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情钟(六)

 

 

    方小少爷今儿个心情特别好。

 

    方家是琴川第一大户,虽然父母都出家了,但家里有个能干的二姐操持家业,方兰生整日乐得清闲。他衣食无忧惯了,无需理会人间疾苦,便一心一意地向往着问道修仙。

 

    家中小厮旺财告诉过他,那些修仙门派的弟子啊,出门都不用走路,甚至不坐车骑马,人家御剑!御剑啊,青锋在手,剑气如虹,在天上飞啊!乘风驭电,九霄来去,缩地瞬移,一日千里,听着就威风得不得了。

 

    方家的小公子,这辈子还没摸过真正的剑呢。

 

    所以,今日在琴川最大的当铺博古居看到霄河剑之后,方小少爷二话不说,当场掏出一把银票砸在台子上:“掌柜的你就开个价,这把剑我要定了。”

 

    回家的路上,旺财生怕自家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累了,抢着要帮他提剑,被方兰生一把推开。

 

    “看看,看看——”方小少爷抱着剑翻来覆去地摆弄,爱不释手,“我有眼光吧?这么一把宝剑,竟然沦落当铺,真是白璧蒙尘明珠暗投买椟还珠反裘负薪……”他乱七八糟地卖弄了一通成语之后,又得意地总结,“总之都是亏得我慧眼识英,一下相中这把剑,这才……”

 

    语调被有意拖长,临近高处却忽地断了后继。方兰生呆呆望着眼前的女子,唤了一声“二姐”,就此哑了,像燃得正旺的柴火被人浇了一瓢水,不但火舌熄了,甚至还冒出咝咝黑烟来。

 

    “这才怎样,嗯?”横眉竖目的方家二姐怒瞪着他,“不学无术浪费银子,成日想着装神弄鬼舞刀弄剑,这回又花五百两银子就换把用不上的东西回来!如果不是吴叔看到了告诉我,你还打算干什么?”

 

    方兰生头皮都麻了。他知道二姐最不喜欢他成日在外头混,一心指望他好好读书考个功名;或者就算书读不好,学着做生意将来帮她看账本也行,总之就是不要和江湖啊修仙啊什么的扯上半点关系。

 

    “姐,我不就是……看着这把剑好看,所以才买了下来吗……”方小少爷转转眼珠子,一边悄悄把手里的东西往下压,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理由哄自家二姐。

 

    可惜这回方如沁不吃他这一套,上前来二话没说从他手里夺过剑,转身交给旺财:“回到家就给我锁起来。”

 

    “姐!——”到手的宝贝还没抱热乎就被没收了,方兰生欲哭无泪。

 

 

    和方小少爷一样欲哭无泪的还有另一个人。阿四被自家寨主踹下山来找回霄河剑,连滚带爬总算赶在天黑前赶到琴川。可是等他找到博古居,掌柜的却告诉他,东西已经被别人看上,高价收走了。

 

    老大说带不回剑你也不用回来了。老大向来说一不二。这次她是动真格生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阿四孤零零地杵在猎猎晚风里,萧瑟得如同一片枯黄脆叶。

 

    要怎么要回那把剑?

 

 

===

 

    烛焰一跳,火苗瞬间升腾起来,却很快又恹恹地垂下去了。

 

    风晴雪抱膝坐着,一点鬓发垂落下来,一时让人看不清楚她的神情。

 

    “小时候,大哥躺在石板上睡着了,我总喜欢拿溜溜草去搔他的脖颈。大哥被我逗醒了以后,从来不会对我生气,他总是把我抱起来,举得很高,问我害不害怕……我说我害怕,他才肯放我下来。”

 

    “大哥很高,他把我抱起来又举起来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东西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总觉得就好像是飞起来了一样……”

 

    “大哥很爱笑,他笑起来很好看。他的头发很长,我总喜欢玩他的头发,大哥也从来都是由着我,就算我拿给他扎了满头的小辫子,他也只是大笑着说好看,一点也不跟我计较……”

 

    “那次大哥临走,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很快就回来了……可是到现在,我已经快十年没有见过大哥了……”

 

    “……”

 

 

    “对不起,跟你说了这么久大哥的事情,也挺烦的吧?”风晴雪歉意地笑笑。她微微别过头去,似乎真的是觉得不好意思的样子,在掩饰自己脸颊泛红的模样。

 

    但百里屠苏看着她侧过去的脸,他觉得,女孩子真正想要掩饰的,是她已经通红湿润的眼眶。

 

    “……不会觉得你烦。”屠苏沉默了一会,他忽而道,“以前我也总是这样对着阿翔说师兄的事情。”

 

    女孩子回过头来看他,有点奇怪:“为什么是对着阿翔说?”

 

    少年又是一阵沉默。他垂着目光,眼神飘忽了许久,久到风晴雪以为他不打算回答自己了,才小声说:“……如果师兄不在,只有阿翔可以说说话。”

 

    风晴雪有些不解。她看着屠苏清秀的脸,是少年式的很干净的长相,称得上唇红齿白,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会是惹人讨厌的。

 

    这样好看的人,却有只和他师兄还有他的鸟讲话的怪癖吗?

 

    “难道你家里,除了师兄和大鸟,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百里屠苏摇头。“师尊常年闭关,师兄是把我养大的人,而阿翔是我的朋友。其他人……他们不喜欢我,不会跟我说话。”

 

    听他这样说,女孩子莫名为他感到有点心酸。因为觉得沉重,她试着转移话题:“你说你有个师兄,可是你都没说过,你师兄是什么样的人呢。”

 

    风晴雪以为,说到他师兄,就像她自己说到大哥一样,怎么样也会多说几句话。没想到她等了半天,百里屠苏却又成了一个没口的葫芦。

 

    难道我想错了,其实他并不喜欢在大鸟以外的人面前提起他师兄?女孩子有点苦恼地想,可是他明明很在意他师兄啊,不然上次怎么会因为我开他师兄的玩笑而生气呢?

 

 

    缄默就像粘稠的浆,胶着住分秒流逝的光阴。低首垂眉半晌,少年却突然开腔:“曾经,我很……厌憎我自己,因为有一次……我控制不住自己,伤害过师兄。”

 

    他用的词是“厌憎”——能让一个人厌恶憎恨自己,这是何种程度的自弃?风晴雪被他的话语给惊住了。

 

    她瞪大眼睛去看屠苏,对方的表情却异常平静,视线都渺远地平直成一线,寸段的浅光掠影在他眼瞳里沉浮起落:“后来,是师兄对我说,他最重要的人就是我和师尊,所以……我不能讨厌自己。因为我如果自己都不爱惜自己,师兄就白白浪费了他的心血。”

 

    “小时候,我如果做了错事,师兄会罚我。但是我罚跪,师兄也陪着我跪。我跪地板,师兄还要给我膝盖下垫上垫子。”

 

    他定定地望着半空某一个点,目光若远若近,声调可轻可重:“师兄说,他罚我,是因为我有错。而他陪我跪,是因为想要我明白,即使我犯错了,我也不会是一个人,因为他总是会在我身边的。”

 

    风晴雪听得眼睛里都泛起一层雾。

 

    方寸空间里,百里屠苏的眼神还盯在一处,神色飘渺得好像已经入定。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百里屠苏知道,即使是罚他跪,师兄也总是为他顾忌的,担心地板寒湿伤了他身体,还要给他垫上垫子。师兄一向严于律己,就算是为了纠错,师兄更看重的也是结果,而不在于形式。

 

 

===

 

    夜半时分,偌大一个方家都沉寂在一片黑幕之中,院墙的西北角,却有一架扶梯悄悄地竖起来,靠在墙角上。

 

    方兰生抱着剑,蹑手蹑脚地顺着梯子往外爬。剑有些沉,他一手抱不稳,一手还要扶着梯子,行动艰难处,简直要挤出一脑门子的汗。

 

    就算这样,他也舍不得放开那把剑。

 

    好不容易哄得二姐睡了,才悄悄从隔壁库房里偷走钥匙,又从锁起来的密室里把剑偷出来,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有人在外面接应他,小声地问:“成了吗?”

 

    方兰生骑在墙上,把剑负在背上,拿带子一系,紧紧固定住了。他探出个头向下看,得意道:“我亲自出手,有什么难的?”

 

    那人便道:“方少爷,你快下来吧,别给人家看到了。”

 

    不用他说,方兰生更怕自己的行动被发现,赶快笨手笨脚地往下跳:“我说,你可得接好我。”

 

    话音未落,他整个身子自墙头上坠下来,正好把下面接应他的人整个压趴在地上。

 

    “不好意思啊……你还好吧?”方兰生赶快爬起身来,拍拍做了自己坐垫的人,“还得带我上山去找剑仙呢,剑我都带出来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啊。”

 

    那人艰难地坐起来:“哪能呢?方少爷我们走吧。”

 

    月光下,那正是阿四的脸。

 

 

    原来霄河剑被方如沁收走锁起之后,阿四为能向黄天霸交差,硬着头皮去到方家求剑,正好遇到闷闷不乐的方小少爷在门口踱步。

 

    阿四察言观色,上前去攀谈,几句话就套出了霄河剑的下落。眼看方家这位小少爷痴迷修仙御剑,为了哄得方兰生乖乖去偷剑,阿四对他乱吹一通,说自家老大就是一等一的人物,那霄河剑的主人更是剑仙下凡,乖乖不得了的厉害。

 

    方兰生也不是单纯的傻子,怀疑地反问:“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当初要当了剑?”

 

    阿四早年混迹江湖,一些江湖骗子常用手段也略知一二,见他不信,也不正面回答,却就给他露了一手。他从地上捡了几颗石子,放在掌心,当着方兰生的面变戏法似的给变不见了,再一晃眼的时间,又给他变回来。方兰生看得吃惊,连连追问他是怎么做到的。阿四便道,这是老大教他的,要是方兰生愿意跟着他上山,保证能学到更多法术。

 

    方小少爷对于这些旁门左道最感兴趣,一时间兴奋得双眼都发亮,当下拍板:“好,我跟你上山。”

 

    两个不着调的人,就这么趁着夜色,出了琴川城,上了翻云寨。

 

 

===

 

    煌煌灯火下,风晴雪的脸都笼着一层纱。她真心实意地微笑:“苏苏,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所以才会有一个很好的师兄。”

 

    烛影摇红,婆娑曳动。百里屠苏看看她,低下脑袋,点一点头:“……师兄很好。”

 

    他原本抿着嘴,眼睛微微垂下来,看起来有一点羞涩,又似十分满足,也是微笑的样子,却突然神色大变。

 

    突如其来的心悸,心跳的频率全然失衡,气息都几乎要被梗在胸腔里。因为呼吸的节奏都被打乱,手足也随之发麻,一线冰凉从指尖向心脏逼拢过来。

 

    这样的痛苦,竟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就在十几天前,也曾有过这样一场毫无理由的惊悸胸闷。

 

    风晴雪被他突然间的变化吓到,连声追问“你怎么了?”

 

    但百里屠苏回复得却也快。一阵胸中的抽搐过去,他的脸色又恢复了正常。

 

    风晴雪还在问他是哪里不舒服,百里屠苏没有说话。他目光迷离地瞪视着虚空,脑子里还有一点茫乱,却忽而腾起一个念头:

 

    事逾多日,师兄却一直没有音信……

 

    为什么就没想过,师兄迟迟不来,是不是他路上被什么耽搁了……或者说,师兄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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