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情钟(二十二)

二十二

 

 

    流动的月色,微薄地漏下淡漠的天光。陵越立在廊沿,半边被抹上月霜,半边被隐在翳影里。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他似乎有些惊异,微微低了头,眉尖一动眸光轻敛,片刻之后,却只化成了淡淡一抹笑意。

 

    他的眉眼都生得极好。眉尾上昂,目若朗星,不论垂眉沉思还是扬眉一笑,都似有风烟回转神光离合,再添十分浩然正气。此刻,但见他眉间若蹙还舒,眼底含光笼雾,如冰如雪,挂着月光,肤色都剔透得惊人。

 

    百里屠苏静静地望着他,看他低首,看他剔眉,看他思索,看着他最后牵起笑靥,将眼角眉梢间挂着的冰雪月光都统统付作一声低叹:“你是我的师弟。”

 

    斯时斯地,平地若有若无的一阵风,穿堂过户,似乎推弄着月影,似乎吹送着芬芳,也裹挟着若有若无的诱惑。夜色下,少年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的师兄身上,唇角的弧度一分分微微翘起。

 

    同门为师友,兄弟为手足。

 

    之于陵越,为人兄者,为人长者,总自觉要多一份责任。而如果对象是百里屠苏,即使陵越想不起更多前事,也将这份责任视为心甘情愿。

 

    “虽然从前的事我已无印象,但既然担了你师兄这个名头,你也还愿意叫我一声师兄,那我就要照顾好你。”他的目光移到百里屠苏背上负着的焚寂剑上,“观你之剑术,已经胜过我。”

 

    闻言,百里屠苏下意识双手抱拳,上前一步就要施礼,然而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又终究没说出来。

 

    看他动作,陵越倒是忍不住扬起眉毛,微微一笑,勾出一点殊傲之气:“我只是忘了前事,可还没糊涂。虽然你说我是一派之中的大师兄,身为师兄输给了师弟也有点遗憾,但同门如骨肉,原应同气连枝。做师兄的,只会为你的剑道天赋而欣慰。”

 

    曾有人在耳畔柔声细语:“师徒如父子,师尊和师兄怎样待你,都是心甘情愿的。”一字一句铿然温柔,时隔事易也不改其衷。

 

    陵越步上前来,将那段距离轻轻跨过,自然而然地一手轻轻按在百里屠苏肩上:“如果你学剑是为了保护珍惜之人,凭你的剑术,师兄相信,你能做得很好。”

 

    浮生不过数载,霜重寒凉经历过,热血奔流亦有时。一弯天穹下,月华流照影清浅。百里屠苏抬起眼,伸出手臂,翻过掌心,紧紧攥住了师兄的五指,极缓也极重地点了一点头。

 

    许我三尺月光,许我一寸心肠。虽然百里屠苏从来不想成为陵越的责任,但这一时这一地,有此一句,百里屠苏已没有奢望。

 

 

===

 

    翌日一早,欧阳少恭同尹千觞启程去青玉坛。

 

    “雷严想驱使我为他炼药,在成事之前还不敢动手伤我,这点你们大可放心。”虽然谈论的是极不轻松的事宜,欧阳公子袖手往那里一站,便自成分花拂柳的悠闲气度,无端叫人心安。

 

    “寻找玉横碎片一事,就拜托二位少侠了。”

 

    尹千觞点点头,也没多的话,走到屠苏身边,抬手去拍他肩膀:“屠苏兄弟……”

 

    话音未落,手才刚抬起,眼前忽地剑影一掠,继而红芒大盛。

 

    血色的剑光,挟风雷之势,倒转锋芒,直点他胸前大穴。

 

    尹千觞双目一瞠,飞身后退,同时背上重剑出鞘。重剑无锋,尹千觞挥起这沉重兵刃来却势如拔山,力不可当。剑身相碰,双剑交击,每一次拼撞都暴开一阵寒芒,迸出闪闪星火。

 

    因为动手的是屠苏,最初那一刻的惊愕过去,尹千觞并无意对他使出全力。

 

    “诶诶诶屠苏兄弟,”他一面闪避急退,一面大声喊叫,“你这是做什么……”

 

    然而他退,屠苏却不容他退。

 

    ——大开大阖的剑气,震荡开去,每一下横转,都掀起疾风骤雨的攻势,一往无前,不容退让。

 

    满地光影,金铁交鸣。

 

    桌椅翻倒,花木横飞。

 

 

 

    “我说屠苏兄弟,就是晴雪妹子要你来试我武功,你也不必如此拼命吧……这刀剑不长眼,要是我两谁有个万一,就不好收场了;就算我们两功夫高,没有事,打坏了花花草草也不好啊!好好的院子,你看看都成什么样了,是吧?”

 

    百里屠苏面无表情,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一开口就直奔主题:“你想起来了没有?”

 

    “哎!……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啊?”尹千觞无可奈何地抓抓头发,“之前晴雪做了一桌饭来请我吃,那滋味简直……现在你又不由分说上来就动手,现在的年轻人啊……”他转过头来,满脸苦恼之色,“其实吧,晴雪妹子请我吃饭前,我还真怀疑过她是不是我妹妹……”

 

    尹千觞仰天长叹:“可是吃过她做的饭以后,我实在不相信家乡的饭会是这个味道啊!我要真是从小吃着这样的家乡菜长大,那可真是死也难忘……”

 

    ……

 

 

    这次试探没有结果,但是风晴雪的心态还是十分乐观。“原来大哥不喜欢这种口味啊,下次我会换种方式做给他吃。”

 

    她这样握拳憧憬着,看架势随时都会付诸行动。一时间,所有人看向尹千觞的眼光都带上了几分同情。

 

 

===

 

    百里屠苏坐在庭院里。

 

    树影疏斜,白云苍狗。头顶一方蓝天,海东青在半空盘亘的身影依稀可辨。

 

    有一只飞鸟,缓缓自眼前经过,翅膀掀起细小的风。

 

    半空一声鹰哨,却是阿翔自半空俯冲下来,逐着那只飞鸟的行迹。气流迎面,胸前衣襟忽地一声轻响,百里屠苏抬起头,伸手一抄,正好接住那只莽撞的鸟。

 

    ——为躲避阿翔而慌不折路撞进他怀里的鸟儿,蜷在他掌心瑟瑟发抖。

 

    看看手中的飞鸟,百里屠苏对着阿翔摇摇头。阿翔知趣,一摆尾又展开羽翼走远了。

 

    百里屠苏抬起手臂,掌心摊开,受惊的鸟缓过神来,拍拍翅膀飞走了。

 

    少年的目光追随着飞鸟,举目间尽是明明灭灭深深浅浅的天光,远眺过苍山泱水浩瀚无涯的尘世。碧落一倾如洗,红尘万丈喧嚣。

 

    世间之大,何事可为?

 

 

    熟悉的气息,踏实了脚下的沙石,伴着细碎的响动一步一步靠近,最后停留在他身侧。

 

    光线被背影挡住半边,百里屠苏只是安静坐着不动。陵越默立,看他一会,然后挨着他坐下来:“怎么坐在这里?”

 

    尹千觞走后,百里屠苏就一直没有再开口说话。

 

    少年转过脸来,幽黑的眼,静静投向他:“师兄。”

 

    “你有心事?”

 

    百里屠苏低下头。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千觞大哥的术法招式,我觉得很熟悉。”

 

    “晴雪想找回她的大哥,而我,也会忍不住想……我的族人,还有,我的……娘亲。”

 

    陵越侧头去看他,只看到少年古井无波的一双眼。

 

    百里屠苏深吸口气,忍了一会,终于还是没忍住,“……如果我娘以前会做饭给我吃,那她做的饭……会是什么味道?家乡的菜,是什么味道?可惜我都不记得了。”

 

    “我常想,如果能够换我娘,我的族人回来,哪怕要用我的一切去换,我也愿意。只要他们能回来,什么代价我都不在乎,哪怕……会辜负了师尊和师兄的再造之恩……”

 

    “师兄……”少年轻言细语,分明平静至极,却叫人心底一凉,又是一疼,“我总是想这些事情,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会不会觉得对我很失望?”

 

 

    少年脸庞轮廓坚毅,目光也透出沉稳气度,敛了眼睫会流露出一点如雨似雾的阴郁。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瞬间化为一把利剑,也可以一笑风轻云淡。陵越每次看着百里屠苏,都会觉得心里有什么被拉成绵长的柔软,也有什么沉甸甸的向下坠着。

 

    百里屠苏只有十七岁,已经身负血海深仇,命途凶煞多舛,就连浅浅一笑,霁月光风之中也还漫上一层风深霜寒的沉重。

 

    一生中原本应是最豪情满怀,最轻狂肆意的年华,百里屠苏的境遇却像是旧年冬月的积下来的白雪,隐于雪山峰巅,难以见于阳光。

 

    他望着百里屠苏,知道少年心结何处,然而即便有心分担也无法替代,想深一分都是揪心。

 

    一声长长的叹息,陵越喟然出声:“屠苏啊……”

 

    他将话语拉成丝丝缕缕的挂念,拉成线线牵牵的疼惜,一字一匝,很慢很慢地轻声说,每吐一字似乎都恨不能吐尽心肝,再无余事。

 

    “屠苏,或许之前,我们都在教你忍受痛苦。可就我的本意来说,绝不是希望你把忍受苦难当作了你人生的全部。”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对待百里屠苏,过分的怜惜,都只是一种折辱。

 

    可是痛苦和磨难,并不算得人生真正的财富,更不该是生命的常态。

 

    也许百里屠苏说得对,陵越说兰生还不懂得什么是感情,其实他自己不问红尘这么多年,比之兰生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但是,百里屠苏是陵越心甘情愿的背负。

 

 

    “……煞气一事,我虽知之不甚详……”陵越低着头,寻思着措辞。煞气的事,他并不知道其中关节,对方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不可能轻轻松松一句“不要多想”就让屠苏放下。可无论如何,身世也好,煞气也好,这些都不应该成为百里屠苏活得这样如履薄冰的桎梏。

 

    他真心实意地注视着他的师弟,轻轻勾起唇角,“却也未必不是你一生之奇遇。”

 

    “凡事福祸相依,世间因果,机缘巧合,谁也不知造化安排。剑这样的利器,可以伤人,也可护人;你身上的煞气之力虽凶煞非常,但若是能够控制得当,或有一日,师兄相信,你能以此造福天下之人。”

 

    奇遇,可遇而不可求,可一而不可再。百里屠苏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这样的方式来形容他的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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