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寡情(十三)

 

 

十三

 

 

    桃林深处,向来安详宁静,今日却迸起金铁之音。

 

    苍然峥嵘,剑走游龙。气转流光,弹指间挥断疏枝斜影。流云聚散,剑锋破空,一气激荡开去,震落无数花叶。

 

    青锋为玉龙,剑气如龙息,一经脱鞘,便似龙出于渊,长声鸣而动九霄。

 

    屠苏年纪虽轻,剑术上的修为却已足够令人心惊。

 

    就连他自己,都惊了一惊。

 

 

    起初,少年只是瞪着眼前的人,目中有火,一瞬不瞬,但觉颚齿都咬得酸疼,几乎不曾将后槽牙咬碎。

 

    屠苏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只知道他和陵越关系匪浅。这个人可以随意去解陵越的头发,这个人可以把陵越挂在剑上的玉佩缠在他自己的腰上。

 

    屠苏也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只知道这个人持着剑,剑尖指着自己鼻子。那把湛蓝的剑,映着他的蓝衣,说不出的相称,也说不出的刺眼。

 

    这个人傲慢又无礼,偏偏他还要毫无道理地干涉屠苏生活行事的轨道。

 

    少年气性血正烈,看着这个人,屠苏心里腾地就只有一个念头:打败他。

 

    他要用他自己的剑,击败这个人。

 

 

    屠苏的剑,剑身分明只是普通的铁黑。然一经撩动,剑气催发,却爆出赤红色的光,近乎于血与火的颜色。

 

    那把蓝色的剑,匹练一般,裂转出闪电似的光芒,也迎向他斩击而来。

 

    双剑交击,不可撄的锋芒,不可当的力度,都自彼此剑锋上传递过来。

 

    一击骤分的瞬间,风在耳畔嘶号,血在体内燃烧。那种感觉很是痛快。

 

    来自尖锋的快意,伴随着血与热的迸放。

 

 

    其实练剑这么数年下来,屠苏还是头一次认认真真地同人比试。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剑术究竟如何。

 

    一开始,出于对自己实力的不确定,屠苏尚还能自持,尝试着把握出手的限度。但渐渐的,他感受到自己在于剑道上的天分,逐步放开了手脚,剑势也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你为什么学剑?

 

    其实在屠苏心中,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明确。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剑,大概男孩子天生就对于刀剑一类的兵器有着特殊的感情。

 

    屠苏记得自己五岁那年,阿蒙的父亲给他削了一把小木剑。阿蒙将那粗陋的小木剑当作宝贝一样,时时抱在怀里,就连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了。其实阿蒙并不是小气的人,平时也总是带着他们几个孩子一起玩,唯独只有小木剑,一向备受男孩子照顾的夏儿提出要摸一摸看时,也没有得到阿蒙的许可。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书中所记的游侠儿,那般潇洒快意,令人倾倒。世传之任侠,慷慨豪迈,快意恩仇,可为然诺故,一剑轻死生。

 

    剑客的传说,原本就是每个男孩子的向往。

 

 

    其实不只是夏儿和小石,屠苏同样也很想摸一摸阿蒙那把小木剑。但他从来不会像夏儿那样直接把自己这个想法说出来,只是默默看着。后来,晴雪也看出他对阿蒙那把小木剑的羡慕,便委托村里的铁匠,给他打了一把真正的剑。

 

    虽然因为照顾他的身量,那把专属于他自己的剑,比一般的三尺剑要短一点,窄一点,也要薄一点。可是,那是一把真正的剑啊。

 

    一把开过锋,有着锐利尖刃的,真正的剑。

 

    抱在手里都能感受到不一样的分量,足以令屠苏发自内心地激动和喜悦。

 

    拿到那把剑以后,屠苏比阿蒙还要小心。他总是一个人悄悄地练剑,却从不带着剑到同伴面前去。

 

 

    剑势更猛,剑锋更疾,骤分之后,再次交击。

 

    冰蓝的剑,斜斜从身侧擦过,衣角便裂了道口子。电光火石刹那间,不允许他停下来去心疼被割破的衣服,下一刻,那冰冷剑风便擦着脸颊而过,割得肌肤生疼。

 

    似乎被这两式给逼出了锐气,屠苏不退反进,身形越发迅疾起来。

 

    他举起手中剑,足尖点地借力,纵身而起,便似投林的鸟,直向眼前那一片蓝色劈去。

 

    耳边急剧的风声。胸腔里剧烈的心跳。

 

    还有心底里那个势若千钧的迫切念头——

 

    一起裹挟在他的剑势里,破军斩阵般贯落下去。

 

    屠苏从来没有这么想要赢过。

 

 

    沙土纷纷飞溅,半空簌簌落叶。

 

    蓝衣急速向后飞掠。

 

    那人似乎也在忌惮,忌惮屠苏这倾尽全力的一击,不肯正面相迎。

 

    一击落空,那一击的剑气却掀起浮尘,余势冲击之下,将地衣撕裂出纵横的沟壑深痕。

 

    实在叫人难以置信,这一剑,出自屠苏这样一个十四岁少年之手。

 

    心中豁地一片轻狂,眸中不觉煞气大盛,眉心都几要骤然凝出一线红戾。屠苏挥剑,越发趁势逼近,似乎要将手中的剑舞成一道烈焰,一道火光。

 

    他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得太过快意,眼看着就要脱离既定轨道。

 

    暴虐失控的剑势,激扬而起的尘沙,分不清是血色还是烈火的剑光,掩不住的渴血嗜杀之意。

 

    屠苏已经盯住了那道蓝影,盯住了那人白皙的颈项,甚至可以看到喉结在微微的动,看到皮肤下隐藏着青色的血管。

 

    如果一剑挑破那层皮肉……

 

    这是他的对手。

 

    ——想要赢过他。

 

    ——想让他低头。

 

    ——甚至想要在他身上,留下征服的痕迹。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从来侠以武犯禁。

 

    其实这世上,凭力量傍身,任谁尝到了凡事付诸武力的快意,都难免控制不住自己。

 

 

    四目相对,锋刃相向,蓝衣青年倒退的身形却缓下来,眼底绽慑出冰冷寒光。

 

    青年脚下住步,身形骤停,急速旋身倒转剑刃,横臂直切——

 

    这一刻他又不躲不避,直直定在原地,正面向着屠苏的剑锋。

 

    仿若他等待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剑。

 

    九百年光阴也不过倏忽弹指。可是,几多沉浮,几度翻覆,不该等到的是这样一剑。

 

 

    疾趋的剑意突然放缓下来。

 

    耳中分明被汹涌嘈杂的风声灌满,血脉里却有什么在敲打着鼓膜,闷雷一般,一声声沉肃如战歌,振聋发聩。屠苏的瞳孔猛然放大、瞠开,脑中有一股热度悄悄退散——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士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冥冥中响起来的,是谁的声音?

 

    剑可夺人,不可夺志。伤人容易,服人却难。

 

    此刻,贯一剑锋芒在手,秉满身豪横之气,心若蔓延的野火,躁动着,狂骄地,直指对面的人。

 

    似乎手臂再向前递送一分,就可长驱直入,扼其喉,损其身,只为迫其心志。

 

    ——悚然心惊。

 

 

    ——如梦初醒。

 

    屠苏想,我在干什么?

 

    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剑尖,剑锋犹闪着寒芒,笔直地指向对面,指着对面蓝衣人的咽喉。

 

    难道,自己这是要杀了他吗?

 

    只因为一言不合,就因为相看两厌?

 

    可这个人,又有哪里该死呢?

 

    虽然屠苏还是觉得这个人很讨厌,尤其恼怒于对方的自大和无礼,但他所说的道理,也不能讲是错的。

 

    陵越说过,学剑是因为他以为学会剑术之后,就能够保护重要之人。那时屠苏并没多想,既然是陵越说给他的道理,他就认真记在心底。

 

    就算是现在,就算知道了陵越的师弟、陵越的徒弟,了解到他们的事迹,那也只是陵越故人的心性志气,和屠苏没有关系。

 

    他们执剑的理由,和屠苏也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即便屠苏不是为了保护重要之人而学剑,也绝不是为了一逞血气之勇而学剑。

 

    崔杼杀齐太史,所倚仗者,不过手中掌强权,心中恃霸权。

 

    今日若仗剑逞凶,屠苏又将自己置于何地?

 

 

    一时间,胸腔里似是漏了风,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少年垂了眉眼,冷了眸光。他立在天光之下,整个人的轮廓却在一瞬之间硬朗起来。

 

 

    半空一声鹰鸣,仰头望去,天风浩荡,云卷云舒,翔三爷的身影就在那苍穹之上。

 

    倏忽弹指流年,头顶悠悠青天。自古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金铁之声,为剑入鞘。

 

    “翔三爷,我们回去吧。”

 

    在青年惊异的目光中,屠苏不再看他,径自伸臂召回海东青。十四岁的少年,一手负着他的鹰,一手按着腰间剑,脊背打得笔直,转过身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目送屠苏和翔三爷远去,直到少年和海东青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青年也不回头,懒洋洋道:

 

    “你看了多久?”

 

    “……”

 

    一点风声窸窣,光和影缭乱。树丛花枝后,显露出剑气雕凿成的身形和墨意洗练过的眉目。

 

    “你的剑长三尺,屠苏的剑却只有二尺二寸长。”

 

    青年点头,毫不讳言:“如果最后他没停手,在他的剑伤到我之前,我已经刺中他了。”

 

    他回过头来:“你怪不怪我擅自做主,欺负了你的小朋友?”

 

    陵越摇头。

 

    他阖眸,蓦地长叹,似一脉烟雨,轻轻扑在人面庞上:“终有一天,他会明白,成为什么样的人,皆是出于自己的选择。”

 

    他这样说,旁人便自觉再多说什么也是多余了。

 

    青年望他一望,忽道:“陵越。”

 

    陵越转过脸来看他。

 

    “我这样的人,就是再见不到你了,也不过鼓盆而歌。可你的小朋友要是再见不到你了,怕是要哭的。”

 

    半晌无人答话。

 

 

    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

 

    谁人解其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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