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世说八苦(一)

之一 病



    虎子病了。额头烧得厉害,小手却冰凉,一双眼闭着,整日整日昏昏沉沉地睡。


    幼失怙恃,又逢天灾,缺衣少粮,身无分文,就是眼下的全部现状。


    他比虎子大五岁,既然身为哥哥,就要尽到兄长的责任。


    逃荒出来的八岁孩子哪里都请不到大夫,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偷偷观察其他人,照虎画猫地学着辨识草药。


    好不容易找来的药草,熬成汁以后自己先尝。他没把握自己找到的就是对症的良药,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拿自己试药,万一有毒,虎子没了,他也绝对不独活。


    药汁又苦又涩,还泛着特有的难闻的味道。他喝下苦药已经半天了,看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把药又温一遍,小心翼翼把弟弟扶起来,让他的头枕在自己怀里。轻轻拿药碗去碰他的唇,拍着他的背,柔声哄着,试图给虎子喂药。


    虎子倒是微微张了张嘴,可是舌尖一碰到药水,觉出了苦味,立刻就咬紧牙关不肯再开口了。


    若不是弟弟病得厉害,其实他也不想让虎子喝这么苦的东西。小孩子是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的,尤其眼下虎子能不能听到他说话都不知道。没辙之下,他低下头,把药碗举到自己嘴边,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又俯身哺给弟弟。


    要是嫌良药苦口,哥陪你一起尝这份苦涩,可好?



    虎子抗拒,一向对弟弟千依百顺的兄长这回却很坚决,手轻轻捏着他的下颚,唇齿始终堵着他的嘴不放,直到他抵不住,喉咙里发出咕嘟一声,药水终于还是顺着口腔滑下去了。


    这法子有效,他心中欣慰,低头抬碗再复俯身,又是一口哺过去。


    如是几次,虎子也渐渐不那么买账了。某次突然重重咳嗽,惊了他一跳,随后含在口中的药水来不及喂给弟弟就自己咽下去了。


    一碗药喂到最后,六成灌进了弟弟肚子,四成却不是不小心泼撒到地上了,就是被他自己意外给吞下去了。


    真的是很苦啊……虽然是为了治病,但看到弟弟的小脸都因为苦药而皱成一团,他还是心疼得很。


    晚上,可能的话,看看能不能给虎子多找几个甜果回来吧。他心里这样盘算着,拥着弟弟,双手环紧了,尽量用自己的体温去熨帖弟弟的身子。


    ……



    陵越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胸口也闷得厉害,嘴里全是苦味。


    他陷在厚厚的被褥之中,骨头好像都被抽掉了,身体也软得像棉絮,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脑子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前些日子下山除妖不慎受了伤,当时没注意,后来着急赶回天墉城又受了风寒,而没及时清理的妖毒突然发作,一下勾起旧伤新患,竟然让一向强势的天墉城大师兄也倒下了。


    此前他也零零碎碎受过各种小伤,都无甚大碍。他又一向喜欢强撑,一般不惊动他人自己挺一挺就过去了,不想这次病势汹涌,却是来了个大清算,卧床七八日仍是起不了身。



    今日一觉睡去,梦到了前事。


    那时候弟弟只有三岁,天天忍饥挨饿,瘦瘦黄黄的身体很不好,数次发烧风寒,身边又缺医少药,都急得他不知如何是好。所幸天意终究顾怜,没有在最艰难的时候将他夺去。


    如今想来,那时虽然辛苦,兄弟两个终归是在一起,相依为命不曾分离,也算得心头安好。


    不过现在兰生成了方家家主,此后守在琴川,衣食无忧也走出了那一场灾难的阴影,越来越有成熟男子的风度和气势。


    病发的事,陵越并没有让人通知兰生。兰生已有自己的平静生活,陵越又一向不愿让自己的事惊动旁人,所以不想打扰到他。



    但是……陵越微微牵起嘴角,微微侧目又要睡去之时,房门突然开了。


    来人似乎很小心,没有弄出什么声响,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好像生怕带起的风都会惊醒室内的人。


    可他再怎样小心,陵越毕竟已经醒了,怎么可能察觉不到有人进来了。


    他睁眼去看,却愣住。来人也一抬头就看到他已经醒了,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瞪大眼睛。



    “兰生?你怎么来了?”


    “哥?你怎么醒了?”


    陵越心头奇怪,兰生这话说得倒好像希望他不要醒来一样。殊不知兰生心头更不爽,大哥这话说得,倒好像希望他不要过来一样。


    “哥,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先问起我来?”兰生三两步跨到他床前,一手叉着腰,一手却指着他,“这次病得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告诉我?”


    “……”陵越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却问:“芙蕖通知你的?”


    兰生便“哼”地一声,恼道:“你的好师妹,这种时候怎么会想到我?要不是阿翔来琴川找我,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特意跑到天墉城来看,都不知道你病得歪歪倒倒的,还不告诉我!”


    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阿翔……陵越被他哽住,顿了一下才道:“你不要怪芙蕖,是我不让告诉你的……”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兰生更恼了,折了腰一下扑到他近前来,脸凑到他眼前,跺着脚愤愤道:“好啊,你还真是有意不叫人家告诉我!我这个弟弟就当得这么没用,我哥现在病成这样了,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方兰生说得急,陵越嘴唇刚动了动,又被他一根手指点在胸口,继续连珠炮噼里啪啦说个没完:“不准说什么你不想打扰我,也不准说什么你没事,没事能一睡这么多天都不醒?还有,不准给我提方家!方家再怎么样,也不是少了我一天就不行的!来之前我早安排好了,孙家以前也是大户,月言打理起家业这些事来可比你还强呢。我这回来就是来看着你的,你不给我把身体养好了别想下地出门!”


    ……还是这么个猴急性子啊。看他这样精神,就差没上蹿下跳又爬上来搂他脖子了,陵越心里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红玉对兰生的评价。他这个弟弟,果然天生就是个猴儿,即使现在看着是稳重起来了,骨子里到底还是那样改不了。


    可是这样才好啊。即使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伤心事,即使他不能一直陪伴在弟弟身边,兰生还是兰生。陵越端详兰生近在咫尺的脸,也顾不上回答他的质问,不自觉间已然弯起唇角,淡淡笑意在眼底化开,颊边梨涡也浅浅地浮现出来,原本的苍白病容也带起三分缱绻颜色。


    兰生看他笑出来,竟然也沉稳安静下来。他退开去,不再凑得陵越太近,却搬了把椅子来坐在床边,不知向谁学的还伸手为他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哥,你累了吧?刚服过了药,就好好休息吧。”


    刚服过药?陵越对于服药一事毫无印象,但关注点不在于此也没有追问,只看着他:“那你呢?”


    “我就坐在这里,看着你睡。哥你放心吧,我不会打扰你的,你安心休息就好。”兰生又是一连串不容他拒绝的话甩出来,陵越心知眼下他是不会肯乖乖出去的,也不再费口舌去劝他离开。


    “兰生……”眼见得陵越闭了眼,唇齿间却模糊还在轻轻念着什么,兰生立刻伏上去倾听,却听得他好似从鼻息里轻哼出来的一声呓语:“辛苦你了……”


    哥你这个笨蛋,到现在还说这种话!方兰生没有把这一句说出口,望着他安详睡颜,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有意把话题扯开,哪怕胡搅蛮缠,也要让陵越知道他的强硬态度。这一次在陵越病愈之前,他方兰生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陵越没有在意自己已经服过药的事情,兰生也乐得他没有追问。


    大哥这一病虽然病得沉重,他赶来时,陵越已昏睡整天全无意识,倒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只不过兰生承认,自己存着私心。烛龙之鳞里看到大哥是怎样给自己哺药的,兰生也很想试一试,经过至亲至爱之人的口传递过来的,是不是就算苦胜黄连,这样一反哺,也能变得甘甜起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兰生知道陵越眼下不好受,但不知道要怎样去感同身受。


    陵越当然不会要兰生与他感同身受,只是兰生已承认,自己有私心。从前错失过的岁月,今后来日方长,只要他肯用心,总能弥补回来。


    此刻光阴宁和,流光也好似停留栖息在这方寸之间,他便静静地守着陵越。


    陵越渐渐睡得沉了,眉头却下意识蹙起来,眉峰宛若一座重得化不开的山。兰生看了半天,最后悄悄伸手,轻轻把陵越的额发顺到一边,又附过唇去,唇瓣轻轻点他额头,唇瓣轻轻吻他眉头。


    兰生知道,世事难如人意,天墉城诸多事务更添辛劳。可是啊,且不管他尘世纷扰,此刻有我陪你可好?


    相信陵越若能知他当下心意,也会轻笑出声,笑得羲和惊破云缭,笑靥深深漾起梨涡,答曰:有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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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有没有后续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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