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寡情(十九)

 

 

十九

 

 

    这一口咬得不轻,陵越始终没有出声,但他掩饰不了自己同样越发急剧的呼吸。一直以来,他的气息都是那样沉稳,此刻却也终于泄露出了紊乱的端倪。

 

    他从出现伊始,就时常笼在一片云山雾罩里。而他身上有层壳,似水之精,如冰之晶。屠苏原以为那层外壳是冰冷坚硬的,伸出手去触碰到了才发现,那层壳只是淡泊,而非冷漠;可以感受到那份骨相下坚持的气度,却并不冷硬顽结。

 

    又或者,你会错觉陵越是柔的,但事实上他的本质并不柔软,而是一种近乎于胶着的柔韧。

 

    捶也捶不破,凿也凿不开,屠苏觉得他遇到了一个谜。陵越让人不舍得疏离或是远避,但若要与他再亲近,一步之遥也成天堑,简直让人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屠苏抬头时,陵越的手指还挡在他眼前。但陵越已经松开了他的手。

 

    少年想要看到,这一刻陵越究竟是什么表情,偏偏这一时一地怀中的感觉太充盈,又不舍得就此放开他。一晚上屠苏总觉得自己内里有什么空着,饥饿一般的烧灼感简直让他从心底里发痒,只有磨着牙狠狠咬一口什么才能使自己舒服一点。可当真咬痛了陵越,屠苏还是会发觉自己于心不忍。

 

    是不是人心的本质原就这样?明明人在身边,却好像总不能餍足。

 

    屠苏想起要挣开隔断自己视线的阻碍,一抬右手,这才觉察到自己掌心湿滑,汗水和黏腻的液体都混在了一起。

 

    意识到那些滑腻是什么之后,被暂时遗忘的羞恼感瞬间又蒸腾起来,屠苏一下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推开了身边的人。

 

    陵越也松开了手。睁眼重新迎接光线的瞬间,屠苏觉得自己的瞳被灯光烫得刺痛。眼前似乎有无数细小的碎光在闪,屠苏下意识眨眨眼,才看清,陵越的脸近在咫尺。他额头上铺着一层细汗,原来方才照面间幻动的碎光,就是烛火投在汗珠上的折射。

 

    烟光渺渺,灯影萧萧。飘摇的烛火追随陵越的身形,为他雪白的中衣也抹上一层流水般的霜色。

 

    屠苏突然一个激灵,垂睑半掩了眸。他还恍惚在初尝人事的懵懂和迷茫里,却觉得自己被一种未知的热度灼伤了胸腔。他低下头,看到自己上衣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和凌乱的下身以及床榻形成鲜明对比,脸颊又是一热,赶紧起身下床。

 

 

    晦暗的光,在粼粼水声中桨漾起伏。

 

    先前小二送来的水盆还在那里,水是早已经凉了,对于屠苏来说这个温度倒正刚好了。五指浸入水中,清水也荡起一点白色的浑浊。屠苏呆呆看着那摇曳的波纹,清凉的水浸没手背,先前自身体里退下去的热度,却在这一刻又涌入脑中。

 

    思绪一片混沌凌乱,似乎梦还没有醒。就像梦中一夜北风紧,鼻尖嗅到了幽幽的梅香,早上推窗一看,窗外依然只有桃花灼灼烂漫。

 

 

    屠苏重新回到床榻时,陵越已经不在了。他的出现和离开都一样,总是那样突如其来又悄无声息,偏生搅乱一池春水。

 

    独自呆立了一刻,屠苏视线微转,忽而瞄到不被灯光厚爱的墙角里,翔三爷耷着头蜷成一团。海东青的两只翅膀都展开来,搭在脑袋上,看起来睡得正香。

 

    静静望了一会爱鸟,少年轻声道:“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翔三爷的头垂得更低了,简直只恨不得把脑袋整个藏到腹下去。

 

    一阵诡异的静默,半晌无声,只是四下暗涌的气流似乎都掀起年华落烬的尘埃。海东青悄悄张开眼,转转脑袋,从翅膀底自下往上偷眼觑来——

 

    占据视线的,是一张木无表情的脸。屠苏双手抱臂,自上而下盯着它:“还装?”

 

    ……

 

    幽怨低鸣一声,翔三爷收起羽翼,残念地摇了摇头——

 

    就知道,今夜注定无眠。

 

 

 

 

    翌日清晨,鸡唱五更,东方透亮,陵越也没有回来。屠苏想了想,还是决定不等了。他扎好剑,背起包袱,带上翔三爷重新上路。

 

    初次出门在外,屠苏走出客栈,竟也不知要先同店家结算房钱。

 

    但他独自走出客栈大门,也没有一个人上前拦住他。

 

 

    其实说是远游,屠苏对于自己出行的目的并无规划。他只是觉得也许他需要增长一些见识,否则不足以成长,不足以同人比肩。

 

    大清早,暖金色的阳光,仰头可见天幕一片蔚蓝,连同那些流云都白的纤尘不染。是个好天气。

 

    屠苏站在两条道的交叉路口,同海东青商量:“翔三爷,我们去昆仑山,看看天墉城吧?”昆仑山,天墉城,陵越的故事里反复提到的地方。

 

    翔三爷自然不会反对这个提议,只不过……海东青扬起视线,无头苍蝇般四下张望了一圈,又斜着眼睛来看他,鄙视的意味太明显了:你找得到昆仑山的方向吗?

 

    ……

 

    “今天的五花肉,没有了。”

 

    ……

 

    “哇!哇哇!”

 

    一大早街头就十分热闹。肩上挂着包袱的少年若无其事地朝前走,头顶一只芦花鸡扑腾着翅膀追着他一路鸣叫个不停,引得早起的行人纷纷围观:人和鸟为什么要互相伤害?

 

 

 

    顶着来自头顶翔三爷的压力,一路招摇着,屠苏从东门走到西门。

 

    虽然从来不曾离开过桃花谷,可是心里有了想去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方向?

 

    一路向西,大方向确实是没错的。

 

 

    眼看快走到城西大门口,突然有人急急忙忙地追了上来。

 

    一身素白,臂上黑纱,一开口便声声唤着“恩公”。屠苏认出来,是昨日那位卖身的姑娘。

 

    姑娘奔到他面前,气还喘不匀,一跌足就要跪下。屠苏吓一跳,下意识上前去扶,姑娘便一手抓住了他衣角。

 

    想要俏,一身孝,姑娘抬起头,脸庞飞着些许轻红,就似三月的桃。

 

    屠苏原本只想赶快拉她起来,可是照面间,女子绯红的脸,一下就叫他愣住了。

 

    其实姑娘也不过年方二八,看形容和叶茗姐差不多,正当芳华。她粉红的唇瓣开开合合,声音却细若蚊吟。屠苏呆呆听着,好容易听她磕磕绊绊说完来意,才知道姑娘感念他恩情,特意打听了他住的地方,不想一早赶去客栈已是人去房空,是问了店小二少侠离开的方向才一路追着过来的。

 

    她说着,就伸出手来,手背弓起,五指还紧紧捻着掌心里的物事。

 

    屠苏望了一眼,脸色微变,僵立着,没有动。

 

    阳光金灿得剔透,青天尽日下,风里的飞絮尘埃都看得清清楚楚。戏文里的套路,俗是俗,也未必就不会真的发生。

 

    姑娘见他不肯接,有些发急,刚要说什么,就听得心目中的少侠说:“你起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还是依言站了起来。

 

    少侠问她:“你会唱歌吗?”

 

    姑娘眼睫颤动着,犹豫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会一些,就是唱得不好……”

 

    少侠打断她:“你想报恩,就唱一曲。”

 

 

 

    到日落时,屠苏已经走出了江都。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但是日出东方,一路背着东边走,大方向应该是不会错的。

 

    一整日下来,翔三爷没吃上五花肉,已然十分不满。此刻天色又沉暮下来,四野却是茫茫,别说吃饭,就是住宿都成问题。

 

    屠苏倒是显得很坦然。他只一路朝前走,好似不知疲倦,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停下。

 

    如果没有意外,他大约会这么一直走下去,直到有人把他拦下。

 

    原本么,若是不出意外,屠苏这一生大约都不会出桃花谷,更不要提想到要去看昆仑山。但那个人,大约就是屠苏生命中的意外。他一开口就像是叹气,几许无奈几分纵容:“你这样走,是走不到昆仑山的。”

 

    屠苏看着他,定定的目光视线灼人,一开口却是答非所问:“今天,如果我收下别人的东西,你会不会不高兴?”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但陵越听得懂。

 

    片刻沉默,一声反问,轻如飘絮:“为什么以为……我会不高兴?”

 

    少年低下头,嗡声道:“我不知道。”他调转目光,看着别处,似在斟酌应该如何称呼。但犹豫了瞬息,终究还是用一个模糊的指代含混过去了,“……她一伸出手来,我就想到你。”

 

    其实屠苏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期盼没什么道理,但他还是忍不住要说。“……我原以为,是我怕你会不高兴……”声音渐渐低下去,他突然又有些难过,青涩的悸动,隐秘的心思,到这一刻屠苏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原来根本没有道理。

 

    并不是陵越会不高兴,也不是怕陵越会不高兴,只是他自己希望……陵越会因此而不高兴。

 

    毫无道理的道理。要把这样一句话说出口,简直就像要用光他一生的勇气。

 

    像是默契又像是尴尬,少年的声音细弱得听不到了以后,两个人突然都缄口无言。于是两个人相对立着,中间突兀地横亘着静谧的时光,守着巨大而长久的沉默,寂寞得如同死去。

 

    那么久,等一个可以终结的答案,亦或又只是一个重新轮回的迷局。

 

 

    许久之后,才终于等到一声长叹,烟岚一般扑打开,蒙昧在旷荡的空间里徘徊不散。陵越的回答,其实也在意料之中:“你这样做了,我不会不高兴。”

 

    只是少年没想到,语意一转,陵越还有下一句:

 

    “但如果,你以后,还是这样想——我……是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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