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寡情(二)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屠苏又看到了晴雪。

 

    风拂柳条,桃花灼灼,晴雪就站在桃树下,容颜清丽更胜桃花。她依然披着那袭斗篷,却将兜帽放了下来,乌黑的长发迤逦在肩上,丝丝缕缕都那样缠绵入骨。

 

    蒹葭苍苍,伊人如霜。见到晴雪的那一刻,屠苏瞬间就湿了眼眶。

 

    自他有记忆开始,陪伴他的就一直是晴雪。晴雪说她向他的父母发过誓,要一生一世照顾他。屠苏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而晴雪给了他一个家,晴雪便是他的家人。家人,就是要相伴一生一世的。如今,虽然晴雪就在他眼前,屠苏心里却知道,她已经不在了。

 

    但是,能够重新见到晴雪,屠苏便忘记了这境遇的不合理。

 

    天地很大,可对于屠苏来说,世界很小,小到只要有他和晴雪还有翔三爷,就已经能够满足。

 

    十岁的孩子一步一步朝桃树下的倩影走过去。屠苏才十岁,还不够坚强,也尚未能明白很多道理,只知道本能地留恋温暖。这一时一地,什么都不重要,屠苏只想要找回昔日的家:“晴雪,等等我——”

 

    屠苏起初还是在走,后面已变成大步奔跑起来:“晴雪,我们回家。”

 

    晴雪却沉默不语。

 

    屠苏瞪大眼睛——他和晴雪明明相距不远,看起来不过一丈之遥,却怎样加快步伐,也无法将那段距离缩短一分一毫。

 

    非但如此,晴雪的面容,看起来越来越飘渺,越来越模糊。她静静望着他,身形看似没有移动,整个人却像是在倒带后退,看起来,她就要离他远去了。

 

    孩子心中恐慌,下意识伸出手去,气流冲破喉间,一出口那声音撕心裂肺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晴雪,别抛下我!”

 

    别抛下我,别离开我,我不想一个人。屠苏记得自己对晴雪说过,不论发生什么,晴雪都不要走,不要离开他。那年晴空下的相依相偎,那时碧草地上的承诺嘱托,言犹在耳,她怎么能走?

 

    屠苏已然忘记分寸,孩童的天性在此刻全然爆发出来。生何哀死何苦与他何干?孩子的特权就是任性。如果晴雪要走,那就带上他一起走吧。

 

    晴雪似乎也感应他的心绪变化,她抬起头来,那张脸孔蓦地不再模糊了,一瞬间竟又清晰得恍若近在咫尺。她望着屠苏,唇角轻轻一挽,依稀是个心满意足的浅淡笑容。屠苏看着她笑,心也随之猛然一跳。

 

    他以为自己就要抓住了——晴雪笑了,晴雪答应他了:她不会走,或者她会带他一起走。

 

    然而,就在此时,从天突然降下一道光,冰冷清蓝的一道光。

 

 

    那道光可真凌厉,甫一降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笔直贯落,激起涛浪,震荡杀气,崩散千波万影。只一剑,刺破阴阳间隔,斩断缠绵心肠,剑意飞扬逼人。

 

    屠苏还来不及惊慌诧异,就被那道光照得睁不开眼。

 

    光影飞霜,一瞬之间,迸射如电。待到屠苏双眼恢复视物,晴雪的身影早已消失,徒留一泓清光,泠泠耀动,似水似冰。

 

    寒光湛湛,紫袍在其间飘飞沉浮,鼻息之间似乎都感受到熟悉剑意一瞬逼来。陵越的气息,总是令人联想到亘古的月光,清寒,冷冽,似乎永不能够被温热。

 

    孩子瞪着对面的人,好像眼中都要冒出火来。他像是要化作一阵狂风,亦或一团烈火,只要能够和在他眼前杀死晴雪的人拼个生死。但他还是一步也上前不了。他眼睁睁看着陵越站在他对面,自己脚下三寸之地却动摇起来,土地逐渐龟裂,随后整个空间都震荡扭曲起来。

 

    他还来不及叫出声来,就感觉自己掉了下去,像是要掉入万丈深渊。却有一只手,凌空抓住了他的手腕;接着又有一只臂膀,托住了他的腰身,将他整个人的重量都承载住。

 

    鼻尖依稀盘旋着一痕清冷气息,屠苏最后的一点模糊意识,竟然毫不相干地想到——月光,也是有味道的吗?就像剑气,如果也有味道,又会是什么样的气息呢?

 

 

    屠苏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正好端端地睡在床上。窗外骄阳挂高天,已然是接近一日中午的时分了。

 

    他拥着衾被坐起身来,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怔。

 

    睁眼不见晴雪,那是自然的。屠苏就算再不懂得生死之事,也知道晴雪走了,不会再回来。可是方才的梦境里,他看到晴雪回来了,晴雪等着他跟她一起走,之后陵越的剑光从天而降,将晴雪的身影吞没……脚下的泥土忽然就化作悬崖绝壁,一瞬坍塌,他掉下去,却有人拉住了他,阻止了他沉沦……一幕幕那么荒谬,带来的感受却又那样真实。

 

    他真的忘不了梦里的那道剑光。那么美那么冷的剑意,简直像是要刻到他的骨头里去。就像陵越这个人,屠苏自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是一把剑,一把轻易要穿透到人心里去的剑。

 

    晴雪消失了,那么陵越呢?陵越此刻在哪里,他又到底是什么人?晴雪认识他,这点毋庸置疑。晴雪信任他,不然不会将自己托付给他。但是,陵越到底值不值得晴雪信任呢?

 

    十岁的孩子这么琢磨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很是可笑。如果陵越不值得信任,他守着自己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孩子,能够图什么呢?若非晴雪临终嘱托,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值得那样一个人谋划的?

 

    这样无所凭据的猜测,上下皆无迹可寻,令人心头不痛快。

 

    屠苏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把火,又有一块冰。冰火两重,不可捉摸,就是陵越带给他的感觉。

 

 

    半晌没有头绪,屠苏知道,这不是自己眼下能够想得清楚的问题。他起身下床,伸手去穿鞋的时候却又一下愣住。他看到自己手腕上,有一块红印,昨晚临睡前还没有这痕迹的。

 

    屠苏记得梦里自己即将坠落的那一刻,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电光石火的一刻,那人用力之大,简直让他觉得自己的腕骨要被捏碎了。

 

    那个人又是谁呢?又还能是谁呢?

 

    陵越。屠苏在心里默默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那个人,可真像一把刮骨的刀,第一眼,就让屠苏觉得心底好像被剐了一刀一样的……疼。

 

 

    陵越不在别处,他就在桃花谷谷口。

 

    桃花谷,是公认的桃源乡。晴雪生前,为保护屠苏不被打扰,在谷口布置了阵法,阻止外人进入桃源乡。但陵越来了,陵越破了她的阵法,而晴雪死了,所以无人来修复谷口的阵法。

 

    问题就出在这里。

 

    陵越在桃花谷谷口,发现了隐隐绰绰的残余瘴气。

 

    瘴气不致命,但屠苏体质特殊。对旁人来说并不算得什么的东西,也许他一沾染,就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昨夜屠苏入梦却险些被梦魇住,若非陵越发现得及时,只怕今早他就醒不过来了。如今屠苏的身体是辟邪之骨所化,灵气充沛,难免招惹妖魔觊觎。此前晴雪一贯小心,桃花谷也向来安全,昨晚却出此变故,陵越这才意识到自己疏忽大意了。

 

    这些年来,屠苏的魂魄与辟邪之骨尚未完全融合,怪不得晴雪之前那样小心。

 

    他捏个术诀,化去那些瘴气,又布了个结界,并且上下里外都检查了一遍,确保不会再放进任何精怪魅魉。做完这些,陵越一转身正要回去,却看到屠苏拎着他的小配剑,就站在他身后。

 

    也不知道他究竟站了多久。

 

    孩子的身量还只到他胸口,眼中像是掩抑着一点雾气,困惑里润了水意,折射出近乎于委屈的光。被屠苏用那样的眼神注视着,陵越知道他心中有着很多迷惘,可是他无意同他解释。

 

 

    陵越往回走,屠苏就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陵越一句话也没有,屠苏只好自己来问。

 

    可是,明明胸中那么多迷惘,张了张口,屠苏脱口问出的却是:“你会离开这里吗?”

 

    这话问出来,屠苏心中反而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原来他自己心里忽上忽下的那些小心思小情绪,说到底也不过是想要确认一件事。

 

    ——你也会走吗,会像晴雪那样离开吗?

 

 

    陵越一顿,脚下一慢,屠苏就走到了他面前。

 

    孩子仔细地看着他,陵越也毫不闪避他的目光。他微微皱眉,像是用心思考了一瞬,随后慎重地回答他:“到你剑术能够超过我,就是我离开的时候。”

 

    屠苏觉得,自己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只是说不好,这一块石头落地,他自己的心事,到底是更轻了一点,还是更沉了一点。

 

    原来,他们想的是一样的。屠苏想着他自己剑术有所成的时候,就能够独立出来自己照顾自己,不用再拖累陵越为他对晴雪的承诺所困。既然陵越也做一样打算,他们之间也就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难怪他看陵越那样像一把剑,陵越这样的人,根本就是为剑而生的。

 

    “我会好好练剑。”屠苏望着陵越,认认真真如是说。

 

    一夕之间,屠苏觉得自己明白了很多事。人生在世,原本无依。仗手中之剑,无惧无畏,才能真正立足于世。

 

 

    那年在桃花谷,小屠苏攥着他的小配剑,望定了陵越,这样一字一顿地说:“你就是我的目标。”

 

    依稀一点微风拂过耳畔,陵越回首看他,默然不语,眉宇间却依稀翻覆起一点沉浮的忆念。

 

    谁还会记得?九百年前,有一个关于执剑的约定,横亘在再无机会交手的两个人之间。累世经年的执念,原本只起于一念,始于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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