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寡情(八)

 

 

 

 

    这世上,有什么是最好?

 

    是姹紫嫣红都开遍的春色,亦或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夏景?是晴空一鹤排云上的秋爽,还是雪晴云淡日光寒的冬霜?

 

    是许向长空倾碧血的赤肠,亦或千磨万击还坚劲的骨相?是忧国忧民未敢忘的心性,还是清风明月不挂怀的胸襟?

 

 

    “夏荷可映日,枯荷待听雨。按说来,夏秋两季,岂有高下之分?”凝定了屠苏,陵越疏疏淡淡一声轻笑,“天地之间,万物生灭自有因缘,只要不逆天伦,不悖心意,便是好的。”

 

    月色落在他的眉目上,透出一种清寒的颜色。耳畔有风幽幽地拂过,陵越的声色在风里拖曳,逶迤一地似霰似碧的淡漠——

 

    “为人也如此。大抵古往今来所以为的最好,都不过是合了各人心意,所谓各花入各眼,便私底下认作最好。”

 

 

    他说的道理并不算得深奥,也全然合乎情理。只是这样的回答,心意太过于晦涩,屠苏听得呆了呆,并不能满意。

 

    也许在未谙人世的孩子心中,这世上最好的人,就该是将世上最最晶莹剔透之物都搜罗到一处,再全数堆悉在一起砌出来的。

 

    若绝世的容光,若慑人的风华,若凌云的剑意,或许还有冰雪一样的心肝,合在一处了,在少年屠苏看来,才是最好。

 

    可惜这个问题,陵越并不愿同他再多谈一句了,他便也只能悻悻地随着陵越回去了。

 

 

    大约是被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拐带偏了心思,当晚屠苏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踩着一把赤红如血的长剑,摇摇晃晃地飞起来了。起初还只是悠悠哉哉一摇三晃地荡在半空,似扑腾的秋千索;后来移动的速度却快起来,竟致于距离地面越来越远,越来越高,似乎脚下踩得不是剑,而是箭;又似乎晃得越来越快的不是身体,而是心。

 

    身子上了半空,随之迎面来的风,都在耳边狂乱汹涌。而恍恍惚惚的梦境,到了此刻竟也心意从容。

 

    屠苏记得,自己御着剑,上了九霄,朝着月亮的方向飞了去。人道高处不胜寒,但身在三十三重高天之时,屠苏一点也没觉得冷。据言蟾宫常有素女青娥,而屠苏立于剑上,远远望见云环雾腾,白滃袅烟,传说里的玉宇广殿被罩在一片迷津之下,当中果有桂影婆娑,飞琼舞袖。

 

    桂枝摇摇处,却见蒹葭倚玉树。

 

 

    说是蒹葭玉树,实际上,屠苏也只是看到一个冷凌凌的背影而已。身长萧萧,衣带横飘,只树下那么一靠,行之巍巍意之俄俄,而令人想到肃肃松下风,无端也将玉山倾倒。

 

    就只是一个似乎淡得随时会散去的身影,这一刻也已经足够了。屠苏一路所见,桂魄、宫楼、霓裳、红袖,皆是那般耀目,似乎也尚不及这一瞥之下的春衫薄透、风姿独秀。

 

    绰约阁台,都为陪景。散落风烟,到此俱净。

 

    那人脑后绾着发,一络乌丝,一襟衣角,在风里拂动,都似天际尽头一痕斜抹的微云。云疏云淡云易散,明知难留,却总蛊惑着人伸手去捞挽。

 

    下意识抬起手臂,屠苏眼中所见,最清晰处不是那人颈项间垂下的落发,也不是那径自在风里招摇个不停的衣摆,却是乌角鬓丝里显露出来的一带艳明的紫色——

 

    颤巍巍地将手臂凑过去,眼看着,指尖距离那紫痕越来越近,眼中所见越来越分明……

 

    拽住了,捻紧了,就再不松开……

 

 

 

    一早醒来时,屠苏先是被窗外日头刺了一下眼睛,下意识举起手来遮挡阳光,又被手指间异物的触感怔了一愣。

 

    布料光滑的触感,他抬手,将五指紧紧攥住的物事拿到眼前来看,才发现那是一条紫色的缎带。

 

    这不是自己应有之物,起码昨晚临睡前还不曾拥有。

 

    屠苏垂着头,捏着缎带发了一会呆,然后赶紧把缎带折叠好收进怀里,起身下床穿衣。

 

 

 

    大清早夏儿又拉着小石来找屠苏,原本夏儿还在抱怨“屠苏哥哥怎么起得这样迟”,见了屠苏却吓一跳:“屠苏哥哥昨晚没睡好啊?”

 

    屠苏原也不想跟她解释昨夜的情形,含糊一句“做了怪梦”就想带过去。夏儿却起了兴趣,一定要他把那怪梦说来听听。屠苏张了张嘴,踟蹰半天,也只得说,是梦到飞上月亮去了。

 

    夏儿便笑:“月亮上好看吗?我听说月亮上有嫦娥仙子,还有棵桂树,是真的吗?”

 

    屠苏点点头。他这一点头,夏儿便拍手笑起来:“我知道了!人家说金榜题名就是‘桂宫折冠’,屠苏哥哥你这是要去做状元呢。”

 

    桃花谷向来与世隔绝,自然也无人真的去参加科考,夏儿只是听别人说了几回戏,戏中才子佳人的套路无非是才子考中功名,回头来迎娶佳人大团圆的曲目,此刻也来取笑。

 

    屠苏本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偏小石又不服气,在那里嘟嘟囔囔着,“等哪日我背好了书,也去考个状元来给你看!”

 

    夏儿鼻子一皱:“你天天就只会背些‘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话,还什么‘求其护膝’的,我可早就听腻了。你说这是书上形容美人的,可‘柔荑’是什么?‘求其护膝’又是什么?想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怎么会是大美人呢?”

 

    她这样抱怨,小石被她问得一呆。他所读过的书十分有限,这首也不过因为听叶茗解释说是《诗经》名篇,又是咏美的华章,才死记硬背磕磕巴巴地记下来了,真要问到其中的意思,可就半点都不明白了,当下把求助的目光对向屠苏。

 

    小石哪里知道,这《诗经》流传至今,已有千百年之久,早先很多生僻词句,如今早已不用,便是屠苏读过的书是他们几个孩子中最多的,也是一样难以领略其中真意。

 

    夏儿只知其音而不知其字,一句“求其护膝”,当真弄愣了两个人。屠苏绞尽脑汁地搜想,所谓“求其护膝”究竟是何物,寻死半天才意会到,应是接在“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其后的“领如蝤蛴,齿如瓠犀”两句,出自《卫风·硕人》。

 

    挠了挠头,他不怎么确定地回答:“听说蝤蛴是天牛的幼虫,瓠犀就是瓠瓜子儿……”话音未落又被夏儿打断:“虫子什么的恶心死了,怎么会有美人长得像虫子呢?那不是很吓人吗?”

 

    ……

 

    屠苏本还想着要同夏儿解释,这两句不是说美人长得像虫子,原意是形容美人颈项白皙修长,牙齿像瓠瓜子儿一样整齐,但他自己在脑中努力构想那个画面,却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出美感在于何处,于是愈发地哑口无言。

 

 

    到这一刻,他忽地又想起前一日自己问陵越的那个问题了。《硕人》这样的咏美名篇,用尽种种比喻,事无巨细,逐一剖析,力求详尽描摹美人之形貌,可谓将世间美好之物都集于一身。

 

    可是……这样就是最美吗?

 

    再精妙绝伦的五官,拼凑在一起也未必就能达到容光绝世的效果。而那些太过遥远新奇的比喻,放到如今,屠苏也无法领略其中好处,勉强去想象也只是索然无味视同嚼蜡。这满载溢美之词的名篇,屠苏却忍不住想到,“柔荑凝脂蝤蛴瓠犀”之句,哪里及得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八个字来得鲜活?

 

    又好比,《白石郎曲》四句,所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全篇无一字具体描写,已形神兼备,风姿遗世,千载之下犹然为人所思羡。

 

    无需细细勾描五官轮廓,却能叫人感受到那种越过了表层皮相描写而逸动出来的肌骨灵魂,难描难画。

 

    百代千秋,风仪难得,风骨不死,风华永存。

 

 

    屠苏自不以为自己今后当真要去求取功名,只不过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陵越分明醉心剑道,却要他读书了。

 

    世上本无什么真正是最好的,不过是奇绝处各有千秋,而入各人心各人眼。

 

    时光荏苒之中,存续下来的是精神,承接精神的是文字,而文字的载体则是书。

 

    心腔那一处似有活物跃跃欲出,屠苏伸手按上胸口,内里奔流涌动的温度,几欲都将衣襟里的缎带捂热了。

 

    不知不觉间,原来已经入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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