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无书



    陵越是个好师兄。


    屠苏记得,师尊闭关那年,师兄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却已有老成之相。他说会代替师尊照顾师弟,从来都言出必行,半点不曾敷衍。


    从穿衣梳头到授剑教书,无不亲手亲为。


    给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讲课,当然还是从最简单的诗文讲起。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这篇《饮马长城窟行》,自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屠苏读完十遍,早背得滚瓜烂熟。此篇情意真切,相思之情缠绵入骨,叫闻者也为之凄楚悱恻。


    他一面诵读,一面抬头去看陵越,不知为何,突然就心中不安起来:“师兄,我们以后会分开吗?”


    陵越也低下头来看他:“何出此言?”


    师兄这样一问,屠苏就不说话了。他遭遇惨变,虽然失忆,但一个孩子的心又何其敏感。亲人逝去身世飘零,如今他所能依赖的人,除掉紫胤真人就唯有陵越了。而紫胤真人多数时间又闭关不出,他心思难定,也只能对师兄倾诉一二。


    其实屠苏知道,师兄一向有诺必践,说了会陪伴他,就不会离开他。但孩子难免任性,所以总是要换着法子再三申诉确认,要陵越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保证,师兄总是陪着你的,才能安心。


    陵越说,手中有剑,才能保护重要之人。屠苏信了。屠苏说,有师尊和师兄的天墉城便是他的家,他不会走。陵越也信了。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两个人都是真心真意的。可命运翻弄之下,也是半点由不得人的,而那时候的两个少年还不懂得。





    下山以后,屠苏带着阿翔走过很多地方,也遇到很多的人。虽然大多数人都认不出海东青,但是在鸟能传信这一点上,倒是认知都一致。


    方兰生说,屠苏,你这只芦花鸡,高端大气上档次,应该……也能帮我传个信吧?


    方如沁说,屠苏,能不能麻烦你帮个忙,帮我传个信到天墉城?


    屠苏面无表情,不理方兰生,对方家二姐倒是客气:“如沁姐有事请说。”


    阿翔拍拍翅膀,表示对于自己一只海东青却被当成信鸽使唤的待遇十分不满。百里少侠便许诺:“一斤五花肉。”


    呵呵……阿翔鄙视脸,别过脑袋不看他,申明自己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鸟中大丈夫,才不会被这点蝇头小利收买。


    百里少侠加价:“两斤五花肉。”


    阿翔总算肯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又迅速别过眼去,表示还是不够。


    屠苏便看看风晴雪,又转身向阿翔严肃道:“是给师兄送信,你去不去?”


    ——言下之意便是,你要再不愿意,我就只有拜托晴雪的灵蝶了。



    百里屠苏其实有很多师兄,但他从来只喊一个人“师兄”,好像他只有陵越一个师兄,又好像陵越只是他一个人的师兄。



    阿翔傲娇起来谁的面子都不卖,对于一向厚待它的陵越却存着三分敬意,当下拍拍翅膀,乖乖点头了。





    解封之前,屠苏最后一次回天墉城,陵越那时却已经下山。


    离开之前,百里屠苏去了一趟后山。


    八年来,他与陵越同处此间,小小的斗室,尽是昔日光景,尽是陵越气息。


    他的东西陵越都保留着,收拾得整整齐齐,好像主人坚信,他随时还会再回来住。


    百里屠苏在房里绕了一圈,最后来到书桌前站定,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那叠纸被揣在胸口久了,带着他的体温,也像他的心一样,温热的。


    他将那叠纸小心地放进书桌抽屉里,就像把自己的心也寄存在这里。


    举步出门前,他又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只玉铃,也悄悄放进抽屉里,压在那叠纸上面。


    做完这件事,年轻的少侠步履匆匆地离开,头也不回。





    百里屠苏一直以为,自己舍得。


    下山以后他就不想再回天墉城。做下解封决定后,他更没想过自己还能回来。同陵越擦身而过的那一刻,一切告别都已经铺垫好。


    随陵越来到同城的天墉城弟子都来为他送行。昔年里这些同门多少都曾疏远他、忌惮他、误解他,甚至痛恨唾弃过他,可如今他们望向他的眼神,都带上了温暖的同门情意。


    千百年前是不是也曾有过如此一幕诀别?满座衣冠胜雪,而风萧萧兮易水寒,此一去兮不复还。年轻的少侠还是以为,他已想好,他能舍得。



    可是上船的那一刻,他的眼眶突然发热,心头血液逆流,有什么感情在蒸腾,几要冲破胸腔迸发出来。


    自以为心意已绝九死无悔,自以为勇往直前了无牵挂,可末了临别时分,百转千回起落难解的,最终还是化作欲走还留的回眸一眼。


    陵越站在他身后久久未动,却已别过眼去,视线固执地落在别处,就是不肯看向他。


    百里屠苏在那时候突然顿悟,原来陵越早知真相。亏他一直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演技极好,信誓旦旦保证说会回来,就能骗过师兄。



    那一瞬,他竟突然文艺起来,莫名想到一句: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如今眼前便是浩瀚东海,直通蓬莱,只可惜海面上惊浪滔天潮涌风狂,一点也不应景。



    苍生有难,决战在即,无暇做儿女之态。


    何况事已至此,岂容回头?



    我为求胜,不为求死。百里屠苏对陵越这样说过,如今他又来对自己说。


    我一定会回来。


    哪怕只余得一丝残魂,一息余念,我也会回来。



    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欧阳少恭死后,蓬莱风浪虽已平息,余下的事情却远未了结。海患之后帮助当地居民重建家园,安抚遭遇灾祸的百姓,送方兰生回已沦为空城的琴川,回天墉城向掌门和师尊禀报事态……


    事情件件桩桩都刻不容缓,只见焚寂却不见屠苏的伤痛也只能暂时压下。男儿到死尚且心坚如铁,何惧天意高难问?若胸中一腔炽血终要留下刻痕,也不如就此洒向人间以恤苍生。


    到陵越终于发现屠苏留在房里的东西,已是一年以后的事情。



    其实屠苏很少给他写信。在天墉城的时光,两个人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哪里用得着写信?下山后倒是常有讯息传来,但阿翔送来的书信更多时候还是出自他人之手。


    屠苏传来的信笺,多半只是一些口信,简洁明了,白纸黑字寥寥数语,都蜷缩在小小一张纸条上。


    倒是陵越自己的回信要啰嗦得多,又都是一些琐事,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以前未曾出门,如今独自下山要注意加衣防寒,懂得照顾自己,不要令师尊担心。


    到底是谁在担心?陵越总是这样,担心屠苏的时候不说自己,却总要把师尊搬出来。屠苏煞气发作的时候他说想想师尊,屠苏要去找雷严报仇的时候他说让师尊看看你被仇恨蒙蔽的样子,屠苏决定自己今后人生的时候他说师尊会为你欣慰。


    现下陵越看着自己的回信,遥想当初写下这些话时的情绪,那究竟都是谁的心意?



    陵越想不到屠苏还保留着他的回信。


    但这又有什么想不到?屠苏让阿翔送回来的那些小纸条,他不也一样一张不少地好好保存着?



    那晚烛火煌煌,陵越坐在灯下,将这些信笺一张一张全部看完,又重新封存好。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沈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其实这世上多少故事,起于偶得机遇红叶传情,中途鸿雁来去咫尺天涯,最后总是收束在水阔鱼沈,渐行渐远渐无书。



    陵越吹熄灯烛的时候念到,掌门今日交代的事情很要紧,明日得赶紧去办。其余的事也很多,关乎山下百姓生活安宁,半点不能拖,得抓紧时间。


    至于其他的,已无心力去想。





    三年后,陵越接任掌教,当日又收到风晴雪的信。


    晴雪仍是未能寻得屠苏。


    陵越看完信,垂下眼眸。阿翔就在他身边,绕着他一边飞一边扑打翅膀。而他轻声问:“阿翔,你知道屠苏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是说如果心存眷恋,便当执着等待在生前执念之处?那么屠苏的魂魄,如今究竟又会在哪里呢?


    不过也只能想想便罢。晴雪说她愿耗尽一生去复活屠苏,这份执着,陵越承认自己不如她。他所牵挂之事太多,终究不能如晴雪那样心无旁骛,世界好像只得屠苏一人。


    但想来屠苏也不会怪他吧?不然屠苏也不会甘愿解开封印自散魂魄,只为了断欧阳少恭之事。


    事关家国苍生,个人私情总为轻。



    屠苏还给他的那只玉铃,他看到后便一直收在怀里,安放在心口的位置,用自己的体温夜夜温着,用自己的胸怀日日揣着。



    他问阿翔屠苏的事情时,因为衣服的遮掩,陵越没看到那只铃铛其实悄悄闪了一下。


 


    铭君在心,刻君入骨,感君在怀。纵魂散身殒,余意犹牵挂,飘渺复来归。



    有此一念,又何需纸书?


    有此一执,天意终能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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