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钟(二十)
二十
陵越醒来时,百里屠苏不在。
此前他受伤不轻,百里屠苏偏又在极不合宜的时段恍然了悟这份心思。少年不意再让他劳动受累,看着他吃罢饭阖目小憩,自己悄悄出了房间。随后阿翔又带来翻云寨的变故,百里屠苏唯恐方家那边应对不来,匆匆忙忙赶去了,离去之前拜托风晴雪帮忙照看师兄,倒不曾惊动陵越半点。
他虽不愿惊动陵越,陵越到底也未得安眠。
那一晚,不过相距十里之外,有血火交迸,白骨森然,嚎哭和惨叫声充斥了整个山头。
血与骨。生与死。亮与暗。诡与谋。
这一处,暂借来的草房,却是声息俱静。
寂寂长夜,杳杳浮生。
而陵越的梦里,有天高地远的辽阔,有霜雪绵延的寒凉,有剑刃金戈的凌厉,也有青衫年少的快意。
就似心底有一怀正气,胸中有一腔热血,手里还有一柄长剑,连同那些光风霁月深情厚意,都作雷霆之势,直叫分付与世路江湖。
浮事纷纷,不住翻沉映现。到了最后,在他眼前迂回反复的,却还是十七岁少年的脸——
略带一点稚气的少年脸庞,眉眼清秀,一眼看去总要比实际年龄显得小。唇角常绷着冷峻的线条,薄薄的,寒似刀锋,但若浅浅地笑起来,竟又勾出几分羞涩来,轻易惊断红尘,扰乱止水。
百里屠苏静静望他,陵越也就静静回望。
凭空忽然起了一色沉沉的雾,似冥冥中的命数无常,晕开眼前光影,也模糊了眼前的人。
少年的身形,在白色的雾气中渐渐湮灭……
胸中空空落落,明知有什么缺失,待要填补,却又茫然……
陵越睁眼,但见天穹舒朗,晴意方好。
又是一日光阴,悄悄荏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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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晴雪低着头,双手端着托盘,正要敲门进房。不料还未出声,那扇门板就自己打开了,有个人正朝外迈步,于是撞个正着。
陵越一手撑着门框,只将外袍随意披在身,头发也未束起,就这么悉数摊在肩上。单薄的雪白中衣掩盖下,他的身形越发显得削立了。
抬头就见一张雪白的颜面,风晴雪忙把他往房里赶:“陵越大哥?你怎么下床来了?”
陵越一开口则是,“屠苏呢?”
风晴雪说了大致情由,陵越才知道,从他受伤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两夜。前儿方家传信过来,百里屠苏闻讯赶去,至今未归。
待陵越来到方家,已是晌午以后了。他进门时,欧阳少恭同方兰生都不在,尹千觞却同百里屠苏一并坐在后院,两个人四仰八叉地仰着,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只酒坛,两人手边还分别搁着一个。
这样的空间,酒气自是无处不在,还未走近便充鼻而来。陵越脚下一顿,下意识皱了皱眉。
尹千觞看陵越来,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打个招呼:“陵越大师兄,你师弟……我还给你哈……嘿嘿,嘿嘿,这小子能……能喝,喝酒……痛快,痛快啊……”
他嘴里说着“痛快”,脚步也很快,看着身形不稳,却健步如飞,简直像是生怕陵越开口责怪而赶着逃走了一般。
陵越看一眼他背影,又是一皱眉,再回头来看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屈起一条腿,大刀金马地倚着廊柱坐了,一手握着焚寂,一手提了酒坛。少年抬眼,望见他来了,也没有不安。
他虽然喝得两颊泛红,望向陵越的眼神却颇清明,并无醉意。
陵越见他这样,眉痕蹙得更深。
他朝百里屠苏走过去,一步一步,凌乱的影在他脚下震荡,似踏破乱玉琼瑶。
百里屠苏仰首。他不曾逃避他的目光,不肯错失他的目光,镇静地,同他对视。
少年的眼里,有光合陆沉,有风急天高,似一把孤凉苍茫的剑,要将这尘世的血火、亦或莫测的命运,皆一气剖开斩断。
全然不像十七岁少年所该有的眼神。
陵越心中一沉,有什么慢慢地坠下去——
“……发生了何事?”
屠苏静静望他,而后,又静静垂下了头。
陵越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故而没有错过,少年低首的那一瞬间,眼底迅速划过去的微光,那般烧灼沉肃的痛色。
而他一开口,却又似是不相干的话题:“师兄,那一晚……我……控制不住自己,煞气大发……”
怎么又提这件事?陵越眉梢一抖,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下意识仰头,望向头顶永无边际的苍穹。
无形之中,似有锋刃,沉沉地压将下来,将怆凉的痛,一点一点削入肌血,渗透骨髓。
需知,纵使心甘情愿,纵然殚精竭虑——
天地,也终无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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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云寨祸起萧墙,一夜变作人间地狱。
而那个注定血肉横飞的夜,阿四终究没能熬过去。
百里屠苏不会忘记,在他匆匆赶到方家之后,正好亲眼目睹阿四丧失神智,形貌异变,狂性大发的一幕——
方家后院乱成一团,桌椅翻倒的响声和嘈杂人声混在了一处,几个下人只一径地往外窜逃。百里屠苏冲到后院厢房时,正见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把个人扣在地上,一手捏在那人颈上,正将獠牙往那人身上凑!
怪物的脸都呈青白色,长牙翻出嘴唇外,森森地泛出骨白的光。指如曲勾,指节枯瘦似鹰爪,指甲发黑,尖利如刃,一挥而削皮带肉。就连眼睛,也泛着嗜血的红光。
见此异变,百里屠苏不及思考,焚寂出鞘,便要上前。
金戈声动,那个被按倒在地的人也听到兵刃出鞘的声音,此刻竟然顾不得危险,抬起头——
“不准过来!”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还是个女人的声音。百里屠苏脚下顿住,定睛仔细看去,这才辨出,那人竟是黄天霸。
她被那怪物压制住,起身不得,却拗着颈,死命仰头,目光灼灼若火,逼视过来,一字一句斩金断玉,掷地铿然:“你走开,我自己来!”
百里屠苏怔住。
他那时还不知道,那个形容可怖的妖物,就是昔日的阿四。
情形危急,因怕怪物伤人,百里屠苏只一停,又想上前救人——黄天霸的声气却越发急促起来,简直近乎于凄厉了:“你再上前,就是我仇敌!!”
她这样嘶声吼叫出来的同时,大约生恐这一句断喝不能阻住百里屠苏,越发挣命起来——她也不顾自己身上血迹斑斑,处处是伤,狠命扭身一拧,胳臂一错,咔呲轻响骨裂声清晰可闻,总算拼着腾出一只手来——
掌心翻起,指尖寒光一掠,有青光顺次迸起,锐物破体刺入的声音也依稀可辨——
浸过符水的匕首贯入躯体,虽无鲜血四溅,却爆开锋锐光芒。光影中,那怪物身子一蹬,随后僵住,便木桩一般缓缓栽倒下去。
那物的身躯倒向地上,带起轻微窸窣的风声,然落地的钝响迟迟不来——
那截躯体并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半途就被黄天霸一把接住了。
百里屠苏呆在原地,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尚未能理解。黄天霸拼着自折一臂,也不准他上前来除去那妖魔,却又自己亲手除了它,究竟是为何?
满地狼藉,黑血污泥,黄天霸就拥着那具尸骸跪坐在当中,半天不动。她脸上全是水痕,鬓发都散乱地贴在脸颊两侧,一时也分不出哪些是是汗水,哪些是泪水,哪些是泥水,又哪些是血水。
百里屠苏等了半天,却见她泥塑似地,好像呼吸也断了,许久之后才开口解释:
“他是阿四。”
有这一句,已经足够了。
阿四虽然已经妖毒入体药石罔治,之于黄天霸,却也依然还是她一同患难的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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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梳理思绪,一面镇静地回忆着那一刻的情形,百里屠苏勾着脑袋,没有看陵越。他目光落在虚空,低低缓缓地道:“少恭说他救不了阿四,我也救不了他……黄寨主,也救不了他……”
遥想那一幕的惨烈场景,陵越也是一时缄默。他轻阖了眼眸,良久才叹出一口气,安慰道:“……想来,阿四心中只钦服黄姑娘一人,死在她手里,既是解脱,也定然是心甘情愿的……”
话说到此,他的声气也越发地低下去:“事态至此,全是天意弄人,非你之错……你……不必自责……”
百里屠苏没有出声。
他低头去看自己手中的剑——
剑身赤红,艳烈如焰,似千年的血色,由来的烽火,都沉淀映现在三尺剑锋之中。
少年不会忘记,这其中的血火之气,也有陵越一份。
陵越就坐在他身畔,沉默地凝望着他。
即使不去看陵越,百里屠苏也想得到,师兄此刻望他的神情,定然是一半忧心,一半安抚。
如此亲近,如此关切,如此……无可奈何。
这就是未知的命运,莫测的天意,由不得你不信。
百里屠苏忽而一昂首,一手提起酒,一手挽了剑,倾斜坛身,倾倒玉液,将那清透酒水都浇在焚寂剑身上。
酒液被剑刃一冲撞,四下溅散开去,宛若滚珠,颗颗清圆。一时间,酒的醇香和剑的锋芒,都在这三尺空间里震荡。
男儿何不带吴钩?
濯酒洗剑镇神州。
“师兄,我还想走很多很多的地方,看不同的城市风光,也想帮助很多很多的人……”那时节清风白云,碧落如洗,而少年坐在霁朗天光之下,嘴唇轻动,絮絮地喃喃地,诉说自己对于未来的期望。
他讲的时候,陵越便微微侧过脸来,含着笑且听他说。
陵越还不知道,那一刻,百里屠苏已经在心里做下一个决定——
此生绝不轻弃。
但若煞气无解,命数难安,他将在神智尽丧之前,前往东海归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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