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情钟(二十五)

二十五

 

 

    落下的时候,芙蕖什么也没有想。咒水底下并没有水,可是暴涨的妖气,盈野的杀气,纷纷潮水般涌来,几欲逼人灭顶。

 

    脚下还没探到实地,耳边早已金风大作。

 

    她才来得及睁眼,虹膜便印过一道冲天的剑芒,凌厉快绝,销金截玉,自半空一线划开,竟是一出手便不留余地的决绝气势。

 

    天墉八年,磨成一剑。

 

    其实在此之前,芙蕖并不了解百里屠苏的剑法究竟如何。然此刻,只消一眼,她已感受到这一剑所迸射出的萧煞酷烈。

 

    赤红的剑刃,以往芙蕖看到焚寂,总觉得那不祥的凶剑就似血的颜色。到这时,慑人红光自他手里崩放出来,芙蕖却觉得,那道锋芒就似夜空下乍然腾起的火焰,温暖而惊艳。

 

 

    有个熟悉身影,背向着她,剑尖拄地,一手撑着剑柄,单屈了一膝抵在地上。只一眼,芙蕖便觉心头颤了一颤,寒了一寒,眼眶却是随之一热,不禁惊叫出声:“大师兄!”

 

    竟叫大师兄伤得这般重……芙蕖下意识抬眼,视线昏暗,模糊只有一个黑黝黝的轮廓,高大似一座铁塔。

 

    好一会儿,芙蕖才意识到,那铁塔似的巨大黑影,就是老观主口中的狼妖。

 

    在那巨型狼妖面前,他们三个人都显得如此渺小。

 

    这一会,狼妖却不着急上前攻击了,只是远远地打量着他们。虽然芙蕖看不清它的表情,也似乎感觉得到,它此刻面上,必是一种冰冷刺骨又嘲讽至深的笑意和恶意。

 

    百里屠苏正立在陵越身前,笔直地持着他的剑,腰杆也挺拔得似一把剑。芙蕖乍见陵越伤重,正心神动荡,百里屠苏却头也不回,只一声断喝:“带师兄走!”

 

    他的语气那样理所当然,芙蕖一呆,还没来得及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就见得陵越挣扎着起身,虽身形摇晃声气不稳,却还不忘一甩袖袍,嘶声斥道:“……你——你来作甚?还不快走!”

 

    芙蕖回过味,也不由急切地叫出声来:“我们走了,屠苏你呢?”

 

    百里屠苏总算肯转过脸来。然他不看陵越,却看向芙蕖:“我要催动体内煞力,与狼妖一战。”

 

    芙蕖还是没来得及开口,便又听得陵越气急交迸地呵斥:“胡闹!”大约是惊怒得紧了,他喝出这一声,话音刚落便伴随一阵呛咳。

 

    重伤之下,他这一咳,似又牵动创口,于是痛苦愈显,连呼吸都带上微小的嘶声。偏他还倔强,抻直了脊梁,一步一步,朝百里屠苏挨去——

 

    “与它不可硬拼!上岸后让所有人逃离,再谋后计……”

 

    与陵越的焦虑相映衬,百里屠苏的声音却越发沉着,他镇静道:“师兄你在此处不觉,水面之上亦是妖气冲天。无人牵制,它很快便可挣脱,破水而出不过须臾间事,到时……”

 

    是的,他说的没错,谁都明白百里屠苏未竟的话里的含义:到时,狼妖现世,所有人都来不及逃,都逃不过一死。

 

    方圆百里,皆无活口。

 

    事态和道理,都是如此浅显直白,只不过人心总是那样矛盾。似因为明白百里屠苏是对的,陵越换了语气,缓和下来,低声沉沉道:“你可想过师尊?”

 

    “……”显然料不到他会在此时此刻提起紫胤真人,百里屠苏一时无言。

 

    “若你我均丢了性命,要师尊如何承受?至少……留得一人回昆仑山,尚能……侍奉左右……”

 

 

    芙蕖熟悉这样的陵越,大义面前从不含糊,私情面前也不肯轻负。每次他用这样的声音这样的神情来摆出这样的道理,芙蕖总是毫无意外做了乖乖就范的那个。

 

    可百里屠苏,还真就是个意外。

 

    他低着头,任由陵越走到他身侧,一声也不出。他看起来似乎已被陵越说服,正在动摇。陵越望着他,抬起手来,似要像以往那样,轻轻按在他肩上,以示安抚。百里屠苏也侧过身来,同他对视——

 

    一声闷哼,一阵痉挛,就似勾倒一节竹枝,倾倒一壁玉山。百里屠苏一伸手,正好接住他软倒下来的身体。

 

    芙蕖吓得惊叫一声:“屠苏,你把大师兄怎么了?”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陵越的下颌正好枕在屠苏肩上。而屠苏的脸埋在陵越颈窝,声音听起来有点闷:“师姐,快带师兄走。”

 

    他说着让他们快走,手臂却不由自主收紧了一点,贴在陵越耳边小声喃喃:“你说过……也许,煞气是我一生之奇遇。既如此……”话没说完,少年一轩浓眉,双眼微阖复睁,又果断地松了手臂,旋身将拢在怀里的人朝芙蕖推去。

 

    既如此,容我借你谶语,放手一搏。待到归来,再亲向师兄请罪。

 

    你走,我留。

 

 

    芙蕖揽着陵越,不知所措地望着百里屠苏:“屠苏,你……你……”

 

    “走!”

 

    “……可是!屠苏,你知道的!”芙蕖望着他的背影,视野里黑红如怖,血火如怖,尽处便是狼妖的阴影噩梦般地晃。她突然泪盈于睫,几乎颤抖得不能自已。这两个人是她最亲近的同门,失去哪一个都会是她毕生的遗憾。偏偏他们两之间的事情,就似一层结界,她好像总也插不进去。

 

    所以到这一际会,芙蕖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办?你要是回不来了,大师兄他就算活着也不会原谅他自己,我——我更不能原谅我自己!”

 

    一瞬的沉寂,而后,百里屠苏仍不回头,她听到百里屠苏的声音,沉稳,决绝,并不怎么大声,却锋芒尽现:“我为求胜,不为求死。”

 

    半生萧瑟,半生血火。少年锐气,少年心性,却都在这一句话里,高昂起来,超然起来。

 

    剑是凶器,可百里屠苏以此为凭,是为守护。

 

    芙蕖凝望他片刻,蓦地一下眼泪滑出眼眶,却已经微微弯起唇角,破泣为笑。

 

    不争至最后一刻,怎知天意到此绝人?所以这一刻既还不到终结,不如先笑了算赚到的。点点头,芙蕖微笑道:“好,我相信你。屠苏,你一定要回来!”

 

===

 

    很久以后,当初亲身经历过铁柱观狼妖一役的天墉弟子说起那一晚的事情,总要先夸张地渲染一番那狼妖的凶神恶煞妖力骇人,好像他们都亲眼见过了一样,最后再总结说:危急时刻,眼看掌门师兄都要回不来了,亏得那百里屠苏力挽狂澜,及时下水,毫不犹豫,一句“我去把大师兄救回来”字字铿锵,然后就真的把大师兄救上来了……

 

    每到这时,十二代妙法长老就抱着阿翔,站在一旁安静地听。

 

    但如果有人来问同样也参加过那一战的妙法长老,当时情境究竟如何,狼妖是否当真有那样凶险,执剑长老那时又是不是当真那样威风,妙法长老总是笑而不语。

 

    不过她会悄悄对阿翔说:“陵川他们明明没有亲眼见过狼妖,却把你主人和掌门师兄的事迹描述得这样绘声绘色,也是一种才华吧。”

 

    阿翔挺起胸脯,抖抖羽毛,表示为自己的主人感到十分骄傲。

 

    芙蕖点点它的脑袋,“不过我现在才明白,原来屠苏他也很狡猾。他那时把大师兄推给我,为的是从此以后都能理直气壮地把大师兄带走啊。”

 

    海东青看着她,缩了一缩脑袋,猛地抬起翅膀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

 

    不管日后他人口中会怎样叙说这段传奇,百里屠苏自己对于水下那一战具体情形的印象其实已经模糊了。

 

    在他还未能自如掌控煞气之前,每一次和煞气侵袭的拉锯对抗都几要耗尽心力,疲惫不堪。

 

    但百里屠苏会记得,他在铁柱观醒过来的第一眼,就看到陵越守在他床头。

 

    陵越微笑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救了我们所有人。”

 

    那是他第一次,成功将煞气为自己所用,为保护身边珍惜之人而用。

 

    师兄说的没错,是祸患,还是奇遇,有时候真的就决定在人心一念之间。

 

    痛苦和磨难并不算得人生真正的财富,然跨越苦难的天堑之后,之前所忍受的一切都变得有了价值。

 

 

    百里屠苏挣扎着要坐起身来,陵越怕他牵到伤处,赶紧弯腰来扶。

 

    他一弯腰,百里屠苏就抬头,一手搂住他的肩,嘴也正好贴合住他的唇。

 

 

    情之所钟,至死不悔。

 

    “师兄,我明白了,而你懂不懂?”

 

评论(8)

热度(130)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