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少年事(四)

 

 

   自十岁来到明家,阿诚的人生迎来一个分水岭。在外人看来明公馆不过是一所世家住宅,但对于阿诚来说,这是一个真正的家,承载了他生命中最初的光明和最后的寄托。

 

   明楼曾对明镜说过:“看得出来,阿诚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情是家园情,义是忠烈义。”

 

   明镜笑说:“这不是很好吗?你亲手带出来的人,眼看着就要成为栋梁之材了。”

 

   但是明楼摇头。

 

   “我对他所怀有的期望,并不局限于此。”当时他这样说,有一点欣慰,有一点感叹。

 

 

 

   明诚也曾以为,自己可算是追随着明楼的脚印而走上这条道路的。

 

   那个染血的暑日,他于灯下领会出明楼“投笔从戎”的决意;此后,他又在书房里找到明楼留在残篇碎纸上的片言只语,“护国之要,惟铁与血。精诚所至,金石为裂”,一字字笔锋铮然,落墨如挟风雷。

 

   他也看过明楼亲手所画的中华地图——明楼对他说过,自清末以来,频遭践踏挞伐,屡被掠夺侵吞,国土版图大不如前——而明楼在地图上填充了颜色,标注出各方军阀割据混战下的势力院系,将那只已被夹挤得气息奄奄的雄鸡又凌迟得四分五裂。

 

   昔我国中,华夏一统。今我家园,触目遗红。

 

   所谓国破山河在,没什么比这样支离残缺的一纸河山来得更加直观冲击。

 

 

   那年六月以后明楼开始早出晚归,明诚猜测到他恐怕悄悄加入了社团。到1927年时局越发不稳,连明镜也开始越来越少在家里露面。

 

   那个动荡的年代,明诚暗暗下过决心,他并不怕死,但他绝不能失去这个家。他也许记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对着明楼改口的,从“先生”到“大哥”,改变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称谓,更是将他自己融入了明家的血脉。

 

   明诚与明家,同存共亡。

 

   明楼成就了明诚。他予以他的一切,相溶于骨血,根植于信念,在他的身体里,在他的生命里,都无孔不入地扎下了根。

 

 

   也因此,某次秘密会面,当明楼以“明诚同志”这样的开场白来面对他时,明诚是整个人都懵掉了。

 

   他知道明楼加入过蓝衣社,他以为大哥是为国民政府做事的,他自己也并无犹豫就选择了自己的信仰,却不想原来明楼还有隐藏的第三重身份。那一瞬间,他本能地想,原来大哥还有事是连他也不知道的——但他似乎也没有愤怒的立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在明楼面前隐瞒了身份?

 

   随后他又想到,这会是试探吗?

 

   他体会到被欺骗被隐瞒的愤怒,但同一时间更多的涌上来的,还是如火焚心的担忧和顾虑。

 

   大哥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这条路太过于危险,两面皆是悬崖绝壁,明楼独自行走于其间,谁也不知道哪一日他是不是就坠落深渊粉身碎骨。明诚并非不知道自己同样也是走在悬崖边缘,但这一刻他几乎忘记了他自己的立场。

 

   明楼看出他的疑虑,但他从来都是那样笃定。他笑一笑,缓声道:“阿诚,你知道我的,我一向以为,自己的人,就要放到身边,靠自己保护。”

 

   明诚没说话。他很清楚,大哥确实喜欢事事尽纳在掌中,以便他全盘控制局势,为此厌恶拘束的小少爷不知明里暗里和他较过多少回劲。其实换了他自己,也是一样,反感软肋被人捏在掌心的束缚感。

 

   明楼知道他一时有点难以接受,却慢条斯理地同他说,“但是阿诚,你要明白,你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做出这个抉择完全是出于你个人的意志,也是你个人的荣光。”

 

   又要开始讲大道理洗脑了!

 

   难得地,面对明楼,明诚会生出这样逆反一般的烦躁心情。尽管胸中气闷,他同时也知道,明楼这样开口了,他就拒绝不了明楼这样的安排。

 

   不是因为他是上级,而是因为他是明楼。明诚有向明楼说“不”的觉悟和意识,但同样,他孺慕敬重明楼,胜过任何人。或者还应该说,他理解并且了解明楼,胜过任何人。

 

 

   “如果不是因为你把自己当做一个中国人,一个正常的人,一个健康的人,你怎么会因为一个暗示,一张地图,就决心投身于此中来?”

 

   “你看过爱国学生为母国所流的血,你知道什么是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在明家,也许只有你真正体会过生活的苦难,所以你应该比我们更珍惜锦衣玉食的生活。可你还是来了,因为你知道你是一个中国人。”

 

   明诚还是没说话。

 

   他无话可说。

 

   不要试图和明楼争辩,因为他总是很有道理。这件事他一个字也没有说错,明诚并不是依附他而存在的。

 

   从明楼教会他的第一个字开始,他就牢牢记住了,他们都是中国人。

 

   报国是信仰,无关政治,无关立场,也无关爱慕敬仰。

 

 

   “五卅运动前后持续三个月,不只上海学生工人,各地群众皆纷纷响应,民意沸腾,而因此遭到残酷镇压。事件起源于青沪,而惨祸演变之烈,更远甚于沪汉。”

 

   明楼没有说的是,其实那年上海全市号召将罢课罢工罢市进行到底,明家产业下的各商户也纷纷慨然响应。然经帝国主义和买办阶级斡旋,商会率先妥协退出,宣布无条件复市,明镜为此而愤怒失落许久。

 

   她其实一直在战斗,但总自觉不够,甚至为此而感到羞愧。

 

 

   “每一个爱国学生,都有一腔热血。然空怀报国之理想,而手无寸铁正面硬拼,终究还是要在现实面前碰一壁血。”

 

   历来我国人之抗争,非朝夕之日可一蹴而就。无数人前赴后继,永不屈服,屡战屡败亦屡败屡战,方是我中华道义得以传承之根本。

 

   “阿诚,这条路我不能代替你选择,同样亦不会强令你退出。你当先自问己心,是否做好了准备?”

 

 

   面对他这样的循循善诱,明诚只能沉默。

 

   明楼在他身上留下的刻印比谁都重,他比谁都熟悉也比谁都亲近甚至是依赖明楼的气息。但如果有朝一日明楼不再当自己是中国人,明诚也只能离开他,就像明楼离开汪曼春那样,即使留恋不舍,亦然无可挽回无可避免。

 

   拿明楼和汪曼春来类比自己和大哥之间的关系或者并不合适,但本质上,恐怕也没什么差别。

 

   明楼看得没错,阿诚是天生的芝兰草,细心养护有朝一日必得满园生香。可明楼的心一向很大,他并不满足于只培养一个忠义于小家的管家。

 

 

   沉默良久,明诚突然啪地立正,朝他行了个军礼:“明楼同志。”

 

   明楼以这样一个称谓来向他坦诚自己的身份,而明诚相信明楼的选择,或者准确说,他信任的是明楼的人格。那么此刻,没有什么称谓比“同志”这两个字更贴合他们彼此的关系,怀抱相同志愿的同行者。

 

   他给他光明和温暖,他也让他看到什么是黑暗和残酷。他把他从痛苦里解救出来,又先于他走上了一条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路。这条路看似崎岖曲折而永夜无边,但如今明楼走在他前面,就似乌云下漏出来的一线月光。

 

 

   如今,明楼告诉他,王天风的死间计划通过了。明诚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明台是王天风亲自选中的死棋。

 

   如果明楼可以眼睁睁看着明台去送死,明镜绝不会原谅他。如果明楼要保住明台,也许他就要把他自己也搭进去。除掉这种理性抉择的痛苦,还有情感上的煎熬。

 

   算天算地算人心,般般算尽,最后还得将亲近之人的性命也填进去。纵然明楼已经习惯机关算尽,到此刻也是当真心力交瘁。

 

   明诚更明白了,为什么明楼要在这时又对他旧话重提。

 

   为搜捕赵氏孤儿,屠岸贾下令杀尽国中所有男婴。为保赵氏一缕血脉存续,程婴毅然决意献子赴死。公孙杵臼与程婴谋,决意代其赴死。

 

   “立孤与死孰难?”

 

   “死易,立孤难耳。”

 

   从感情上来说,明诚也愿意做公孙杵臼,慨然赴死,以全友人性命。可若从理性上来说,一死容易偷生难,明诚不忍看明楼被逼到这个地步。

 

   何况那个被献给屠岸贾的婴孩,又何其无辜?如果说公孙杵臼赴死尚且是清醒地牺牲,又谁来过问那个代替赵氏孤儿被斩杀的男婴是何意愿?明诚愿意认同程婴和公孙杵臼的忠义,却不知道这样的忠义节烈究竟算不算得上正义。

 

 

   死间计划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豪赌,赌注下得太大所以没有人能背负如若失败的后果。敢于孤注一掷,能将如此牺牲也视为理所当然,王天风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但即使如此,面对这样一个敢于赌上一切的疯子,明诚还是始终对他心怀一分敬意。

 

   “千年来华夏文明,精粹背后犹存糟粕。”明楼曾总结过,“无论是良禽择木而栖,还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都是永恒的争议。”

 

   学史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因为那些白纸黑字都是骨血铸就,不容更改更不容逃避。百年夜雨伤神之处,最在犹有青山骨未收。

 

   而往往令人心寒的是,民众遗忘那些鲜血,当局漠视那些遗尸。民众的冷漠愚昧和麻木不仁,政局的腐败堕落和无所作为,实在是国民性的问题。

 

 

   “再怎样蒙昧落后,那也一样是家国。”

 

   故历朝历代之士大夫,莫不为此而舍身成仁。

 

   即使明知道王天风要拿明台的性命去下一盘死棋,明楼也不能阻止他。即使明知道军统上层腐败贪污横行,军令如山一样是每个军人的天职。

 

   如果王天风已经决断了公孙杵臼的角色归属,而明楼必须被束缚在程婴的位置上,明诚也只会服从命令配合到底。

 

   无论是公孙杵臼还是程婴,在中国历史上都不是个体。

 

   他们是亲人也是战友,是同袍也是伴侣,都是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同道者。谁也不知道这条路将通往何方,也无法确定究竟路的尽头是坦途还是绝境。明诚知道明楼想要保护所有人,明诚也是如此想。

 

 

   而报国之所以是信仰,从来都同当局政府是不是值得效忠没有半点关系。只因为如果失去了这片河山,我们将无处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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