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情钟(十四)

十四

 

 

    青玉坛以寂桐和方如沁为质,琴川方家多半也有青玉坛弟子盯梢。下山途中,几个人分析了一下情势,雷严的目标很明确是欧阳少恭,不惜对方家出手也要胁迫欧阳少恭就范,显然整个琴川包括方兰生也早被雷严盯上了。

 

    如此情况,尹千觞的看法是,既然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方小少爷挂心自家二姐是无论如何也定要回家去看的,不如化明为暗。眼下青玉坛风头正盛,欧阳少恭作为其首当其冲的目标,理应避其锋芒。而他同方兰生明面上早被雷严注意到了,也同青玉坛弟子发生了正面冲突,但毕竟不是雷严的直接目标,所以就由他保护方兰生回琴川打探情况,顺便牵制青玉坛的视线。

 

    方兰生同意他的意见,欧阳少恭沉思不语。

 

    “屠苏兄弟,”欧阳少恭不说话,尹千觞就当他同意了,四下看看,对着百里屠苏侧过脸来,“你和陵越大师兄同青玉坛没有过节,这趟浑水原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尹千觞顿了一顿,趁着这一间隙,百里屠苏面无表情道:“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劝说晴雪置身事外吧。”

 

    他提到风晴雪,尹千觞这才想起当初他和百里屠苏上山,因看方如沁情绪过于紧绷而让风晴雪留下来陪伴劝解的事。如果方如沁当真落到雷严手里,风晴雪的处境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看他想到风晴雪而脸色大变,百里屠苏不知是不是该为那个一心想要认兄的女孩子感到一点安慰。这世间的羁绊,或者大抵都起于血缘亲缘情缘,而牵系于时光和经历,依托在点滴相处的记忆之间。一旦失落,总难免茫然无措。

 

 

    对于接下来的打算,欧阳少恭没有同意尹千觞劝说他回避的建议。他认为雷严的目标既然是他,那么牵制青玉坛的人选也必然只有他。何况寂桐和如沁的安全也必须要保证,谁也不知道接下来雷严会不会为了获取他的行踪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

 

    面对屠苏和陵越,欧阳少恭歉然道:“将两位卷入我青玉坛事务,原非在下本意。雷严如此倒行逆施,实在大大出乎意料……雷严行事已不可以常理度之,如今在下只恐虑……接下来还会有更多惨事发生……”

 

    他这样说,百里屠苏和陵越更不会对此事袖手旁观。两个年轻人都毫不犹豫就将回天墉城的行程安排搁置了。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尹千觞和欧阳少恭陪同方兰生先回方家确认情形,而百里屠苏和陵越则在琴川附近稍待,了解青玉坛动向。

 

 

    百里屠苏和陵越在琴川外围绕了大半圈,这连日来接连出事,传闻又不断,琴川早有人心惶惶之象。半个时辰后,他们同晴雪会合了。

 

    风晴雪告诉百里屠苏,方如沁确实已经被雷严的手下带走,而当日她却因为出门去买东西,正好避开了青玉坛弟子。方家的变故似乎没有给风晴雪留下什么阴影,女孩子一面愤慨地声讨青玉坛的行径,一面还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悄悄观察着陵越。女孩子自以为将心情掩饰得很好,但事实上她晶亮晶亮的探寻眼光早看得陵越不自在了。

 

    百里屠苏对陵越的感受早有察觉,但他不懂委婉,直接一句“不得对师兄无礼”,惹得风晴雪更加好奇,追问个不停,反而将陵越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

 

    无法之下,百里屠苏只得将风晴雪单独拎走,以私下聊天的方式既满足女孩子的好奇心,又不至于造成难堪。

 

 

    她今天有些不同。百里屠苏意识到了这一点。风晴雪虽然一贯也爱热闹,好奇心重,但像今天这样眼角眉梢都流露出奕奕神采的模样,也并不多见。不过在风晴雪看来,百里屠苏的变化也一样明显。

 

    “苏苏,你今天笑的次数比以前多很多。”

 

    “……”百里屠苏还没来得及反问一句“是吗”,风晴雪又打断他:“你看,你又笑了!”

 

    “不过我今天也好开心啊。”风晴雪背着双手转过脸来看他,眼睛都弯起来,“大哥他关心我了。”

 

    “……”百里屠苏没有答话,心里倒是闪过一个念头,“果然是因为这件事”。

 

    “今天大哥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妹子你没事吧?’——你不知道,我等这句话都等了八年了……虽然他还是不肯承认他是我大哥,可是他总算把我当妹子看待了……”

 

    “苏苏,我觉得你师兄好厉害啊!你说他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却还不忘要和你交手,来确认你的身份……”风晴雪一手托着腮,目光悠远,满脸神往。

 

    百里屠苏心头忽然有个不大好的预感,果然,还不及抬头就听到女孩子祈求的声音——“苏苏,你也帮帮我,去试试大哥的武功,好不好?也许你这么试一试,大哥他就想起来了呢……”

 

    “……”百里屠苏发自内心觉得,这压根是个再莽撞不过的笨主意,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

 

 

    多么似曾相识的境遇啊……尹千觞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也不肯认风晴雪;而陵越忘记了天墉城,也忘记了百里屠苏。

 

    ——如果陵越没有逼他拔剑,如果陵越认不出他的剑法,如果陵越不肯认他……百里屠苏每每回想那一刻,都只觉得,那片刻的光景,真是至短暂至渺远,又至漫长至清晰。

 

    陵越是对的。陵越要他出剑——陵越是传授他剑术的那个人,陵越是告诉他执剑的意义为何的那个人,陵越更是教会何为一剑在手无惧无悔的那个人。剑不能断恨,不能斩愁,可是剑能守护。剑不能挽回往昔,但持剑在手,能坚守胸中的信仰,守望未期的愿景。即使韶光失落,即使身世飘零,有一剑在手,他就能知道自己是谁。

 

    百里屠苏凭何成为百里屠苏?不是因为过往,不是因为记忆,是他和陵越共同度过的那些年华中所点滴铸就的心性和信念,才成就了今日之百里屠苏。

 

    不敢拔剑的百里屠苏,执不起手中剑的百里屠苏,心里没有一柄无往而不胜的利剑的百里屠苏,都不是遇到陵越之后的百里屠苏,也不是陵越所认可的百里屠苏,更不是百里屠苏自己所能认同的百里屠苏。

 

    同样,对于百里屠苏来说,陵越之所以是陵越,不都正在于师兄那凛冽又温柔的灵魂,始终未曾改变吗?

 

 

    陵越带着霄河在附近又转了一圈,回来看到少年和少女还并肩蹲在地上不知道在说什么,女孩子讲得眉飞色舞,而少年虽然不怎么说话的样子,唇角却是往上翘着的。

 

    他在微笑,他心中喜悦。陵越发觉自己心里竟然有点好奇:那个少年,他如今所不熟悉的师弟,究竟为何而开怀微笑呢?

 

 

 

    入夜,有月。

 

    夜色是悄悄降临的,风晴雪听到草丛里有虫鸣声,一时兴奋便起身去找她心爱的“跳跳”了。月华清冷温和,将夜色下一切朦胧的轮廓都打上一层柔光。百里屠苏站起身,一回头,就看到陵越静静站在月光下。

 

    行云流青霜,星辉冷疏影。月色真美,而那人的影子被拉长,身形似是被月光洗过,长身玉立,就隐在光影朦胧处,好像方从云端上走下来。

 

    “师兄。”百里屠苏朝他走过去,陵越静静侧过脸来望他。百里屠苏注意到,陵越紧紧握着他的佩剑。

 

    他还没走近,但听铮然一声,霄河出鞘,而陵越已随手将剑鞘弃置于地。

 

    陵越的剑,那样突兀的振身而起,在半空斜斜划出破空的轨迹。

 

    霄河剑身原本清冽如水,这一挥之下,辉蓝的泓光,横空泻出,几要叫人错觉将这三尺之地都映亮了。衣带翻飞,剑意沉浮,伴着一地的光影起落,百里屠苏感受到,自陵越身上涌动起来的无形剑气。

 

    剑尖指着百里屠苏。

 

 

    陵越身上,有战意,而无杀气。

 

    剑气破空,带起风声飒飒,并不强烈,却令人感到空气中有什么在震动,好像脚下大地都在轻微地抖颤。脸颊两侧都生出麻痹之感,百里屠苏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奔流的热血,自上而下,一瞬之间就鼓走全身,激得体内的灵魂都似乎随之嗡鸣起来。

 

    迎着陵越的剑锋走过去,百里屠苏清清楚楚地看到,陵越的唇角,浅浅弯起,勾出一点朦胧笑意。那一笑太浅,连着脸侧的梨涡都像是涟漪一点,雨打池塘般被轻轻敲出来的。那一笑却又分明带着烈意,有着不可忽视的热度和锋芒。

 

    一点都没错,这是陵越原本该有的样子。谦和外表下,包裹着温柔而凛冽的灵魂。你若只以为他是水,那么必然会被暗流下隐藏的锋芒割痛。你若只以为他如刀,那就平白辜负了月光长久以来无言的注视和照耀。

 

 

    幽风如诉,明月如水,一片光影之下,百里屠苏跨过那段距离,走到陵越面前。同样铿然一声龙吟,焚寂已然出鞘。

 

    不同于霄河的湛蓝冷冽,焚寂一出,便是血色的锋芒,如火的煞烈。

 

    百里屠苏的剑势,向来并无花巧,大开大阖,勇往直前——

 

    行云流水地起手一式,红影如风,划出一个半圆。陵越下意识反手递送,锋刃翻转,当啷一声,焚寂剑尖磕在霄河剑身上。

 

    “师兄,师尊所授的剑法,你虽还记得出剑的运气法门,招式却已经忘了,是不是?”

 

    陵越未曾出声,眼底却倏而闪过一丝困惑。那点迷茫,又迅速化作雪亮的战意和锐气——

 

    借势倾身,脚下错步,陵越随着他的身法变幻而腾挪。擦肩的一刻,依稀有风掠过耳畔,百里屠苏嘴角一抿,唇舌翕动,向他耳边轻道:“师兄,我帮你喂招。”

 

    这声音那么轻,飘落在风里,简直近乎于缠绵缱绻。

 

    剑势忽地一变,飘逸灵动转作霸道凌厉,朔朔红光里孤煞之气逼人而来。赤红的剑光,闪烁耀动,有那么一瞬,似乎将月光都染成了暗昧的血色。

 

    陵越心中甚至还来不及泛起惊愕的念头,身体已经自觉做出反应,脚下一点,又是侧身一掠,闪避过他的剑锋,同时振臂,霄河也划出一道亮弧,迎了上去。

 

    “我记得这一式,我记得这一剑——”突然而起的念头,却是那样理所当然的样子。能够挥出这一剑的人,百里屠苏这个名字,本来就该铭刻在陵越的生命里。“我记得这个人。”

 

    那一剑,剑光太过于闪亮,甚至可以让人看清楚,剑脊上反射的月光。

 

    清清冷冷,透透亮亮。

 

    藏不下一点阴私晦郁。

 

    又如百里屠苏的目光,亮得惊人,近乎灼热,一瞬不瞬地望定了陵越。

 

 

    若是他人在场,或许会以为这两个人不是同门,而是仇人。金铁相击,刀剑相向,怎么该是出自一手护持百里屠苏八年的陵越?又怎么该是出自好不容易寻得师兄的百里屠苏?

 

    可是啊,在这个世上,之于某些人,剑就像寄宿在体外的另一半灵魂。

 

    因你的存在,我愿将我的灵魂都倾心交到你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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