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寡情(五)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屠苏看到陵越的第一眼,就直觉对方是很厉害的人。但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呢?今日伏在他膝上听他讲了这个故事,屠苏才觉得自己终于能够稍微触碰到一点他的过去。

 

    陵越的过去,究竟经历过怎样的景致呢?十二代天墉掌门心中,始终念念不忘他的执剑长老。那现在的陵越呢?不再是天墉掌门的陵越,心里又会念挂着谁?

 

 

    其实,再怎样厉害,那也是陵越的事,同屠苏没什么关系。而小孩子的心思,再怎么弯弯绕,终归还是单纯。心思一转,又回到原点,屠苏想着,陵越果然如他想象的一样厉害。陵越曾经是十二代天墉掌门,执掌一派,立于昆仑之巅,开创盛世格局,那该是多么了不起的功绩。

 

    屠苏一想到这里,就好像了不起的是他自己一样,心头一股热意升腾起来,化为活物,顺着脊柱窜动,难耐地雀跃着,隐秘地欢喜着。

 

    也许是被孩子的微妙心态感染了,陵越垂眼望着他,顿了一顿,轻声道:“你以后,会成为剑法最好的人。”

 

    小屠苏仰头来望他,这个时候他脸上流露出的一派天真和欣然喜悦,总算完完全全像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了。

 

    他那样欣喜地望着陵越,眼睛里有光芒在耀动,急急切切地追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陵越低了头,轻轻一点。

 

    如他这般的人,无需刻意担保什么,便只那么平平地一低首,就叫你明白,何为一诺终生。

 

 

    于是屠苏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他又小声地问:“那——我会像天墉城的执剑长老那样厉害吗?”

 

    天墉城立派数百年,历代传承下来史册有名可记的执剑长老早也有数十位,不过陵越知道,屠苏指的,只会是那位终生未曾出任长老之位的未归人。

 

    久远的时光,飘渺的故往,此刻都化作无从挽留的风,匆匆从耳畔呼啸而过,扬起一地旷荡枯槁的灰尘。眉心微微凝起一点褶痕,陵越蹙着眉,他似是当真用心思索了一瞬,才开口:“英雄出少年。你若是一心一意用于剑道,他日成就不可限量。”

 

    这样的回答,作为肯定,亦或激励,原已足够。但屠苏这一刻却莫名固执起来,他翻个身从陵越膝上爬起来,坐直了身体,伸手轻轻去拉陵越的袖角。孩子晶亮的眼睛望定了陵越,轻声问:“是不是只要我好好学剑,就会像你心目中的执剑长老一样厉害……甚至,是超过他,比他还要厉害?”

 

    迎着孩子全无掩饰的视线,陵越忽而自他身上觉出一种无可遁形的坚持。小屠苏不想接受来自于陵越的任何否定的答案,他只想要陵越确切地回答他一声“是”,毫无迟疑,绝不推诿,更不容许含含糊糊模棱两可。

 

    于是陵越垂眼,唇角微微一弯,笑靥便在他脸侧浅浅绽开。他答道:“是这样的。”

 

 

    小屠苏便有些喜悦不胜。他觉得陵越表面那道冰封的外壳又碎裂了一层,而他自己的心里,那股小火苗也添了一把柴,火势烧得更加旺了。借着这一点小小的欢喜,撑开了胆子,他更加用力攥紧了陵越的衣袂,下意识还轻轻拽了拽他的袖袍。

 

    “陵越,你说过,执剑长老是门派里剑术最高的人才能担当的。那如果我的剑法能够胜过你,甚至……也超过你心目中的那位执剑长老,那我是不是就能做你的执剑长老?”

 

    陵越一愣。他实在想不到,孩子争强好胜,小屠苏竟然会起这样的念头,想要同九百年前的百里屠苏一较高下。

 

    那分明原该是他自己,可又确实不是他自己。

 

 

    眼前这个小小的屠苏,神情又是那样认真而执拗。他瞬也不瞬地望定了陵越,孩子的面孔稚气未脱,却一本正经地问他:“要是有那么一天——你肯不肯,让我为你执剑?”

 

    闻言,陵越低首一笑,笑若轻风朗月,眼神清明柔和,似携十分春光,几能动人心魄。

 

    可是他笑过之后,却只是垂了眼,过长的睫羽覆盖住眼睑,一颤又是一抖,轻眨间,掩去了眼底的情绪。

 

    他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怎能这样!

 

    到这一刻,看到陵越拒绝,屠苏差一点就要跳起来了!

 

    这个人、这个人——!

 

    一瞬之间,屠苏心里涌上许多情绪,奔溃的、翻滚的、晦郁的、难言的、酸楚的、委屈的,那样多的感受在他体内奔流,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发泄。他觉得胸腔好像有一股火憋着,又好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那种感觉让他觉得连牙根都痒起来了,偏偏不能咬眼前这个人一口来出气。

 

    他所受到的教育,他自己的心性,都不容许他做出这样失礼的行为。

 

    可是陵越,陵越……

 

 

    陵越平静地对他说:“你该有你自己的人生,有你自己执剑的理由。”

 

 

    ——说什么我自己的想法……教会我剑术,告诉我为何执剑的人,不就是你吗?

 

    小屠苏突然感到一阵无力。天真无邪的孩子,总容易以为世事是可以控制的,人力是可以胜天的,所以想要的东西,也只要努力就能够得到。但这一刻陵越让他明白,就算他能学好剑法,能够胜过面前的这个人,能够打败天下所有人,他也还是一样,分毫无法改变陵越的决定。

 

    这世上的道理就是这样无可奈何。人力背后还有天意,天意背后还有人心,并不是你足够强大,就能够挽回人心。陵越只容许一个人为他执剑,即使那个人……眼下根本不知在于何处。就算将来陵越承认他的剑法胜过他心目中的那位执剑长老,陵越也不要他。

 

    为什么陵越就要这样固执?十岁的孩子,忽而竟起了一种老气横秋的愁思,仿着以往看到的大人的口吻,在心里恨恨地念:我真不知道,该拿这个人怎么办。

 

    这个人……委实是太讨厌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却把屠苏自己吓了一跳。

 

    真是糟糕透顶了。怎么会这样想?怎么可能讨厌陵越?

 

    明明是因为想要亲近而努力向他靠拢。明明是发现了那个人如雪如月,清华似剑,看着像画里才会有的仙人,却愿意为了一句托付,而从画中走出来,停留伫足在这人世,食人间烟火,看尘寰风光……

 

    因为知道了他是这样的人,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即使会被他身上的剑气刺痛,也还是那样……悄悄地,隐秘地,依赖着他,欢喜着他。

 

    大概从第一眼开始,就是如此吧。

 

 

 

    屠苏猛然从地上蹬起来,松开了陵越的袖角。他转头就跑,速度快得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他。

 

    陵越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有着担忧和不解,他却不敢停下。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我去练剑”,屠苏只是大步地朝前奔,仓皇得像是一场逃离。

 

    可不正是被自己刚刚才意识到的隐秘心思给逼得只能退却逃跑吗?

 

 

    屠苏是真的决定要去练剑。

 

    他已明白了,陵越爱剑,陵越只认可同他一样在剑道上登峰造极的人。

 

    ——原来这大半年来,除掉晴雪的嘱托,就只剩下剑了。若是连剑也没有了,他就真的没有什么别的话题可以和陵越交流了。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一定会练好剑,比你,比你心目中的那位执剑长老,都厉害!此刻,屠苏心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屠苏如今的年纪,正处于孩童向少年的过渡期。少年意气,总是那样青涩而且别扭。一腔多余的心意,若无处发泄,也只有发狠了一般地,日日夜夜地宣诸于手中一剑。

 

 

    就算时光过去了九百年,有些难解的纠葛,有些难平的心意,总宛若轮回一般,同最初也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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