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钟（九）
九
一晚上闹得鸡飞狗跳，黄天霸没想到，他们费了半天心力救下来的方家小少爷，原来同欧阳少恭还是总角之交。
黄天霸同欧阳少恭借着火药便利开路，总算赶至峰头的时候，但见方小公子有些艰难地双手环着一人，三面都给一群妖物围着，身后就是断崖。他怀中那人垂着头，人事不知，若非方兰生费劲托着，早已倒在地上。
今晚这山上也不知是怎么了，妖怪一拨接一拨。此前剑仙大侠刚刚除掉了一波，可只不过瞬息功夫，眼前又汇聚了一波奇形怪状的东西。
听说那些修仙的人，都根骨清奇身带灵力，妖怪吃了他们就可以益寿延年功力大增。想来，剑仙大侠这样的人，也是一身清正之气吧？所以这些妖怪都想要吃掉他。
方兰生这么想着，然后觉得自己的推测真是太有道理了。他抱着那人，给群妖逼得步步后退，已然摇摇欲坠地捱到了悬崖边缘。夜间风大，迎面扑来的山风都掀起强烈的妖气。而他被山风吹得遍体生寒，眼见无路可逃，此刻心里竟然也比预想的要平静。
这次大概是真的逃不掉了吧？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真的勇士，敢于直面人生的惨淡。
他低下头，在那人耳边絮絮叨叨：“大侠，虽然我不知道关键时候你怎么又掉链子了，但毕竟你这么厉害，又救过我，我也不能不管你，让你就此葬身妖腹。可惜我没你那样的神通，救不得你……我想，比起被这些怪物活生生地吃掉，坠崖摔死总还不是那么可怕吧？现在你也没法回答我，就算你不愿意，那也只好委屈你一下……”
说到这里他吸了一下鼻子，心里委实有点委屈，“其实我也很怕痛的，我更怕死啊，但是和你这样死在一块的话，大概也应了那个什么……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他平时总有几分书呆子气，此时啰啰嗦嗦地径自说了这么一通，心中竟也蓦然生出一股迈烈之意，自觉豪气可干云天，比之那些杀身成仁的义士也不遑多让，一时只恨无人可共他浮一大白。也亏得他这么磨叽了一会，总算撑得黄寨主和欧阳大夫赶至。
黄天霸远远看他要跳不跳的，心里大急，吼道：“我们马上就来，不要乱动！”
欧阳少恭也认出了他，急忙喊道：“小兰——别做傻事！”
方兰生听出欧阳少恭的声音，狂喜之下身体一震，抬起头来——他本只是想要把来人看得更清楚一点，但毕竟此刻背抵悬崖，山风又大，他抱着一人，激动之下没能控制好力道，这下抬首倾身，脚下一动顿时失了平衡，环着怀中之人就此后仰坠了下去！
诶诶诶诶——这是个什么发展？一晚上数次的戏剧化的大惊大喜，几度死里逃生乐极生悲，方兰生下坠的刹那整个人还恍在云里雾里中：我还没做好准备啊啊啊啊——
方小公子猜对了这结果，只是猜不对这过程。
方兰生的惨叫冲破碧霄，黄天霸也吓得心脏几要停跳。“小兰！”欧阳少恭抬手就掷了几枚硝石过去，火光爆起之处，瞬间将方兰生先前所站的地方给轰出几个大洞来。一时间泥土翻飞，掀起半人高的烟尘，那些环伺的群妖都给炸成了一团血污。
可待得他两几步并作一步冲到崖边，方兰生的声音似乎还在山谷里回响，他的身影却早已给断崖下的飘渺云雾给吞噬得干干净净。
“可恶！”欧阳少恭一拳砸在地上，“小兰，还有霄河，他们两个……”
空气中，血腥的气息和纷纷荡起又落下的烟尘，混杂着夜半的露气，瞬间又被山风吹得七零八落。
风在耳畔，呼呼有声。黄天霸呆呆望着崖下，一时不能相信，两个年青人就这么摔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夜色苍茫，月华长照。
山涧如雾，却忽有一团青光暴涨，冲破云霭和夜幕的遮蔽而来。
那柄刻着“霄河”二字的剑，自青年脱力昏去之后，它原本安静掉落在草丛里。此刻被青光一照，剑如有灵，竟铮地一声，拔地而起，剑身一动已化作流光，决绝相随于悬崖下！剑啸如龙吟，余韵不绝，空中划出一道电光，犹然曳着清蓝的轨迹，同那段碧色光晕相辉映。
清透的剑光，映着如霜月色，消失的时候那样迅疾，恍若流星。而它再度出现的时候，一剑照彻月夜寒，剑身上闪动着水银般的光芒，仿佛九霄银河都泻落在它的剑脊上了。
那把剑，如流星赶尾，一瞬穿透崖壁而去；而一霎之后，又似离弦的箭，自下而上贯天而来。
黄天霸和欧阳少恭万万想不到还有此异变，两个人一时都瞧得目瞪口呆。
霄河剑飞得崖上以后，缓缓自半空落下，同时还当啷掉下一块翠绿玉佩。看到那兀自闪着光的翠玉，黄天霸这才意识到，之前所见的那团山谷下破空而来的青光，都是出自这块玉佩。剑光犹然大炽，刺得人几难睁眼，也难以靠近。好在耀过一阵幻动不定的光芒之后，那强光自己逐步消退，地上却渐渐显露出两个人形来。
“……少恭！”竟然是方兰生的声音。他怀里犹然揽着失去意识的青年，两个人皆毫发无损，就此被那把通灵的剑给带回来了。
“小兰！”欧阳少恭总算反应尚快，赶紧起身迎上去，去查看他们身上有没有受伤。黄天霸望着那三个人，却是陡然一阵腿软，一下坐倒下去，背上早被冷汗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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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茫茫，以天下之大，何处去寻人？
风晴雪把十个手指挨个数了一遍，又拧着眉毛顿着足替他担心。百里屠苏只是低着头，望着手中的焚寂，沉思片刻忽道：“我去看看侠义榜。”
师兄不会无缘无故失踪，即使被事情耽搁了，也不会不与师门联系。如今他失联十数日，必然处境堪忧。以师兄的修为，这世上能难得到师兄的事情，也并不会太多。师兄做事向来细致谨慎，若当真遇到他无法处理的困窘之境，也不会不设法知会门派一声。除非，事态当真太过紧急，师兄毫无准备就已深陷其中……
既然是师兄也难以应对的困境，肯定早已成了惊动当地的大事。侠义榜上，或可获得线索。
所以，要查师兄的下落，百里屠苏眼下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只不过百里屠苏没想到，侠义榜前，又叫他遇到了那个自称“尹千觞”的酒鬼。
尹千觞一看到他，当下对他挥挥手：“恩公，上次蒙你相助，实在感激不尽啊，嘿嘿……恩公，你也是为了琴川的事情而来的吗？”
百里屠苏本不欲理会他，但想到风晴雪认定这人是她大哥，女孩子几番黯然神伤，他瞧着不好过，心里也暗暗帮她留意。何况他提起琴川之事，于是百里屠苏转头来看他：“琴川出了什么事？”
尹千觞搓搓手：“恩公你还不知道吗？琴川最近不太平啊。有恶鬼作祟，前后伤了十数条人命啊！如今琴川大户方家的小公子也失了踪，方家遍寻不获，当家的二小姐又最疼这个弟弟，只得发出侠义榜，有能救回方小少爷者，必重金酬谢！”
他抓抓头发，又嘿嘿一笑：“恩公，在下最近……那个……囊中羞涩，就指望着办成这么一件好事，既救了人，又换点酒钱，还能还了恩公上次仗义相助的情……实在是一举多得啊！不过恩公要是也想揭了此榜，在下愿意相让。恩公身手不凡，此去必有斩获，只要恩公愿意带着在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嘛……哈哈……”
说来说去，就是这酒鬼又缺钱花了，想接侠义榜来换取酒资，眼下看屠苏有意前往，他也正好搭个方便。
百里屠苏也不同他计较，只问：“哪里可以接？”
尹千觞抚掌大笑：“恩公果然是个爽快人！”他晃晃手中红榜，“不瞒恩公说，此榜我早已接下。恩公若有意，只管随我前来。”
百里屠苏望他一眼，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沉默少顷，忽道：“你先跟我去见一个人。”
尹千觞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容淡了一淡，挠挠头又摆摆手：“恩公，你该不会是要我去见上次那个小姑娘吧？诶，恩公，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那小姑娘人长得水灵，心地又好，她愿意同我认哥哥，是我求之不得的福分。可我这个人啊，再没心没肺，也还是知道好歹的。我就一个江湖浪子，今朝眠花宿柳，明日醉生梦死，小姑娘真要认了我做哥哥，她跟着我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又笑开了：“恩公，其实你嘴里虽不说，心里也是看我不起的吧？我尹千觞虽不成器，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绝不会是她所想要找的大哥。我看你也是真心拿她当朋友的。你要当真为了那个小姑娘好，就帮我劝劝她，趁早死了认哥哥的心吧。”
他突然这样坦诚相见，百里屠苏看他反而多了几分顺眼。若是以往，百里屠苏或者会顺着他的意思，回去劝说风晴雪，这么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浪子酒鬼，定然不会是你大哥，还是早绝此念另寻他人吧。
可事到如今，将心比心，百里屠苏倒是十分理解风晴雪的心情了。
天高地阔，尘世莽莽，苍山泱水，人来人往。人寰何其之大？人之一生，会遇到多少人？可一生之中，可供认定一世之人又几多？
世路咤，人情寡，自知命途多煞。
百里屠苏也曾以为，越是珍惜一人，越是要远离他。可到如今来，才恍然发现，不过是自欺欺人自我满足的鬼话。
是非卦，无常码，你且看天意翻覆，谁能凌驾？
百里屠苏曾同一人有约，要一起踏遍山河行侠仗义。如今那人不知身在何处，而河山如旧，万里路皆在脚下。
赌书泼茶，原先只道是寻常。到如今山水寥落相隔远，无处说牵挂，才忽然明白，非是一定要一个人相陪，才能看遍江山如画。
红尘千变万化，因为有此一人，才会想要他在身侧，一起览尽天地浩大。
少年垂下眼，声调却很铿然：“你不认她，是你的事。她已认定你，你看谁能劝她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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