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寡情(四)

 

 

 

 

    “陵越。”孩子这样叫着比自己年长的男人。他此前对晴雪也是这样直呼其名,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陵越,你会讲故事吗?”

 

    从前的很多个午后,他都是这样躺在草地上,枕着晴雪的膝,仰面望着头顶蓝天白云。碧霄像是洗过一样宁静,半空时不时闪现翔三爷滑过的轨迹,而晴雪会一手轻轻撑起斗篷,为他遮蔽直射的阳光,同时用温绵柔软的声音,给他讲故事。

 

    屠苏从小就懂得,一个人愿意让你枕在他膝上,温言软语地给你讲故事,就是同你亲近的表示了。

 

    在这一天之前,屠苏决计不会对陵越提出这种要求。但经历这一天的际遇之后,他觉得心里某一隅突然被发掘了,山穷水尽却忽转柳暗花明一般,豁然另辟一片天地。陵越并没有他之前想的那样难以接近,他看似不食人间烟火,但终归还是七情未绝。发觉这一点之后,屠苏心上原本的冰火两重,那层冰块忽然消融了一点,而一点小火苗燃得更旺了。

 

    那一线心火,跃跃地跳动,怀抱一点得陇望蜀的期望,小心翼翼而又克制不住地,想要知道陵越可以接受他人亲近程度的底线在哪里。

 

    所以屠苏问出这话,心里也有点小小的忐忑。陵越看着就不是一个理所应当来照看小孩的人,就算他现在不再是那么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未必就愿意将自己的身段放入红尘。

 

    也没什么。孩子心里已经在帮陵越找理由——要是他不愿意讲故事,肯定是因为他的故事没有晴雪知道的故事好听,就不要勉强他去做不擅长的事情了。就算他愿意讲,他的故事多半也没有晴雪讲的好,搞不好无趣得很……

 

    但如果——如果陵越会讲故事,那么自己也不妨听一听陵越讲的故事,反正……反正暂时也没别的事情要做嘛。

 

    这弯弯曲曲折折叠叠的心事,也不知回转了几处情肠。屠苏自己还没意识到,只要是关乎于陵越的事情,总令他毫无道理的心意难平。

 

    对于屠苏的问题,陵越显然怔愣了一下。他眼睫轻轻一动,眉心也跟着一拧,现出一点折痕。这是为难的表示了吧?屠苏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不过短短一息功夫,竟然觉得自己的呼吸好像都要停顿了。

 

    然短暂的沉默之后,陵越轻咳一声,唇舌微动,声气温和,当真给屠苏讲起了故事。

 

 

    不同于预想,陵越的故事,竟然叫屠苏听得呆了。

 

    从前晴雪讲的那些故事,屠苏当然都是以为好听的。大约因为晴雪是女孩子,女孩子爱说的故事,总要缠绵缱绻一些,像送出泥人的男孩啊,悄悄种下桃花树的女孩子啊,有着漂亮皮毛的小狐狸尾巴尖尖被淘气的孩子揪掉了,温婉善良的大家闺秀悄悄思慕着聒噪吵闹的书生,总是闯祸的小少爷其实做得一手好菜……那些故事,婉转动人处就如春风拂面,温软得让人可以就此醺醺然睡去。

 

    屠苏喜欢听她讲这样的故事,却又总是莫名觉得有一点微末的遗憾,总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想要追寻却又不知从何寻起。

 

    陵越的故事,不似晴雪口里说来的那些故事那样温柔。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总有一种孤清味道,所以他故事中人物的命运,也要铿锵起伏得多。

 

    村中有藤妖,食人血肉,白骨累累,罪无可赦。然而究其起因,却只是源于一片欲尽孝道的至诚之心。最后那个犯下大错的半妖,选择将自己一身血肉作为偿还,永伴藤妖于地底。

 

    修行有成的一位道长,囚狼妖于水底,数百年来宿怨极深。而返本溯源,最初的牵系,却是起于一段跨越人妖两界的情谊。狼妖饮恨而死,放话生生世世都要与那道士纠缠不休。他却不知道,他恨之入骨日日夜夜念念不忘的人,早在百年前坐化,只与他依邻相隔。

 

    屠苏听得发怔,下意识问道:“这些都是你亲历过的事情吗?”

 

    陵越未曾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然而他幽幽一叹,多少沉浮翻覆,尽在不言中。

 

    这样的故事,其沉重结局几可称之为残酷。陵越却淡淡一句“求仁得仁,复无怨怼”,就此将那些往事揭过。

 

 

    屠苏觑他神色,只觉这个人和晴雪一样,分明容颜看着还很年轻,目光却让人想到雪山峰顶上投射下来的银月清辉。

 

    月光清浅柔宁,又谁人知晓,那一痕月色独挂高天,已然看惯人间多少年月,看彻人世多少变迁。

 

 

    陵越所讲的最后一个故事,是一个关于执剑的约定。

 

    曾经有个叫做“天墉城”的门派,门中剑道兴盛。天墉城中设执剑长老,而历代执剑长老,皆是由门派中剑术最高之人担任。天墉史载,十二代执剑长老之位空悬无主,因为到那一代,掌门心目中所认定的执剑长老人选,未及接任长老一职,便将远行。

 

    陵越道:“十二代执剑长老临行前,曾与掌门约定,最迟三年即归。而后,十二代掌门执掌门派五十三年,执剑长老终生未归。”

 

    其实天墉史册上,本不存十二代执剑长老一说。但陵越淡淡诉来,声气平淡,语调铿然,显然已经认定,那位未归人就是实至名归的十二代执剑长老。“终生未归”,简短四字,便交代了那位不曾就任的执剑长老最终结局。

 

    不知为何,听他如此说,屠苏感觉胸中心脏的跳动都变得剧烈。孩子虽然年幼,也多少能够猜想到一点道理。他小声问:“掌门这样做,其他人也同意吗?”

 

    陵越微微垂眼,唇角却浮起一点笑意。屠苏同他相遇以来,眼中所见他之一举一动,无不光华自敛。然眼下他这一笑,却很有一点锋芒毕露的意味。

 

    这世上还有谁会比他更像一把剑?屠苏在心里悄悄地点头。此刻他有点庆幸,甚至是有点骄傲,骄傲自己早在第一眼,就看透陵越的本质。谦和是他外在的表象,可事实上,陵越内在的精魂里,分明铭刻着一份且纵平生意气的孤放和傲烈。

 

    一把剑愿意收敛自己的锋芒,并不是因为技不如人。越是愿意把姿态放低的人,内心越是强大无匹。

 

    果然——

 

    十二代执剑长老之位空悬无主,此一则,十二代掌门难逃非议。猜疑有之、不满有之、唏嘘有之。然十二代掌门早已放话,若对此安排有不满者,先于剑道一途上胜过他,再做计较。

 

 

    “因为没有人可以在剑术上赢过掌门,所以这件事,就一直搁置不提,直到掌门卸任,对不对?!”

 

    这并不是合宜的时机,这话题也并不轻松,屠苏却忍不住笑了出来。眼下他觉得很自豪,之前那些无名而起的不忿和焦躁在此刻都化作胸腔里发自内心涌起的一股豪情,热血在他体内奔流,简直要把血管都涨破一样的快意。

 

    即使他们讨论的,不是属于他自己的事情,但屠苏就是忍不住要为陵越感到自豪。

 

    没错,屠苏是在为陵越自豪。虽然陵越没有明说,他自己曾经就是天墉城十二代掌门,屠苏还是毫无犹疑地,猜到了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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