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寡情(十)

 

 

 

 

    其实屠苏已经意识到了。他时常琢磨着,陵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晴雪的故人是个怎样的人,天墉的第十二代掌门又是个怎样的人?

 

    思考了这么久,好像已经想明白,又好像怎么也想不透彻。

 

    怎么他就没想过要去问一问,让十二代天墉掌门挂念了一辈子的执剑长老,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振袖拂苍云,仗剑出白雪。

 

    剑术卓绝至此,能令陵越甘受非议也不易其衷的执剑长老,岂非也是一段不世出的风流?

 

    可惜在此之前,屠苏就是不想问出这个问题。

 

    他还记得自己跃跃欲试,主动向陵越提出要做他的执剑长老,却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的情形。

 

    面对陵越,屠苏总难免会无可奈何地升腾出一个念头:我是真的敬他重他仰慕他,可有时候,他也着实……太可恶了些。

 

 

    这样的念头,一经泛起,就被屠苏自己迅速压下去。他虽然在叛逆的年纪,却是明白道理的,心中也知道叛逆是不好的,尤其对于身边的人,绝不可放纵自己。

 

    说实话,以他的心性,原本非是生来就有这般懂事自制的。然在桃花谷长到这么大,却总有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烟雨一般,思无穷,不能绝,千万恨,一夜一夜,层层铺漫在心绪深处。

 

    就好像灵魂深处,总有什么在刻意提醒着他,前尘命数,还有未竟的期许,等着他长大了承担起肩上的责任,一并去归还。

 

 

    到这一刻,陵越被他拽得半个身子都倾过来,好似一株被勾倒的青竹。屠苏定定地望着他,那一刹那,只觉浮生也作瞬息,流年也成弹指,繁华也换寂寞,就连胸口涌动的热血,都忽而被激成了一点刺心的痛意。

 

    “……陵越,你的执剑长老……”到这一刻终于开口,屠苏发觉自己的声音那样涩,竟然还有点难明的尖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他想问陵越:

 

    去者不归,岁月辗转,人心难平,青史非议……你这样一意固执,到底值不值得?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

 

    他是什么人?

 

    总算问出来了,就像心底其实一直有根刺,这一刻才肯正视。到这一刻,屠苏恍然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知道的是什么。

 

    他哪里会不知道陵越的回答?陵越是他所见过的人里面,最顽固,最坚持,最不肯回头的那一个……只要陵越自己点头,哪里轮得到旁人来说不?

 

    可是少年心底,始终堵着一口气:

 

    你心目中的执剑长老,他若知晓你的苦心,如何忍心一去不归?他若不懂你的苦心,又为何定下三年之约?

 

    他是怎样的人,才让你这样心甘情愿,三年三年又三年地等下去,只为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之约诺千金?

 

    陵越微微侧目,眸光落到他脸上,只一眼,却似沧海横绝。

 

    一霎之间,屠苏以为自己眼花了,不然怎么会以为,分明是朗朗白昼,却好似阳光都被切断了呢?

 

 

    什么样的人?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的执剑长老,是什么样的人?

 

    真是好问题。

 

    传说中,若是精诚到了极处,赤血也化作碧玉,泪滴也凝结如血。

 

    陵越此刻目光,也让屠苏以为,他随时会如葬于羽山的鲧那样,一经剖开,则化为黄龙而飞去。

 

    屠苏便又有些后悔。

 

    是不是时间稍微久一点,他就忘了,陵越的本质,是把逼人夺目的剑啊。是不是有段时间没被陵越的锋芒刺痛,他就以为陵越是好亲近的?

 

    若说史笔如铁,陵越的意志只怕比钢铁更加坚不可摧。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屠苏忽然听到陵越淡淡的声音,飘飘渺渺,举重若轻,像散落一地的清风,待要追寻便已无痕。

 

    “求仁得仁无所怨。”

 

    “虽千万人亦往矣。”

 

===

 

    “屠苏哥哥,你在做什么啊?”

 

    突如其来的声音,竟生生令屠苏一个激灵。

 

    他回过头,正好对上夏儿的笑脸。

 

    “屠苏哥哥你又在念书呀?”夏儿探过一个脑袋,伸手来扯他虚握在手里的书卷,“真的要去考状元?”

 

    屠苏已经坐了半个时辰,听到夏儿这么一说,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手里可还捻着那卷书呢,于是猛然直起身体,抬手就要将那册并不厚实的纸页掷出去。

 

    “诶诶诶……屠苏哥哥你怎么了?”夏儿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赶快拦住,把他手里的书抢过来,“‘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她歪过脑袋一吐舌头,“这是什么意思,我可看不懂。”

 

    许是夏儿那模样着实可爱,许是心事总算稍稍平复,一口闷了许久的气就这样泄了。屠苏自也知道,心中黯然却拿无辜的书本撒气,实在不该。

 

    他打起精神,把书收好了,随口问:“夏儿,你怎么来了?”

 

    夏儿一嘟嘴:“就不能来找你玩么?”

 

    玩么?其实也对,只是屠苏眼下并无心思陪她玩耍。但夏儿毕竟是女孩子,他便委婉地说,“小石不在吗?”

 

    “他呀……他倒是在,可他就知道挖土打鸟的,不好玩。”

 

    她这样抱怨,屠苏不由苦笑,要比玩,怎么看都是小石比他会玩得多。

 

    夏儿看他神情,也猜到他在想什么。“屠苏哥哥,其实你也觉得吧?谷里统共也就这么大,十几年下来早就看腻了,早也不新鲜。”她冲屠苏挤挤眼睛,笑道,“你就不想……出去看看?”

 

    虽然只是女孩子玩笑的一句话,却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下叫屠苏想出了神。

 

 

    人言桃源,总在世外。便纵身在桃源中,也总心向往着异地他乡。

 

    但屠苏自己,想离开桃花谷吗?

 

    其实,就屠苏本心而言,原是不想的。

 

    很早的时候他就说过,他不想离开桃花谷,他要留在这里陪伴晴雪,晴雪也要留在这里,不可以离开。

 

    晴雪。

 

    她离开也没几年,却已经似是一个轮回了。

 

    十里桃花,四季如春。

 

    百年夜雨,世外江湖。

 

    桃花谷已经没有了晴雪,桃花谷却又来了陵越。

 

    陵越。

 

    屠苏忽而叹口气。

 

    他似乎总是在想这个名字,可是这一刻他又觉得,他不想想起这个名字。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意,能叫豪气短,能令情意长?

 

    事实上,屠苏心底也明白得很,说来都是自己无理。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陵越为他解说春秋笔法的微言大义。

 

    陵越叹息道:“你也不必将什么‘一字之贬严于斧钺’看得太重。须知,便纵春秋晋为经典,孔子也被极力尊崇为至圣,千载之后,亦有后人评其著述乃‘断朝烂报’。”

 

    谁人身后无是非?谁人不曾担虚名?

 

    就是孔老夫子,生前也早已预料到了,叹曰:后世知我者,罪我者,惟自春秋经上来。

 

    虽如此,不废此事。废寝忘食,终成经史。

 

    身后是非谁人管得?千载之下其衷如故。

 

 

    屠苏明白,陵越说的不仅是孔丘,也是他自己。

 

    甚至还有陵越心目中的那位执剑长老。

 

    怪不得,陵越那样重视,要他读书,要他习剑,要他学着做人……

 

    十四岁的少年,胸中忽地涌起不平之气:

 

    说什么世上本无最好,可是你心中,分明就存着那个人的模子——

 

 

    屠苏其实早就察觉到了,陵越看他,总不是单纯在看着他。陵越的目光,就似飞越了许多年光阴的箭,起于他自己心中的某个影子,而贯穿那些幻景虚空,最终落到了屠苏的身上。

 

    所以他处处照顾屠苏周全,却始终不肯亲近。所以他总是一面给人以温和的假象,一面又似剑那样刺人。

 

    原本就是镜花水月。

 

    曾经苦苦纠缠在胸中许久的问题,答案也显山露水出来了……

 

    陵越会答应晴雪的请托,并非因为晴雪是他的故人,而只不过是他在屠苏身上寻找故人的影子罢了。

 

    这对于如今十四岁的屠苏来说,简直是不可原谅的。

 

    谁会喜欢做别人的替身,总被人用似曾相识的目光,寻找一个飘渺的幻影呢?

 

    然更悲哀的只怕还是,就算陵越的心意令他气闷,屠苏发现,自己也还是一样……舍不得。

 

    舍不得冲他发脾气,舍不得和他说清楚,要他正视眼前的屠苏。

 

    甚至,屠苏想到,如果继续和陵越生活下去,他是不是就会克制不住自己的,将自己变成陵越心目中那位故人的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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