国,可以是家乡,亦可是某个故人,某个地方。

 

    也可以是相思,可以是愁肠,亦或是一道伤痕,一种信仰。

 

    轩窗外,明如霜。那是月光,又何止是月光。

 

 

    明诚心里的月光,是伤痕也是慰藉。共坐一张书桌沿,他微微扬起头,视线越过书卷案籍,看到明楼沉静如水的侧颜。

 

    月喻孤凉,月似相思。月谓人中龙凤,月隐乡关旧地。

 

    其实月亮就是月亮,只不过赋予它太多情感寄托和象征意义的,是华夏千年流传的文化洗润,是国人长久以来的灵魂积淀。

 

    流年浮生,一弹指的瞬间,明诚突然就想知道:先生心里的月光,又会是什么呢?

 

 

    一年月圆日,最在八月有中秋。

 

    明家的中秋,向来也很是热闹。

 

    陈瓜果于庭,向月供而拜。大家都围着桌子团团坐了,说是一起赏月,志趣向往倒也各异。大姐拜月拜得虔诚,明台惦记的是一会要和同学结伴出去踏月,明楼端着酒杯静静喝酒,阿诚更多心思则用在猜测今晚有什么口味的月饼。

 

    现世虽不安稳,一家人在一起的光景却是当真静好如画。

 

 

    去了巴黎以后,他们就读不同的大学,见面也开始保持一定频率。出国的第一个中秋夜,他们特意绕了远路,散步去了塞纳河畔。明楼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忽然轻叹,“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明诚抬眼望去,一轮圆月,百世清辉,千年不坠。

 

    原本,在国内的时候并不觉如何可贵。等到了国外,明诚才真切感受到,何谓独在异乡为异客。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还是那样温柔的月光,他却忽觉鼻子发酸。

 

    又逢天边一轮月,身边还有明楼陪伴,但这一刻天地阔大,明诚知道,自己离家万里之遥。那个千创百孔满目疮痍的国度,素日里也说不上多少美好回忆,到此时却令他这般殷切思念。

 

    月亮将华霰洒得遍地都是,一双人影也被拉得斜长。耳畔有清风在诉语,河水粼粼生出波光。

 

    头顶明月光,皆是投于人心中的积霜。明诚感受到千年文化沉淀下来的冲击,华夏民族情感传承的纽带,原已如此深入地将他的心都拴住。

 

 

    他下意识去追寻明楼的目光,才发现明楼早已在看着他了。

 

    那一时一地,在异国他乡的月夜之下,蓦然间,明诚自明楼眼底看到穿透时间空间而来的苍山泱水。那里有故国旧梦,那里有无尽岁月。他眼中神光离合,他眼中青史成灰。

 

    明诚忽然明白,先生心中的月光,那是只有中国人才懂得的,家园、故国、文明,还有情感。

 

    明楼将文化的种子藏在了明诚心里,又为那种子罩上一层月光。这一刻种子发酵起来,那股力量足叫百炼钢也作绕指柔。

 

 

    此后几地辗转,一晃数年过去,少年人也长出坚毅轮廓。虽然时局越发的不稳,他们终于还是回到了中国,回到了上海。

    

    千秋家国千秋月,十年踪迹十年心。

 

 

 

三、菩提

 

 

    回国以后,工作要一项项展开,琐碎杂事繁多。

 

    在外已经疲累不堪,这一个多月以来,明楼都没有回家。

 

    直到明镜找上门来。

 

    大姐一出现,阿诚就头皮发紧。果然明镜将会场搅了个波澜四起,一转身又对着他和明楼眉眼如刀。

 

    回到家,明楼更是少不得小祠堂走一趟,阿诚回到卧室便见他挨了鞭子出来。

 

    这次相互试探,明镜还是不知明楼底细,明楼却已将明镜看透。明家三兄弟都已经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了,大姐原来也已经湿鞋。

 

 

    对这一发现,明楼和明诚也只能相视苦笑。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明镜,那样澄明剔透的心性,那样炮仗烈火的脾气,果然不负她的名字。

 

    劝是劝不得了,明镜又缺少对敌斗争经验,明楼和明诚都只能想尽办法暗中护着,无论如何一定要保她周全。

 

    明家三兄弟在外可以呼风唤雨怒掀三江浪,回了家一个个全都认怂,凡事都是大姐说了算。明镜能树立这等不可动摇的威严,这不仅仅是出于长辈和亲情的魄力,更是因为她的胸怀和品性都令三兄弟由衷敬爱。

 

    她是一个怀抱梦想的理想主义者。

 

 

    茫茫浊世,冷暖自知。如若没有天真的理想者和梦想家,没有他们的热血和赤心来温暧世情,这个世界就太不可爱了,甚至也许让人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完蛋了的好。

 

    但纷乱末世,人心动荡,如果世上只有阳光下的理想主义者而没有黑暗中不懈努力的实干家,这个世界又大概当真要完蛋。

 

 

    若无最初那群意气风发的有志青年,世上不会有蓝衣社。

 

    可蓝衣社,又终于蜕变成了锦衣卫。

 

    理想主义者为海晏河清的理想所做的努力,到头来沦为政权的统治工具,这样的先例有太多。

 

    更令人扼腕的也许就是,每个人都身处在历史的洪流之中,但大众的普遍意识里,过去的,才叫历史。

 

    所以很多情况下,身处当时的人们终于也成为了历史,被历史的长河所埋葬,被史书的灰烬所遗忘;而当时的他们,往往都坚信,自己的选择不会重蹈历史的覆辙。

 

    在那个年代,抗战救亡是每个中国人的天职。

 

    古往今来,东西中外,巴黎公社、十月革命、武昌起义、护国运动……史实如此,明楼看得清隐藏在政治时局背后的暗流与漩涡,可他还是别无选择地投身此间。

 

 

    而说起来,阿诚被明家收养的经历,也许更像一个驯养的过程。

 

    虽然驯养这个词,包含驯服和驯从的意思,若用于人,就像把个人剥离自我意识地物化了,令人感觉极不舒服。

 

    但那个时候,因情况特殊,明诚外表顺从却心防森严,就像只受伤后警惕戒备外来者的幼兽。从最初到最后,明楼终于收拢他的心的经历,是个漫长的拉锯的过程,就似一场奇异的驯化。

 

 

    曾经他悄悄生了尖牙利爪而不自知,明楼也只是一点一点磨着他的性子,并不拔去他的爪牙。

 

    等到明诚意识到自己的牙有多尖、爪有多利的时候,他已经选择了自己的信仰。

 

 

    明诚的信仰自不会只有明楼。如明楼所期望的那样,他接受了高等教育,形成了完整独立的人格,有了自己探求的目标和追寻的愿景。

 

    这样的人,不会以盲从个人、或孤立的个体、甚至是单独的政权的决策作为终身的信仰。

 

    他也永远不会忘记,是谁让他看到了生命中的第一道光,是谁将刺破黑暗的火炬递到他手里,又是谁牵着他迈出了上下求索的第一步。

 

    即使这条路,充斥着鲜血和腌臜,遍布着荆棘和陷阱,明诚也不打算退却。明楼更不会退出。

 

    他们之间最终所形成的关系,确实不是驯养和服从,而是教化和融合。

 

    时如逝水,暗潮涌动,他们终于也一起置身其中。

 

 

    琉璃质地美好,琉璃本质脆弱。

 

    一切美好都是脆弱的。

 

    明家长姐,洗尽铅华,风姿遗世,在这动荡的乱世,终究也是脆弱的。信仰如炬,照亮长夜,在人心难测的波谲中,在政治变动的风云里,终究也是脆弱的。

 

    把脆弱的希望和梦想,都温柔收进胸腔。用心灵来保护它,用它来净化心灵。

 

 

    坦坦荡荡地相互欺瞒,故作不知地彼此哄骗,将阳光决绝地留在身后,朝着黑暗坚定无畏地逆行……这大概是明家人才懂得的,爱的表达式吧。

 

    前有沼泽,污淖深陷,又何妨心怀琉璃,身若菩提。

 

 

 

四、骨相

 

 

    从伏龙芝回来,阿诚有过一段很难熬的日子。他所在的小组被叛徒出卖,所有组员牺牲,而他因为被组织派去学习,幸免于难逃过一劫。

 

    他是硕果仅存的一个,而他得知消息后,却有种生不如死的煎熬。

 

    这种感觉,就像舍弃了战友独自苟且偷生。

 

    那段时间明楼也不在他身边,再相见的时候,他们接到的任务就是作为伪政府的官员回国,成为世人眼中的“汉奸”。

 

    国难当头,个人的微薄感受都不值一提。

 

 

    说实话,起初处境还是艰难,颇有点夹缝中求生存的味道。日本人当他们是工具,国人同胞看他们还不如狗,伪政府内部争权夺利互相倾轧。几头都要忍,两处皆求全。

 

    伪政府的官员家中都多多少少收到过“礼物”,不出几日也有人给明楼寄血书和子弹。

 

    弹壳掉进废纸篓,发出叮的一声响。明楼拈起触目惊心的满纸血红,瞟了两眼以后笑出来:“字写的不错。”

 

    明诚也伸头过来看,看完评价:“比我写的还是差点。”

 

    他有此言,明楼颇为意外,转眼去看他:“你也写过?”

 

    明诚笑笑,也不隐瞒:“在伏龙芝的时候。那时不懂事。”

 

    点到为止。当初那起惨祸,阿诚虽不曾详述,明楼也略知一二。

 

    这样的事情,其实他也经历过。

 

 

    在枪炮和屠刀面前,再坚强的傲骨也是脆弱的。在信仰和大义面前,再坚强的决心也是柔软的。

 

    人的骨头,不论是头盖骨还是脊梁骨,再怎么硬气,毕竟无法同屠刀和棍棒直接正面匹敌。

 

    就似道理想得再明白,胸腔里也总还有一股柔情不能彻底弃置。

 

    总有人会放弃,可也总有人前赴后继地用血肉和筋骨去垒筑国家的最后一道屏障。无数人以生命筑起这片河山的最后防线,国家才得以争取到喘息的时间,才得以延长了整个民族的存续时间。

 

    因为天地间还有浩气存在,民族间还有风骨传承。骨头会被砍劈折断,骨气却可以世代传承。

 

 

    千头万绪,风雨如晦,算了一整日人心,熬过一晚又是新一天到来。光阴就这么溜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已近年关。

 

 

    等到明台回来,家里是更加热闹了,不过小少爷折腾起来有时也叫人吃不消。除夕夜闹着要听《苏武牧羊》,一转头又闹着要大哥给他写一幅字,他要挂在房间里。而且不要写别的,就点明要写岳武穆那首《满江红》。

 

    怒发冲冠,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确实慷慨豪迈,悲歌当泣。可惜虽然应景,之于明楼却不逢时。

 

    明楼审视明台:少年脸庞早已长开,风神如玉,正是鲜衣怒马好年华。只是到底年轻气盛,大义二字恨不得刻在脸上。

 

    这孩子满腔热血,一身正气,到底没长歪了,他看着欣慰。但这样没完没了地闹腾,又着实让人恼火。

 

    阿诚上前来,为他解围:“小少爷要是喜欢武穆词,不妨也读读他这首《小重山》。”

 

    明台一愣,明白阿诚哥话中有话,下意识在心里默背了一遍。一阙词念到最后,才终于咂摸出其中滋味。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行路难,知音少。

 

 

    小少爷缄默了一会,总算安静了。他感到心虚,察觉自己可能做了傻事,也想到了岳飞的结局,拿在此处类比简直叫人寒心。

 

    于是明台乖乖地点头说:“这首词我也喜欢。不过我想起来了,比起大哥的字,我还是更喜欢阿诚哥你画的画,不如改成阿诚哥你画幅画送我吧。”

 

    送走了花样百出的小少爷,明诚回过身,听得明楼感叹:“这小东西,确实是长大了。”

 

    他微笑,不防一转眼正好撞上明楼视线,深邃目光,如越千年。

 

 

    自古名将忠勇,白头难见人间。因为家国山河,每一寸土地都填着他们的血肉。

 

    也许,他们的血肉逶迤在这片深不知底的黑暗土地上,无人知,无人晓。也许,麻木不仁的民众会嚼着他们的骨肉,将蘸满人血的馒头就此吃下,无动于衷。

 

    本是虚名,何计身后。

 

    零丁心思付瑶琴,底事不愁无知音。

 

 

    明诚原本以为,明楼就像他的名字那样,悬如明月,立如危楼,就是天塌下来,也顶得住撑得起。

 

    但等到明家的天真正塌下来,明诚终于成为了明楼的臂膀,擎着他撑起那半壁残空。

 

    就像他对明楼的称呼,从“先生”变成“大哥”那样自然。

 

 

    弹尽粮绝,外无可援,也许这场全民族的抗战,到最后拼的不止是骨子里的那一分硬度,更是耗的骨气中的那一段韧性。

 

 

 

五、言卿

 

 

    夜色如幕,万家灯火。

 

    风突然灌进来,门开而复又关。不敲门直接进入,明楼的书房,向来只有阿诚有此特权。

 

    明楼没在书桌前,他坐在沙发上,一手揉着额头。

 

    看起来是头痛又发作了,阿诚转身去给他拿药。

 

    却听得明楼在叫他。

 

 

    明楼甚至没有叫他阿诚。

 

    他念的,其实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两个字。

 

    却令明诚一瞬间体会到私密全数被看透的羞涩惊动,同时胸腔里又缓缓膨胀着,生出一种难以言喻、无法言说、丝丝入扣、饱满又伶仃的欢喜甜美。

 

 

    他唤他,言卿。

 

    那是他为他取的字。

 

 

    当时明楼一本正经地为他解道:诚者,信也,从言;而卿,自古以来就是男子的美称。

 

    这个诠释,听起来无懈可击。

 

    但这两个字背后蕴藏的别有深意又贴合入骨的剩余含义,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事不如意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世路久凋敝,时危如倾天。我有寸心事,谁可相为言?

 

 

    卿者,可示敬辞,可做爱称,可表亲密。

 

    上级称下级,长辈称晚辈,亦或伴侣之间的互称,都可以用这个字来指代。

 

 

    这样全不设防的私心密意,浓缩在简简单单两个字里面,既赤热,又隐秘;既含蓄,又坦荡。

 

    明楼只用这两个字,就逼出了明诚眼中的水光。

 

    只有在明诚面前,明楼才是最完整最真实的一个人。

 

    而明诚,从相遇的最初开始,就注定了明楼是他生命中无法分离的一部分。

 

 

    他们是并无血缘却骨肉相连的家人。他们是同一战壕里出生入死的袍泽。他们更是同一道路上艰难跋涉的虔诚信徒。

 

    信仰的尽头,是这个国家整个民族的出路。

 

    除此之外,明楼还是他明理的起点,开智的启蒙,精神的导师,信念的支持,乃至于灵魂的伴侣。

 

    被信任总是能轻易让人感觉到满足,何况这种信任从各个层面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完全的交托和付与。

 

 

    这么多年过去,明诚早已成长为坚毅挺拔的青年,进退自如攻守相宜,独当一面掌控大局都不在话下。然每每到这一刻,不过是出自明楼之口的一个称谓,就令他感受到了那股掣肘的力量。

 

    明楼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的牵绊,因为他牵扯着他心中最柔软的一部分。根深蒂固,同气连枝。

 

    有明楼在,且只有在明楼面前,才能映现出他所有的青涩、冲动、惶惑和不成熟。

 

    明楼也清楚自己对他的影响有多深重,所以他并不轻易动用这股力量。而有时候他又十分恶劣,总喜欢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对他来个突然袭击。

 

 

    每逢这时,体验究竟如何,明诚也很难描述。

 

    他能感受到,他的身体、他的心灵、他的感情、他的精神,乃至于他的整个世界,都潮起浪打惊涛拍岸,似乎一瞬间产生了地动山摇的错觉,因着明楼轻轻吐出的那两个字而沸反难安,战栗不已。

 

    这种感觉,就像失重。脱离地面难免令人不安,同时摆脱引力束缚又是人类永不能断绝的梦想与追寻。

 

    颤悚着,又向往着;抵抗着,又渴求着。

 

 

    是亲密无间到全然不给对方留余地,还是持以罅隙保持彼此可以有喘息空间,其中的挣扎,就是感性和理性的较量。一个人要怎样抗拒发自内心的情感,要怎么摆脱生而为人的本能?所以他虽想过要抵抗,却不会真正排斥,甚至终于无法自拔地沉沦其中。

 

    这般情感所带来的体验,其中所蕴藏的巨大张力,也许正是人类异于其他物种的地方。

 

    乐极生悲,喜极而泣。

 

    情如偎火,爱而忧怖。

 

    向往光明而隐身黑暗,厌恶阴谋却算计人心。

 

    心存疑虑而坦然接受,身处泥沼却胸怀乐土。

 

    诚愿相守以老,而勇于就此死国。

 

   ……

 

    正是因为存在如此矛盾的情感表现方式,人才之所以为人。

 

 

    阿司匹林吃多了副作用很大,只是目前他们尚顾不得日后,计较将来也得先有明天再说,而明楼的工作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

 

    但这一个夜晚,也许还有其他的止痛方式,比如转移注意力,比如放松心神暂时什么都不用去想。

 

    气息交叠,呼吸可见。彼此间贴得极近,明楼攥着他的领口,阿诚也忍不住抬手揪住了他脑后的发丝。

 

    胸口被扯得有些发闷,发根也被拽得微微生疼。这是来自双方相互间的掣肘,更是彼此依托存在的佐证。

 

 

    狭义上的爱属于彼此,广义上的爱属于国家。生命属于这个民族,这片河山,也属于彼此。

 

    昭昭心意,可与言卿。

 

 

 

六、逢春

 

 

   1980年春,荒废许久的明公馆迎来了两个人。

 

    房子久无人住,庭院无人打理,栏杆布满锈迹,园中长满荒草。

 

    物是人非事事休,却还有两棵树,深深扎着根,并肩立在脚下的泥土中。

 

    其实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棵树和一段枯木。一棵虽然在浩劫中得以幸存下来,另一株却终于还是枯萎了。

 

 

    两个人站在原地,看了那两段树木很久。

 

    明诚不由感叹:“还是有一棵没能成材……”

 

    明楼却道:“花,不一定成果;但果,一定由花成。”

 

    “当初如果什么都不做,现在这里什么都不会有。”

 

    明诚点点头,算是附和。反正这个人,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个理字。

 

 

    历史长河无尽,你无法预知结局,更不能从结果来倒推此前的努力是否值得。所以生处当世,便只能尽当时之力。

 

 

 

    经历过战争岁月,熬过了最黑暗的时期,如今老年安闲,明诚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明楼其实也闲不住。他想着,回去要抓紧了,把自己这些年来对于经济的一些研究心得整理出来。

 

    那些被剥夺了人身自由的年月里,他就在着手这件事情了。

 

    但此前那个特殊年代,他不能写出多余的文字,更无法留下它们。

 

    好在当初为了伪装,练出超群的记忆力,如今这项本事倒是方便了他打腹稿。

 

    如今还有明诚自愿帮他录入文稿。

 

    有时自嘲一笑,他也觉得自己是一个称职的撒谎家。

 

    当然,更冠冕堂皇一点说,这也可以叫位卑不敢忘忧国。

 

 

    这个世界,有其本身的运作规律,少了谁也还是一样正常运转。个人可以留在这世上的痕迹,实在太微乎其微。

 

    然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家园和山河、责任和道义、信仰和梦想、钟情和坚贞,原本就是生长在骨里的温柔之花。

 

 

    他们活在历史的当下,他们始终期盼着家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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