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情钟(十七)

十七

 

 

    如果梦想也有色彩,那么年少时的梦想,会染上什么样的颜色?

 

 

 

    睁眼时,正好对上少年通红的双眼。

 

    微一动身,便感觉到四肢百骸都被碾压过一遍似的,处处酸痛难当,肩上尤其痛得厉害。百里屠苏见他醒了,眼眸亮了一亮,似是欣喜不禁,但那点光彩又似流星,转瞬即逝,消失得近乎于突兀。

 

    少年澄澈的眼,此刻布满血丝,而他低下头去,陵越便只能看到他发顶的旋。

 

 

    “你……”陵越开口,一出声却自己也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宿没睡?”

 

    没有回答。百里屠苏稍稍把头抬高了一点,脑袋却仍是垂着的,又不时偷眼来觑他,目光犹疑,那神情让人想到害怕被主人遗弃的幼犬。

 

    这副样子,惹人怜惜……也有点可爱。

 

    陵越坐起身来,一动之下又觉得肩膀疼得厉害,只是咬牙忍着,面上不肯泄露一点。他坐起来才发现,少年双膝着地,是跪伏在榻边的,因为这样的姿势,才能同他视线齐平。

 

    “怎地这样不爱惜自己……”陵越勉力伸手,想要拉他起来,“地上凉,不怕置病么?”

 

    陵越这般说,再自然不过的关怀话语,好似旧景重现,少年愣住,身体一僵,脑袋又埋得更低了。眼见陵越的手就要落到自己肩头,百里屠苏却硬是将自己往后一缩,不肯起身。

 

    看着少年的动作,陵越似是想笑,最终却在心底无声叹出一口气。

 

    百里屠苏已然似绷到了极致的弓弦,再加重一点悔恨和愧疚,只怕就要压垮这少年的心防。思考了一瞬,陵越试着将音调放得更柔,生恐自己语气一个不当就惊走了对方:“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师兄,那你愿不愿意同师兄说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少年低声回了他一个“是”,话语极简,声气却极慎重。

 

 

    少年的音色,有一点艰涩,总归还是干净清朗的。

 

    “焚寂”、“煞气”,这一类的关键词,当初为之殚精竭虑了整整八年,陵越如今却已全无印象。

 

    大约是心事使然,百里屠苏的叙述断断续续,语焉不详之处也颇多,待要追问,他却也是一脸茫然之色。看来关于此事,他已将他所知全数倒出,八年来苦思冥想,所触及到的,也不过是真相中的冰山一角。

 

    听百里屠苏淡淡叙述他的经历,陵越也暗下心惊。灭族之恨,煞气之苦,人言之祸,攻讦之患,怎么就全部都叫这年方十七的少年遭遇了?

 

    这是他的师弟,是他刚刚下定决心要承担的责任,但他现在不确定要怎么同对方相处才是对的。

 

    不论何时,之于陵越,责任,总比单纯的情感来得更为重要。

 

 

    眼下,较之弄清楚百里屠苏身上煞气究竟从何处来,当务之急,却是解开少年的心结。

 

 

    重逢百里屠苏以来,得知自己原是天墉弟子,陵越其实也曾想象过,昆仑山天墉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方才一梦,情景幻变,好似一夜背生双翼,身形飘渺,恍然间便穿越千山万水,来到昆仑山。

 

    那一方梦境,视线所及,分明是个冰霜四覆的世界。独屹峰巅,拥立千山暮雪,极目万里层云,似乎举手就能触到天空。山风在耳畔呼啸,脚下是皑皑白雪,又见岚烟晴暖,松色青翠,六合八荒,大好江山,皆在眼前任人凭观。

 

    陵越有些疑惑,这方天地,究竟是他原就生长于那处,还是少年梦想中藏着这样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剑是有灵的,剑能扬清扫浊,剑能九天来去,剑就宛若你生长在体外的骨,承载你半个灵魂。剑也有剑的灵魂,若心性相合,若意气相投,便能同主人心意相通,灵魂共鸣。

 

    江湖弟子年少,风华意气正茂,多好。

 

 

    天色原本就晦暗未明,随着百里屠苏的讲述,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去,光线便愈发地沉了下来。

 

    百里屠苏说完了他自己的事,说完了他同陵越之间的事,就一径地垂着头,好似在等待判决的囚徒。他在等待陵越的审判,等着陵越来决定,怎样处置他们之间的关系。

 

    当年他曾煞气大发刺伤陵越,这件事,究竟要不要如实告诉陵越,其实百里屠苏心中有过一霎的犹豫。

 

    他心中也明白,如今他面对的,已不是与他相处八年的师兄。如今的陵越,就算不当他是陌生人,能够容许他靠近,也已是难得。百里屠苏自己也体会过,前尘皆忘是什么感觉,所以他心中也很清楚,有些事情,不可强求。

 

    只怕对于如今的陵越来说,百里屠苏只是个偶然相逢的朋友,虽然曾经有过同出一门的关系,但毕竟没有记忆佐证,只能凭借着想象去捉摸一点当初的情谊。而心理上的认知,却像是隔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纱,怎样努力也无法感同身受。

 

    因煞气的缘故,门派中大多数人以他为怪物,对他避之不及。当初陵越待他不同,他也以为陵越可亲,师兄弟之间全无异心。百里屠苏很确定,同他相处八年的陵越,决计不会留下他一个人。但他无法知晓,同百里屠苏萍水相逢的陵越,在得知了煞气的真相之后,还会不会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陪伴在他身边?

 

    即使他不动声色地疏离百里屠苏,是谁也不能苛责的……不,这才是正常人最自然的反应。

 

 

    如果……隐瞒这件事,不要告诉师兄真相,他是不是就不会知道……这样的念头只模糊一升起,就被百里屠苏自己强行压了下去。

 

    怎敢欺瞒师兄?怎能欺骗陵越?这样控制不住煞气的百里屠苏,连自己都厌恶,又怎么敢在陵越面前……卑劣地隐藏这样残酷的真相?

 

    不知何时就会失控的煞气,连百里屠苏自己都畏惧着这样的命运,迷茫着将来的抉择,又怎能不让陵越触及到这样残酷的真相?

 

    少年忽而弯下腰去,把自己的脸庞深深埋向身体。他觉得呼吸似乎都带上一点烧灼的痛意,却在为自己做着心理建设:没有关系。如果被远离,即使被远离……百里屠苏的生命曾经被陵越照亮过,也是不变的事实。接下来的路,就算只有一个人走……也一样还是要走下去。

 

 

    “既然你曾煞气失控,打伤同门,禁足后山思过半年……”

 

    思绪惶然间,他听到陵越的声音,那样明朗,一字一顿,似乎都是磨得尖锐的雪亮刀锋,句句都直插人心脏肺腑。

 

    “为何不曾想过废去修为,从此关入禁地,永世不出?”

 

    为何不曾自废修为,为何还想走出禁地?若未曾随师尊习剑,百里屠苏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即使煞气大发,也不过以头抢地,如何伤及旁人?若非师兄一力担保,百里屠苏终老于天墉禁地,禁地无人涉足,不会再有谁人知晓百里屠苏之名,亦然与人无涉。

 

    “既然命途坎坷,为何挣扎求存?”

 

    “既然无法自制,为何擅自下山?”

 

    “既然迷惘前路,为何还想要踏遍山河?”

 

    是啊,为什么?

 

    族人灭尽,身世不明,煞气惨祸似跗骨之患,如影随形。为何而求存,为何而执剑,为何而想要看尽天下,为何而想要行侠仗义?

 

 

    如果说,之前的痛苦,只是觉得呼吸艰难血液发热,到这一刻,百里屠苏几乎只觉得身体里有几把刀在狠狠地绞。

 

    百里屠苏究竟为了什么而要活下去?如果没有剑,百里屠苏能够做什么?若终生困守昆仑山一隅,也能保证此生不至于因煞气之故而为祸人间,为什么却到底还是不甘心?

 

    为何拜入紫胤真人门下?

 

    那一年昆仑峰顶,云华明灭,天光熹微,蓝衣白发的仙人逆光而立,袖手背身,淡淡叙说:“我为你取名‘屠苏’,意为‘屠绝鬼气,苏醒人魂’。望你能平安长大。”

 

    你为何执剑?

 

    那一年天墉后山,霞曦璀璨,碧落如洗,紫色道袍的少年伴他而坐,一手揽他,柔声解道:“手中有剑,方能保护心中珍惜之人。”

 

    人生有很多苦难,避不过逃不开,所以只能直面去迎接。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一诺千金重。

 

    这般胸怀意气,如何忍心,尽数消磨在不见天日的洞穴中?

 

    而安于一隅,求一时的苟延残喘,偏偏是百里屠苏最不想要的活法。

 

    灭族那一天的情形,百里屠苏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了。但即使这样,梦中每每回顾,鼻尖也好像还是窜入腥烈的血气,火光和铁锈的颜色,染透整个梦境。梦里那个年幼的孩子在哀泣,而百里屠苏紧紧攥着剑,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因为体会过手中无剑的无力和痛苦,所以即使明知身负煞气,命数难解,百里屠苏也一定一定,不肯松开手中剑。

 

 

    间隔了一阵,陵越又开口了。这回,他的声音越发冷冽,有了逼人的气度:“男儿膝下有黄金,而你却随意对我屈膝下跪——是为当初比剑伤我的缘故?”

 

    不是随意!

 

    ——这世上若有谁能让百里屠苏跪得心甘情愿,除却师尊紫胤真人,就只有他的师兄陵越。反驳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百里屠苏却猛然意识到,陵越其实是在质问他——

 

    百里屠苏这样后悔当初伤了师兄,可若要能重新再来一次,百里屠苏还会不会答应,同陵越比试?

 

    ……会不会?

 

    世上若有后悔药,可以将时光倒流,可以一切重头来过,百里屠苏能否在一开始,就拒绝陵越?

 

    少年狠狠阖上眼眸。

 

    他低首,无声摇头。

 

 

    ……不能。

 

    就算可以重来,百里屠苏一样不能拒绝陵越的要求。

 

    天墉八年,钟情于剑道一途的,岂止陵越一人?

 

    八年来,陵越与他一起练剑,彼此进境如何都心知肚明。爱剑之人,最酣畅痛快之处,也不过是棋逢知己将遇良才,能够毫无保留地对决一回。

 

    这一战,原本就无可避免。

 

 

 

    “你为何下山,事到如今可有后悔?”

 

    陵越的声音重又归复柔和,然而听在百里屠苏耳中,却有种振聋发聩的力度。少年陡然扬起头,目光灼灼,望定了陵越,一字一句都是那样铿然:“我不后悔。”

 

    “原来道理你也知道,道路也是你自己选择的。”听到这一句回答,陵越似是笑了一笑,淡淡反问他,“如何事到临头,还要我来提醒你?”

 

    他的笑意浅淡似冰雪初消的春色,唇瓣一抹澜光流动似水。

 

 

    百里屠苏霍然站起身来。

 

    这一刻,少年似乎一瞬之间就长出了坚毅的轮廓,眼瞳深处,也猛然腾起了不知名的烈焰,一时间亮得惊人。因为陵越还坐在榻上,而他微微俯身,视线才能同陵越齐平。百里屠苏同陵越直直对望了一霎,少年眼中有无法掩抑的热切光芒,而他整个人,就像一团熊熊燃烧起来的火焰。

 

    他心里似乎放下了什么,而他身上随之又爆发出了什么。

 

    “你……”陵越微微掀动嘴唇,刚想要说什么,却被少年下一个动作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百里屠苏毫不犹疑地,不容抗拒地,倾身过来,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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