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情钟(二十一)

二十一

 

 

    琴川一夜妖魔群聚,凶兽梼杌突然现身,翻云寨又出了这般惨祸,几桩事故接二连三挤在这几日之内,看起来都是青玉坛的手笔。欧阳少恭办事回来便听说阿四已死,他叹息道一早上山去翻云寨查看,那里已成妖物巢穴,飞禽走兽并着人都异化成妖状,乌烟瘴气一团混乱。

 

    阿四的遗体还停在房里未曾下葬,黄天霸原本换过一身白衣守着他,听闻欧阳少恭进门,立刻赶来,开口就问他青玉坛总坛究竟在哪里。百里屠苏和陵越留在方家也就为了等他回来,此刻交换一个眼神,也一并围拢过去。

 

    欧阳少恭稍一垂眉,先是对黄天霸摇了摇头。他举起一方手帕,左右都转过一圈,帕子中央裹着几块黒糊糊的物事:“这是我在翻云寨附近找到的。”

 

    那是药渣。

 

    “有人在炼邪门的丹药,并将药渣倒在山中各处。这种东西,牲畜吃了会妖化,还有一些抗不过药性的当场倒毙。若是有人捡了这些死掉的牲畜回去吃,则又……”

 

    尹千觞沉声道:“又是青玉坛干的?”

 

    欧阳少恭没直接回答,只是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每一次颔首都似悬着千钧之重。

 

    再开口时,黄天霸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粗噶得有点吓人,似刀锋刮着骨骼来回地锉:“为什么……青玉坛可以炼出这样的药?”

 

    欧阳少恭知道,为给枉死的阿四也为给覆灭得不明不白的翻云寨一个交代,刀山火海黄大当家也一定会去闯。他微一偏头,环顾四周,却问道:“各位可曾听说过玉横?”

 

    陵越眉间轻蹙,百里屠苏眉毛一轩,两个人的反应差不多,皆是茫然。尹千觞却身子一震,不知为何心头微动,目光一沉若有所思。

 

    玉横,看似玉质,据说是一件炼丹宝物,以其力量炼出的丹药拥有常人不能想象之异能。千年来,玉横不知何故化为碎片,流落四方。雷严野心勃勃,觊觎此物由来已久,数年来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四下搜寻,已收集了部分碎片。玉横之力又玄异,虽只一块碎片亦蕴涵颇深,想来那些邪门的丹药,就是青玉坛弟子以玉横碎片炼制而成。

 

    黄天霸定定看着他,眸子幽深:“你之前为什么都不提?”

 

    欧阳少恭又是一垂眼帘,层层矛盾和难明歉疚都在眼角眉梢犹豫得恰到好处:“玉横之事,事关重大。雷严已收集到部分玉横碎片一事,此前在下也只是猜测,并无十分把握故而不曾提起。却不想……雷严竟如此丧心病狂,事态至此看来是一刻也不能再迟了。”

 

    他这样说,也无道理去苛责。黄天霸掉头要走,欧阳少恭忙叫住她。黄天霸头也不回,只淡淡道:“我是要报仇,倒也不至于傻到去送死。”

 

    她丢下这样一句,脚下踩着万钧雷霆,一步步跨出去,似一阵风游走在火焰中。任谁看了都知道,如今无人阻拦得了黄大当家。

 

 

    黄天霸走后,欧阳少恭也同屠苏陵越辞行,他已决定在尹千觞陪同下前往青玉坛,无论如何现在先要确认方如沁和寂桐的安全。屠苏同陵越对视一眼,刚想开口,欧阳少恭朝他两一摆手:“二位少侠的好意,少恭心领。但青玉坛之行,有千觞陪伴已足够,却另有一事要拜托二位——烦请代为寻找玉横剩余碎片,绝不能让雷严得到完整的玉横!”

 

    尹千觞也点头道:“如今局势雷严在暗我们在明,已是处处被动。还是分头行动,也好方便日后接应。”

 

    寻得玉横碎片才能抢占先机,这主意很快就说服了百里屠苏和陵越。

 

    少恭又略作沉吟,交代此事还是暂时不要让方兰生知晓得好。

 

    方兰生虽然聒噪闹腾,很是能惹祸,总归胜在单纯善良嘴巴甜,能讨人喜欢。欧阳少恭不说,也没谁希望方小少爷卷进这些是非中来。如今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又不会武功,叫人担心总多他一份。偏偏少恭这一提,才叫人发现,这一日,从日上到日暮,眼看着天色将沉,方兰生却还迟迟没回家。

 

    尹千觞说道不好,该不会又是遭了青玉坛毒手?!

 

    话音未落,百里屠苏便见陵越变了脸色。

 

 

===

 

    “师兄,你好像……很关心方兰生?”

 

    掌灯时分,街道上已经没几个行人。偌大个城市,没有头绪,不知下落,要找出一个人有多难?在确认他的平安之前,又该是怎样揪心的煎熬?那滋味百里屠苏在不久前就已经尝过了。

 

    一路大步向前,脚下几乎要生出风来,行步匆匆,百里屠苏却还是忍不住分神,转过脸去看陵越。

 

 

    浸透墨意的眉目,似笔落纸上剔出来的眉峰,此刻除掉眉心凝起的痕,整张脸的神情却空白了。百里屠苏知道,陵越是真的着急了。

 

    自重逢以来,失掉记忆的师兄,虽看起来十分镇静,然在不及掩饰的瞬间际会,无意中会流露出一闪即敛的怔惘和茫然。

 

    到这个时刻,百里屠苏才体会得出那份悔意的分量。

 

    走不出的困境里,不能及时相濡以沫,要来一世灵犀又有何用?

 

 

    陵越看着他,目光却似没有根基,总扎不到实处。他皱着眉,仔细想了一会,才慢慢道:“……他于我,很亲近……”

 

    他醒来之后,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到哪里去。身边只有一把剑,因为剑身上铭着“霄河”二字,所以别人为他命名“霄河”。他也以为,自己只能是“霄河”,因为只有这样一把剑,是属于他的,是牵连着他的故往的。

 

    失却的记忆是一根悬在半空的线,分明牵系的分量很沉重,那段线头偏偏还细若游丝。

 

    但方兰生……不一样。

 

    这个聒噪少年,亲近他就像亲近自己的手足那样自然。

 

    这个小少爷,不会像旁人那样一板一眼地喊他名字。他喊他“大哥”,去掉名字,就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水到渠成地喊他。他会张开手就上来抱他的胳膊,跟他耍赖,跟他磨嘴皮子,好像天生就该是这样亲密。

 

    方兰生像一阵风,所过之处皆叫人发自内心地愉悦轻松。

 

 

    陵越突然顿住脚步,他低声:“……有时候,我甚至以为,如果我有个弟弟,就会是他这样……”

 

    百里屠苏也猛然刹住脚步。

 

    他这才发现,重逢这段时日以来,自己竟然忘了告诉陵越——

 

    “师兄……你以前,确实曾经有过一个走散了的弟弟。”

 

===

 

    事实证明,方兰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货。

 

    屠苏和陵越找到他的时候,或者准确说是阿翔帮忙带路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野地一棵大树下,在耐心地烤一只鸡,身边还坐着一个女孩子。

 

    大老远就看到他升起的篝火,也闻到飘香的味道。方兰生专心地低头忙活,脸上还沾着一点灰,都没留意到有人过来。倒是坐在他身边的女孩子一下站了起来。黄灿灿的衣衫,身量娇小,百里屠苏远远瞧着眼熟,走近了借着火光,看清楚女孩辫子上绑着的铃铛,才想起这就是前天才刚见过的襄铃。

 

    襄铃却有点紧张,瞪大了眼睛看着屠苏和陵越走近。

 

    打量着襄铃,陵越习惯性皱眉,他觉得这个陌生的姑娘气息不对,却一时不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

 

    方兰生还对他们的接近全然毫无所觉,只顾着低头囔囔:“小仙女,尝尝我的手艺,保证你喜欢!”

 

    陵越下意识将右手背到身后,本能一般将大拇指弯曲,食指同中指并立,无名指和小指蜷起,尽管他已忘了这个手势所代表的含义。

 

    襄铃的目光开始犹疑,她一会警觉地观察着陵越,一会眼光又巡梭到方兰生正在炮制的那只烤鸡上面,眼神恋恋的,不舍得离开那只烤得金黄的鸡。显然,上次没吃上真正的鸡肉的小狐狸,内心正在挣扎究竟是走为上计,还是一饱口福为先。

 

    百里屠苏踌躇了一下,是先跟吃货小狐狸打招呼,还是先提示师兄?没等他想好,陵越出声了:“兰生,你在做什么?”

 

    他一开口,襄铃就后退。他说一个字,襄铃就后退一步。等他一句话说完,襄铃已经距离他们十尺开外。

 

    兰生抬头看是他们,本来很开心:“大哥,木头脸,你们也来了啊!”但一转眼发现襄铃跑出那么远,便不开心了:“小仙女,别走啊!我马上就烤好了。”

 

    他说马上就好,襄铃显然受到了诱惑,不由自主耸了耸鼻子,用力嗅着风中的肉香味。然而她鼻子一动,那样子当真憨态可掬,连嘴角和耳朵也跟着动了动,陵越马上认出了她的原身:“狐狸!”

 

    这一声,近乎于断喝,一下就把小狐狸姑娘头也不回地吓到了十丈开外,瞬息间便再不见了。

 

===

 

    费了那么大功夫,最后却功亏一篑。回到方府,方兰生还是打不起精神,蔫不拉几地道了声“我去睡觉”,就塌着肩膀回房了。

 

    一路上,不论陵越怎么追问他是如何结识襄铃的,他都不肯透露半点口风。

 

    夜幕无言,陵越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长出一口气。他忽而转过头来问百里屠苏:“兰生……这是怪我了吗?”

 

    百里屠苏赶紧摇头:“他不敢。”

 

    陵越又问:“他好像很在意那个狐妖?”

 

    百里屠苏不知道怎么回答,含糊地轻轻颔首几下。

 

    “那可是个妖啊!”

 

    早看出来了。百里屠苏木着脸点头:“我知道。”

 

    他这个反应,陵越便有点说不出话了。

 

    但毕竟已把方兰生当作自己弟弟来看待了,不知不觉间陵越就自我代入了兄长的立场。他皱着眉想了想,横竖都觉得不安心,忍不住要看定了百里屠苏,认真地问:“你当真认同他们这样?”

 

    百里屠苏淡淡道:“妖就不行吗?”

 

    陵越呆了一下,他觉得这应该是不可以。但他现在忘了前事,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服对方,于是不由得将眉头立得更高,声调也一下随之高了:“兰生他根本还不懂感情。”

 

    他这样说,换来百里屠苏一声反问:“那师兄又懂什么是感情吗?”

 

    问得真好。拿蛇拿七寸,这一问,一下当真把陵越问哑了。

 

    偏偏百里屠苏还要问:“如果说人和妖不同,那我身负煞气,异于常人。对师兄来说,我也是妖吗?”

 

    简简单单一句话,居然刺出一点诛心的痛意,陵越想也不想就喝道:“胡闹!”

 

    一声“胡闹”出口得太自然,还伴着衣袂起落飞拂,就似往日光景遽然重现。于是飞角楼檐下,借三尺月光,流照回廊一寸相思地,听得少年轻声道:“那师兄究竟是怎么看待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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