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如果欧阳少恭披了百里屠苏的马甲(26-35)


26



    毫无意外,陵越能下地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禁地看望“百里屠苏”。


    时隔一月,陵越胸前创口都已结痂,一入禁地却震惊地看到,屠苏额头上新鲜的伤口,竟仍然清晰可辨。


    “这是怎么回事?你又伤害自己?”


    屠苏不说话,也不闪躲他的目光,静静抬起眼睛来看他,瞳仁幽黑,眸光闪动,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深邃的东西。


    陵越来不及细想他的目光究竟包含了什么意味,只顾着第一时间去处理他的伤口。



    当初事发突然,他胸口中剑昏迷不醒,期间发生的一切都未可知。后来追问芙蕖和陵端,两个人也是支支吾吾,不敢告诉他当日全部情形。


    实在是被他追得紧了,芙蕖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大师兄你别急,屠苏真的没有受其他重罚了。他当日头都磕破了,我爹再怎么生气,看他那样子也不忍心责罚他了呀。”


    他便倒抽一口冷气。他没看到当日情形,却能想象屠苏血流披面的样子。他记得屠苏生得白皙,十五岁的少年,眉目间总带几分稚气和羞涩,但一垂下目光又透露出本不应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深沉和沧桑。


    屠苏他跪在冰凉地面上连连叩首的时候,额角是不是撞得乌青一片?血迹顺着脸颊流下来的时候,是不是宛若泪痕?


    陵越当日所受的伤,不知重过“百里屠苏”多少倍,但一见到这个小师弟,他便全然忘了自己,一心一意怜惜着眼前的少年。



    欧阳少恭静静看着他为了自己前后忙活,面上看起来无甚表示,心中却抽动得厉害。一念一念翻起温柔又苦涩的种种感受,宛若远目凭栏,望海登台,不见潮起而层层浪打涛回惊案拍。


    他或许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却并不是一个容易感念的人,更不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


    那一日一剑下去透胸而过,他心知,日后将一切的恶意推给煞气失控,陵越必不会怪责他。


    现下陵越来看望他,他也早有预料,不然也不会刻意弄出那些伤口来给陵越看,好叫对方心疼。


    可他还是料不到自己的心,竟然也会被陵越带起那样酸楚又那样麻软的疼。


    欧阳少恭以为自己早就将真心收藏好了,不会再轻易付予谁。



    现下陵越握着他手对他说:“屠苏,今后无论如何,千万不可自残,否则怎么对得起师尊?”


    他面无表情,并不答言。


    每逢得要他允诺什么,陵越总是将紫胤真人搬出来,好像只要看到屠苏以师尊的名义起誓,他就可以安心。


    可紫胤真人是百里屠苏的神,是陵越的神,不是他欧阳少恭的。


    眼下,陵越执意地看着他,坚决地要他一句承诺。他自可以轻言应下,不叫对方起疑,偏生沉默许久,最后轻轻笑出来,问道:“师兄记不记得,你曾教我什么?”


    看到陵越露出愕然的神情,他便一字一句道——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那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是谁在灯下言语谆谆地说——


    世事若以德来报怨,又凭何报得恩德?故而,用正直来回报怨恨,用感恩来报答恩德。



    “师兄,我说过,若我伤害你,不要轻易原谅我。”



    因为,我也不要你的原谅。



    ——这是欧阳少恭的真心话,却是到了很久以后,陵越才真正领会出来。


    而那时候,领会到的代价,也实在是……太痛了。



    其实陵越教过“百里屠苏”很多道理,除却这一句之外,还有很多很多。


    那些道理不能适用于欧阳少恭,但陵越却始终如一地将之践行到了最后。


    当然,那些后话,眼下不提也罢。


 


    眼下,陵越心里眼里,都是屠苏。


    怎样消除屠苏的愧疚感。怎样抑制屠苏的煞气。


    此前他去剑阁请教红玉,红玉便指点他,据古籍记载,若能寻得千年灵铁,经由纯阳之火锻造成剑鞘,或许可以隔绝焚寂煞气对屠苏的影响,也能帮助屠苏隐藏煞气。


    他谢过红玉,离开前红玉却叫住了他。红玉问他:“屠苏煞气发作时究竟做了什么,你当真毫无印象?”


    见他蹙眉,红玉便道:“你不要多心,我不是怀疑你。只是此前主人为救屠苏也曾煞气入体,然而那时,不论是主人还是屠苏,都并未曾有过神志尚失的先例。”


    陵越心头一紧,焦虑之下急忙抬首:“红玉姐,你是说——”


    红玉轻轻一挥手:“你也别急,我并不是说屠苏出了什么问题。只是这一次,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愿只是我多心。”



    当晚,不知是因为白日见到屠苏心中牵挂,还是红玉的疑虑勾起心头忧患,陵越夜间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梦境模糊,全不连贯,但陵越惊醒后再反复去回忆,一幕一幕的零乱场景,竟又是试炼当日之事。


    幻境屠苏煞气大发,涵素为此特意前来过问,红玉也同他提起,他却委实记不起当日情形。屠苏怎样斩杀相柳,又是怎样伤了他,那一招一式,分明就在生死之间,说来原该刻骨铭心抵彻肺腑,他却总想不起来。


    而在梦中,他恍惚又见屠苏俯首而立,眼睫低垂难见神情,手中提着剑,剑尖朝下,剑身还淌着斑斑血迹。


    那是相柳的血,滴落在地上,将尘土也砸出暗色的纹痕。屠苏一步一步朝他走近,步子很慢,脚下却灼出殷红的焦印,宛如地狱红莲步步盛开,修罗业火熊熊燃烧。


    他来到陵越面前时,陵越都半分没有想过要后退躲避。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关心屠苏胜过自己的缘故。


    他感觉得到,屠苏的气息分明不同寻常,可陵越却感受不到煞气失控的暴虐。屠苏的样子很不对,可他的眼睛……陵越依稀记得,在黑暗如潮水般覆盖上来之时,屠苏抬起了头,于是他看到了那一刻屠苏的眼神。



    之后……后面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陵越只知自己陷入昏沉,一睡十日,醒来胸口剧痛,喉间如同被火灼烧,唇舌干渴全身酥软,连手指难以抬起分毫。


    人人都告诉他,他为煞气所伤。



    但是……陵越反复回想,那个画面,那双眼睛……


    在那个梦里,被屠苏手中的剑贯穿之前,陵越记得自己看到的是——


    屠苏的眼瞳,颜色和平时并无差异,是一如既往深邃暗沉的黑,而并不是以前朔月之夜他曾见惯的,煞气附体的红。



27



    陵越再次去禁地看望“百里屠苏”时,对方正在抄经。


    一张矮几,写满墨字的书柬连贯成册一轴垂到地上。一卷一卷的竹简,在他脚下累成了堆,而少年神情专注,分明已经察觉到他进来,也并不抬头。陵越也不去打扰他,静静看了一会,又捡起其中一札已经抄好的经卷,翻看起来。


    清一色的蝇头小楷,一笔一画皆工工整整,没有一个字潦草。看得出手书者心绪宁静,并无怨煞狂躁之象。


    陵越便微微一笑。



    从很早的时候开始,陵越记得,屠苏心性坚毅,自幼就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他指导屠苏的课业不过三个月,屠苏已然能够将《诗经》三百篇倒背如流,每逢朔月煞气发作,便翻来覆去地诵读那些晦涩难懂的篇章,以分散心神抵御痛苦。


    整整五年间,每个他为煞气所苦的夜晚,陵越亦是整宿不眠地守在一旁看护照拂,从未例外。虽屠苏从不对他叫苦喊痛,陵越总是陪伴着他,在他痛极时将他紧紧拥在怀里,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他身子的抽搐颤抖,透过体温也好像能感受到,怀中小小躯体所承载的那种几乎要烧起来的剧痛。


    这般来自于命运的惨烈折磨,只要活着就唯有无声承受,也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其中种种情态,言语着实苍白无力,难以形容一二。而眼睁睁看着那些苦痛都承载在屠苏身上,他甚至连为屠苏分担其中万分之一都做不到。


    眼下看起来,屠苏又如那五年间那样,以抄书摹字来冶砺性情,宁神静绪收心敛气。不管是否有成效,陵越都以为这是好事。



    世间难破,无非心魔。抄经百遍,是否就能破除魔障,其心自明,其义自现?



    所谓成魔,不过一夕不甘而万事俱废,一念不寂而万劫丛生。


    欧阳少恭此身,纵逆天应劫而死,亦不能缄默。终耽于一念之执,至无处消磨。



    后来陵越每次去禁地,总是给屠苏带去很多书。陵越以为,屠苏是个聪明孩子,也许屠苏的天资是他所见过的人里最特殊的。这样的屠苏,可以不出禁地,可是不能荒废了他的课业和修行。


    一晃时光又好像回到数年前,陵越一结束了每日的晨课就赶回后山去看望屠苏,竭尽全力,将自己所知所学一一演练,为师弟传道授业解惑。


    他总是这样行色匆匆,芙蕖和陵端似乎也感到不妥了,私下也曾对他含蓄表露过,这样将心思全部耗在屠苏身上,并不合宜。


    芙蕖想法倒还单纯,只是抱怨大师兄对屠苏太好,难免忽略其他的师弟师妹。陵端却似乎想得更远些,言语间目光闪烁,透出担心百里屠苏日后不但无法回报于他,更可能因为煞气进一步失控而伤害他的意思。


    再甚者,陵端甚至流露出即使他这样殚精竭虑,终究还是无法改变屠苏命运的忧患,言辞之下隐隐暗示,屠苏终究不可能这样在他的护持下,困守一隅,形同囚禁一般,留在昆仑山虚度一生。


    陵端的隐忧,不能说陵越没察觉到。或者应该说,正是因为他已发觉这一点,所以反而更加不能停止。



    其实谁能比陵越更早明了?


    虽相处不过五年,屠苏却是陵越此生少见的早慧成熟——屠苏心智早已铸就,性情亦是冶定,忝列一个师兄的名头,事实上却是他已无甚可以教给屠苏的了。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道理可以真正改变屠苏的信念了。也许早先,陵越还能将师尊搬出来作为底牌镇住屠苏,可如今他发现,对于屠苏,紫胤真人的话也不是那么管用了。


    屠苏心底,总是藏着对他也不能言明的隐晦心事,他不是没有发现。而那些曲折难言的心思到底是什么,他试过去追问,但屠苏什么也没有透露。


    但无论如何,在陵越眼里,不论屠苏多大,做了什么又想着什么,他始终是他的师弟,是他耗尽半生心力、甚至不惜以心头热血去浇灌温养的孩子。


    看到屠苏痛苦,他愿意倾尽一生去为他寻求化解的方法。如果屠苏有错,他作为师兄,当陪伴师弟一道正视这结局,共同承担这后果。他当用尽全力去教导他、纠正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把他从歧路上拉回来。


    这近乎于殉道式的信念,不过源起于,他是师兄,是一门之中一派之首的大师兄。从执起手中剑开始,陵越学习剑术,就是为了守护珍惜之人。如果光凭手中利刃无法守护,如果只以武力恃强也不能使人真正屈服,那么陵越还可以赔上自己的一腔碧血,一颗赤心。


    屠苏问他记不记得当初,是陵越教给他,“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的道理。


    陵越怎么可能不记得?可屠苏更该记得,当日陵越还曾教过他择善固执的道理。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后世若说少恭,痴妄多为太投入,他终没能避免。


    后世要说陵越,执念多为看不透,他却是个异数。



    也是后话。


    既是后话,且说当下。



    其实欧阳少恭是个很懂得风花雪月的人,也是个从不亏待自己的人。



    寻常人入禁地,除却青灯照壁、冷几书卷便无其他,大约会被这样枯燥死寂的日子过到发疯。但渐渐的,陵越后来去禁地,发现屠苏总有新花样。


    屠苏在地上画出格子,磨石头以做成棋子,刻墨痕以排兵布列,方阵之间自搏自弈,不论下到最后是何结局,他总不是输家。


    又或者他铺细沙在地以为纸,折细枝在手以为笔,三两下之间挥毫写意,纵所成画卷只得一个人欣赏,翌日风一起便被吹散满地,也自饶乐趣。


    陵越不通这些风雅,但欧阳少恭喜欢他,从来不是因为陵越可以同他琴瑟相合。


    他自己同自己弈棋,陵越无事便在一旁看他于一方珍珑间纵横捭阖。他素手成画,陵越无事便也坐下来欣赏他的大作。陵越也好奇问过他哪里学来的,他便笑说闲暇无事为平息心气而随手练的,不求大道,只求心安。


    这样说的时候,陵越在他身侧,而他抬眼同陵越对视,丝毫不闪避对方的目光,好像他说的都是再诚挚不过的心里话。


    欧阳少恭简直就像天生为印证何谓眉目含情而来,而陵越的眸光却当得起任是端正也多情。眼神相交,顷刻之间,便如同天青攒黛,雪霁天岚,道是无晴却有晴。



    再发展到后来,他又开始养花。



    子规又名红踯躅,亦或杜鹃花、映山红,说的都是同一物。自古以来,杜鹃啼血的传说最是断人肠。


    “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门?至今衔积恨,终古吊残魂。”


    欧阳少恭摆弄花草的样子很是优雅,修长指尖翻起绛焰,琼枝摇曳挽断红纱,直教人疑是美人心头血,滴滴凝成枝上花。


    陵越伸手去接他手中的花,他却不肯好好递到对方手里。


    “师兄,闭眼。”


    看到陵越当真轻阖双眸,欧阳少恭便佻巧一笑,随后将一朵花瓣拈进了他嘴里。


    猝不及防被他塞进一片花瓣,陵越一时反应不及,唇齿闭合间险些咬到他手指。


    “……屠苏?”


    头一次做这样的事情,那花瓣竟然并不难吃,味道酸中带甜。只是心里想着那是花,便觉得舌齿间的触感略为奇异。


    欧阳少恭的指尖还抵在他嘴唇上。陵越怕自己咬痛了他,对方却摇了摇头,深深看着他,问他:“师兄,和我做这样的事情,你觉得无聊么?”


    陵越于是失笑:“想不到你这样孩子气。”


    “孩子气不好么?”


    陵越笑得温柔,眉宇舒展开来,脸颊边的梨涡也浅浅地浮现,好像能够淌出酒来,未曾闻得酒香已然醉人。


    他说:“你哪里有什么不好?如果可以一直这样,想来也是很好的。”


    欧阳少恭便又深深看住了他,蓦地挽唇一笑,嘴角弧度轻柔,竟也是十二分温情脉脉:“那师兄可要一直陪着我。”


 


    藜芦,三月生苗,叶青似初出棕心,又似车前,茎似葱白,青紫色,高五、六寸,上有黑皮褒茎,似棕皮,其花肉红色,根似马肠根,长四、五寸许,黄白色。



28



    三载禁地的封闭时光,相对百里屠苏短暂的一生来说,实在是寂寥得有点漫长。


    然之于欧阳少恭累世叠加似无尽头的岁月,三年也不过渺如沧海一粟。



    在陵越的印象里,三载光阴的意义,不过是正好够他终于找到红玉所说的灵铁,打造出剑鞘来帮助屠苏压制煞气。


    欧阳少恭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到焚寂剑鞘,但当初不曾在意,倒也没想到那乌漆墨黑的剑鞘是出自于陵越之手。


    ……虽然没有嫌弃的意思,但陵越的手工……委实叫人不敢恭维。


    可当陵越挟着温润包容的笑意,云淡风轻地将寻觅的艰辛一笔带过,只柔声嘱咐他试试看的时候,轻描淡写背后的那股分量,谁都感受得到。


    欧阳少恭自然不是当日的百里屠苏,但眼下要揣测当时百里屠苏心头的感受,也不是很难。欧阳少恭深知,陵越为人一向如此,他好像从来不需要谁为他做什么,也从不以为自己为他人所做的有什么。


    在少恭看来,把其他人放在太重的位置上而忽略自己,一点也不高明。因为在给他人带来感动的同时,一样会带来沉重的负担。


    不论出自怎样的心意,就算一切都是出自心甘情愿不求回报,单方面的善意,始终不会有好结果。


    一个人想要做什么,要随什么心意而活,事实上和其他人如何待他,全无必然的关联。即便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的父母,也不能干涉子女的选择,不能擅自为子女决定未来的路,又何况原只是过客的其他人。


    并非不知恩重如山,并非不知此情难报,可人心从来都是单独的个体,所思所想皆自由,没有立场可以指责。


    当初的百里屠苏并不想要陵越为他付出至此,事实上也没几个人要得起。欧阳少恭原本更不需要,却也不知此刻的自己究竟是想要如何了。他一直想知道陵越可以包容屠苏的底线在哪里,每一次试探都令他意外,而后也令他沉沦。


    世上有谁比欧阳少恭更矛盾?他已经可以预见,如今他汲取到了陵越心口的温度,也习惯了这份温度,如果日后失去这份温暖,他一定会痛苦。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一定要去的事情,去做陵越所不能接受的事情。


    于是也只能凉薄地笑上一笑,回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日接到山下传信,掌门宣召,陵越去了又回。当晚陵越来到禁地,告诉师弟,铁柱观有事求助,他要去走一趟,少则十天,多则半月便回来。


    这征兆一样的话一说出来,欧阳少恭便知道,时候到了。



    于是半月后,陵越堪堪从铁柱观回来,进门还不及放下包袱,就听到消息,派中再次出了大事:百里屠苏杀害陵川,私逃下山了。



    陵川死时身上并无伤痕,一夜之间突然暴毙,神色痛苦死状可怖。肇其可以证言,那晚陵川同百里屠苏一起抄写典籍,同处一室,只他两人,故而陵川之死,必然同百里屠苏脱不了干系。


    而当日惨祸发生后,因一时尚查不明陵川死因,戒律长老又一向不喜屠苏,更因他有煞气伤人的前科,当下便将其禁闭,放言待禀报掌门后再严加处置。


    其后百里屠苏私自下山,似乎更证实其闯下杀人大祸,乃是畏罪出逃。


    肇其等一干师兄弟同陵川关系亲近,眼下见他惨死甚是伤心,一口咬定是屠苏杀人潜逃。芙蕖倒是坚信屠苏不会做下这等事,当初屠苏打伤大师兄要废去修为关入禁地,陵川还来为他求情,可见两人感情颇好,屠苏又怎会下手去杀陵川?肇其却反驳道,百里屠苏乃是陵越一手带大,煞气发作仍然将陵越重创,如今煞气失控杀了陵川,又有何不可能?


    陵越自然也对屠苏毫无怀疑,但如今群口激愤事态未明,以他立场,原也不便贸然为屠苏开脱。他一回到天墉城便被掌门叫去问话,众目睽睽之下,他深信屠苏与此事无关,心中无畏,倒也十分坦然,力陈此事疑点重重,身为大师兄,他必要彻查此事,给陵川也给大家一个交代。陵越平素在众师弟面前颇有威信,一番话说完掷地有声,一时倒也令得众人心中信服了几分。



    然而此次,以前从未曾在人前同陵越意见相悖的陵端,却头一回,站到了对立面,同陵越针锋相对了起来。


    陵端言辞凿凿,认定杀害陵川的凶手必然是百里屠苏,自请下山追拿。陵越倒是早知他两初识时不和,但其后相处甚少,虽一直未曾解怨释结,也并无深不可解的仇恨。这一次陵端却如同突然变了一个人,双眼泛红言语尖锐,处处咬定屠苏就是真凶,甚至不惜当面冲撞陵越。


    三年来,自重伤之后多蒙陵端关心,陵越原本同他生出许多亲厚之意,眼下却也被他的尖锐言辞激怒。两人在众多师兄弟面前争执不下,陵端口不择言之下,甚至当众问他是否太过偏私屠苏,便可以不在意其他师兄弟性命?


    陵越何曾为人这般质疑?尤其这诛心言语还是来自于同他亲近仅次于屠苏的师弟陵端。原就忧虑屠苏,陵川之死也令他悲哀,如今心急更兼愤怒,陵越当下撩袍单膝跪倒,却是向着掌门道:“如果想找到杀害陵川师弟的真凶,那么请给我一点时间查明真相;如果当下只是要一个人抵命,那么,我给屠苏顶罪。”


    他话说得如同置气,那份神情却再认真不过,偏偏又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一般轻松:“杀了我吧。”



    这话一出口,且不说涵素芙蕖如何惊异,就是之前还气势汹汹的陵端,也被他如此举动惊得颜色大变,连连退出几步,犹自踉跄后退,仿若连站立的力气都被瞬间抽掉了。


 


    追查陵川之死一事,因了陵越坚决的态度而最终还是交付于他。当晚芙蕖去找陵越,少女紧颦黛眉,眼中含泪,忧心道:“大师兄,你今日竟然要为屠苏顶罪……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


    芙蕖只是抱怨,却没想到陵越竟也显得心事沉重,神色疲惫,不过半天功夫眉宇间又攒了千万重忧虑。听她如此一说,他便问芙蕖:“……今日,大师兄是否也让你觉得很失望?”


    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芙蕖吓了一跳,赶快摇头:“怎么可能?大师兄永远是大师兄,是芙蕖心里最好的人!”


    陵越垂敛了眼睫。他如今不过双十出头,神容气韵却早就较同龄人显得深邃,这数日之间更是又好像一夜老成了十岁。芙蕖知道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并不是秋水含波那样的妩媚,而是春阳照晴柔的暖烈。可眼下看他低首垂眉,种种情绪都被收藏在他眸底,不肯轻易示人,原本尚且懵懂不知人事的芙蕖,突然就觉得心中好像有根弦,拨痛了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


    “我今日,让陵端很失望吧?”陵越这样淡淡说出来,芙蕖便急了,几乎要跳起来去抓着他的胳膊死命晃了。“大师兄,你不要理陵端!他今天就是在无理取闹!你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屠苏的……”


    陵越却向她摇了摇头。


    他仰头看苍穹,神色平淡看不出什么感情,声气却极为难过。“其实在禁地,屠苏对我说过,不要对他太好。屠苏说凡事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感情若是一厢情愿投放得太多,也终成负担。”


    芙蕖瞪大眼睛,下意识要伸手去捂嘴,又觉不服气,于是用力摇头:“屠苏怎能这样说!”


    摆了摆手示意芙蕖不要打断他,陵越长叹了一口气。“屠苏说得并没有错。想来我对他,实在是太过于涉入了。一直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只是把我想到的都给他,也不问他要不要。我总以为我是为了他好,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做,可屠苏他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到底愿不愿意,现下想想,我竟都不确知……想来,他大概也并不希望看到我这样做吧……”


    “我也对不起陵川和陵端他们。陵川惨死,是我不察之过。陵端伤心,我不但不体恤他,还为争一时之气,同他相对不让。如今陵端对屠苏有了芥蒂,我原该想法子化解,却演变成现下这样……”


    芙蕖觉得,再让陵越说下去,她自己就要哭出来了。



    今日陵端迥异于平日的态度,陵越起初很是诧异。然而冷静下来,他也开始反思:是不是这几年来当真保护屠苏太过,反而导致了其他师兄弟的不满?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他和师尊一直严令屠苏避开其他师兄弟,屠苏和其他同袍的关系是不是就会更亲近一点,屠苏自己,是不是也会更快乐一点?


    陵越从没想过,原来有朝一日,他自以为是的好意,也会成为屠苏的负担。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茫便潮水般覆盖了他。


    说来,陵越也不过弱冠年岁。


    从来都是别人需要他,他也总是撑着渊渟岳峙的气势,竭尽全力为身边人撑起一壁天日。可谁人不会迷茫失措,心绪脆弱袒露宛若婴儿初生毫无防备?如今当他发现自己也需要旁人来开导的时候,竟然不知道能够找谁。


 


    陵越对芙蕖说着这些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发现身后墙角处,有一个人已经站了很久。


    年轻的少侠呆立了很久,久到芙蕖离开了,陵越房里的灯火熄了,夜露把他的衣角打湿了,也犹然没有想到要动一动已经僵硬麻木的手脚。



    如今的百里屠苏不知道要怎样告诉陵越:其实,能够被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即使太过深沉无私的感情是负担,也是甘之如饴的背负。


    也许谁都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不愿意被任何人左右自己,即使是来自于至亲至爱的关怀。


    总是要经过时光的催化,才明白有种羁绊牵系便形同空气,平日化散在身侧,太过寻常,全不觉得如何珍贵。可一旦失去了,就是悔不当初的煎熬。



    世上有一种求不得,又或叫做已失去,是为,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是这样想的,欧阳少恭,其实也是一般想法。



29



    其实这世上,最难消受是相思,最百无一用,也仍是相思。



    不论什么时候,百里屠苏自然都是舍不得陵越的。可就算知晓一切,能够重新再来一次,他仍然还是会循着行侠仗义的梦想,下了昆仑山便纵平生意气,逐少年心性,要游历四方看遍天下,拒绝和师兄一起回天墉城。



    陵越便如月光。


    年少气性天生昂扬激越,见识了日出东方的万丈金光华美壮阔,难免心存向往,而往往忽略了天边那一道疏淡清华。但无边永夜,孤寂漫漫之时,却总是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毫无保留地散发着柔和微光,洒满你床前的窗棱,照亮你梦中的楼阁。


    总要待到多年以后,少年弟子江湖老,窗前月也凝成心上霜,才会知晓,为何清风明月,最易徒惹相思。



    比之少年时期对外界的向往,相思只是偶然而起的念想,重不过流年,重不过愿景和梦想。


    即使从头再来一次,不同之处大约也只在于,走遍万里山河,遂了此生心愿,最终百里屠苏还是会回到昆仑山,来寻他的师兄践三年之约,以天墉城为毕生归栖处。



    事实上,踏遍山河行侠仗义,又何尝不是陵越毕生愿景?只不过有的人天生习惯于背负,将责任道义看得远重于其他,甘愿自敛双翼,终生守在一隅,守门派祥和,守天下清明。



    漫漫尘世,总有人会选择远游,也总有人要选择留守。陵越绝不会怪责屠苏离开天墉城而去,或许也曾有过片刻失落,为韶华易逝,为人事变迁。但最终他只会想,如今师弟可以随心而活,代替他去踏遍山河行侠仗义,也是再好不过的。


 


    若说陵越是百里屠苏心尖的白月光,那么欧阳少恭大约便是他心头的朱砂血。



    人情薄似纸,世事冷如铁,而月光虽始终不离不弃地陪伴在侧,对于身世背负沉重的少年来说,毕竟太过皎洁而高远。


    百里屠苏依恋陵越就如同飞鸟天生眷恋旧巢,但飞鸟也总是要离巢的。因为知道陵越总是一心一意为他付出,所以有太多不可说的心事,反而是不能对着师兄坦承的。因为害怕让师兄担忧,害怕让师兄失望。


    百里屠苏亲近少恭就如同飞鸟天性向往天空,即使飞翔总有折翼的危险。陵越在百里屠苏心中是完美的,少恭在百里屠苏心中自然也是完美的,可少恭的完美同师兄的完美完全不同。师兄可以为他倾尽一切,太过无私的付出反而成了他小心翼翼不敢惊动的背负。少恭却很聪明地把握好了这个度,虽情深意重处处为他考虑,但并不投身涉入过甚。百里屠苏不敢让师兄知道的心事,却可以毫无保留地对着少恭倾吐。


    即使最终发现对方的温情接近原只是一个惨烈骗局,百里屠苏始终未曾后悔当初因为欧阳少恭的缘故而离开天墉城来山下走这一遭。


    那一场相交,以温情脉脉始,以两败俱伤终。欧阳少恭这个名字,对于百里屠苏来说,已成就业障。



    不愿沉沦于怨恨,也不能轻易去触碰。


    不能多想,不敢遗忘。



    而眼下,虽心中并无后悔,百里屠苏却怎么也想不到造化如此弄人。他可以不后悔当初轻信欧阳少恭,不后悔被对方逼得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却不能不后怕,欧阳少恭如今,以“百里屠苏”的身份,又来欺骗陵越。


    他还记得一夜之前琴川百姓尽数化为焦冥的惨象,记得欧阳少恭是怎样丧尽天良,连从来待他死心塌地的方家二姐都能下得去手。


    是不是欧阳少恭生来就带着魔性?不叫那些亲近信任他的人,统统为他戳心为漏滴血为更,直到心血流尽肺腑如焚,便不肯罢手归休。


    如今陵越对欧阳少恭投入的感情,比之他当初信任依赖对方,又深切了何止十倍。因为欧阳少恭,当日百里屠苏已经付出魂魄消散永无轮回的代价,那么而今,为了这个人,陵越又将至于何等境地,百里屠苏不敢想,也不能去想。


    他不敢想也不能去想的还有很多,比如琴川百姓,是不是要因为欧阳少恭,再一次化为焦冥?方如沁、吴叔、吴婶、孙奶娘……那些下山以后他遇到的待他亲切的人,他是不是还来得及拯救?


    事态到了如今,其实百里少侠始终还是没有弄明究竟发生何事。他只道,之前如何也想不到,欧阳少恭竟然寄居在百里屠苏的躯体里,一住就是八年。八年间,“百里屠苏”同陵越同食同寝共进共退,他要日后的陵越生不如死,实在易如反掌。他要是再要制造一场瘟疫来毁了一整座城,又该怎么办?



    顶着现下陵端的身份,他不惜当面顶撞,以诛心言辞质疑陵越,也一定要掀开“百里屠苏”的真面目。却万料不到,他的轻率行事,竟然逼得陵越当众下跪,不惜以命相抵也要替“百里屠苏”担保。


    陵越已经护持至此,如今先机尽失,屠苏从未如此惨痛地意识到:他不能公然在人前揭破欧阳少恭,因为欧阳少恭败露之日也便是陵越为他抵命之时。那么他所能做的,唯有抢在师兄前面,找到欧阳少恭,悄悄杀了他。


    当真可笑,他和少恭分明互为半身,辗转多时终究仍还是要走到互相残杀这一步。可如果能够阻止陵越沉沦,能够拯救天下苍生,那么百里屠苏为之再次魂飞魄散此身莫赎也无妨。


===



    据说事发当夜,陵川同百里屠苏共处一室,唯此二人,无第三者在场,也便意味着并无人亲眼看到屠苏杀害陵川。而陵川一夜之间惨死,死因不明,陵越心知,要洗脱屠苏冤情,查明其死因是关键。


    身无外伤却一夜暴毙,头一条便叫人疑心是中毒。陵越请来凝丹长老还虚真人,陪同其检查过尸身后,还虚点头道:“确实似是中毒而亡。”


    可要确查出究竟是何种毒药,却非一时之功可以明晰的。


    无论如何,陵川系中毒而死,此一则,已首先能排除百里屠苏煞气发作伤害人命的嫌疑。


    但即使并非煞气失控伤人,仍有屠苏蓄意伤人的可能存在。


    芙蕖可以证言,当初屠苏打伤同门面临严惩,陵川冒险私下前来找她求情,关怀之意可见一斑。即使不说这条,屠苏避居后山远离同门,陵越有事离山,陵川竟前来同屠苏共处一室,也可见得两人关系较之他人要更亲近。


    这只是推测,但凭此两条,陵越已能说服掌门同大部分天墉城弟子,容他下山找到屠苏,问清当晚情形,弄明事情缘由,带回门派再行处置。



    然而再次站到陵越对立面的,仍是陵端。


    陵端亦主张,当务之急,是下山找到百里屠苏。然他坚决要求,他身为掌门弟子,追查屠苏带其回山之事,当交由他负责。而陵越身为一派首席弟子,眼下尚要处理陵川后事,不宜此时随意下山。



    天墉城设执剑、戒律、妙法、威武、凝丹等数位长老之职,其中除凝丹一脉负责医术丹药,其他长老门下弟子,或修习符箓道法,或修习剑道武术,又或执掌戒律维护日常清规,皆不修医术。然此次,还虚真人尚且无法确定陵川究竟死于何种毒物,陵端却提示道:高山之上,易生藜芦。



    《本草经疏》记载:“藜芦辛苦有大毒,服一匕则令人胸中烦闷,吐逆不止,凡脑中有痰次,或中蛊毒恶气者,止可借其上涌宣吐之力,获效一时,设病非关是证者,切匆沾唇,徒令人闷乱吐逆不止,亏损律液也。”



    口胃发热疼痛,流涎谓语,恶心呕吐,疝痛下痢,无力出汗,意识丧失;严重时便血,脉率不整,震颤痉挛,昏迷不醒,最后窒息而亡。


    这种种描述之症状,倒是当真同陵川当日情况相似。



    可若说陵川当真是中藜芦之毒而死,情况却更蹊跷——


    “藜芦味至苦,入口即吐,故不入汤。”


    藜芦性苦至此,天墉城一日又只有一顿饭,多名弟子皆可证言,那天陵川白日与同门师弟在饭堂一起用膳,并无异常。而当时百里屠苏身在禁地,如何下毒?即使下毒,藜芦味苦,便是下在饭菜里也难掩盖其特殊气味,假使是下在茶汤之中,岂不更令人生疑?


    何况以藜芦的致死量,要令人服下如此大的量,也可以排除误服的可能。可要说有心为之的话,要杀人有的是无色无味的毒药,偏偏选择藜芦来杀人,岂非太过不智?


    陵川之死,当真疑点重重。



    再者,百里屠苏入天墉城八年,名义上拜师执剑长老门下,实则一直是陵越负担他课业,从未见他修习医术。屠苏不通医毒之术,凭此一条,又可将其嫌疑洗清大半。


    倒是还虚问起陵端,何以联想到是为藜芦之毒,可是从前看过医书通晓岐黄之术?年轻的少侠眼神蓦地黯淡了下去。



    凝丹长老话一出口,百里屠苏已然明白,自己又犯了一个急功近利的错误。


    即使是再世为人,同工于心计的欧阳少恭相比,他还是太过稚嫩了。


    到了此刻,百里少侠心中依然坦荡,可却不是无所畏惧的。顾不上回答还虚的问话,他的目光只追逐一个人。


    看到陵越的眼神果然瞬间变得犀利起来,百里屠苏下意识攥住了拳头。指甲刺入皮肤,几要掐破手掌,好似要戳穿他自己的心。


    他怎会想到,有朝一日亲眼看到师兄也对他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心里会那么痛。


    以前他年少气盛,遇事不平尚可以发泄,直接爆发出来:“我此生最恨冤屈!”一怒而拔剑出鞘,好像要扫荡干净所有加诸在他身上的污蔑和仇视。


    可是现在,面对师兄怀疑的眼神,即使只是很短很快的一霎,他发现他的血液也好像冻结了,身体里流动的都是冰渣子一般,只能勉强僵硬地立着,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除此之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了现在百里屠苏才体会到,其实所谓的爆发都是有恃无恐的虚张声势,要么因为是自己当真不在乎了,要么是因为知道对方极是在意。


    真正伤心到了极处,在意到了极处,是连对着那个人多说一句话也不敢的。因为明知道对方不会包容退却,所以唯有自己妥协避让。


    即使到了此刻,哪怕心痛如绞,哪怕委曲求全,也不舍得让心中那个人再添一丝一毫的失望。


    即使明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面对着那个人,也都成了自己的错。


 


    心乱如麻,瞬息间他又想起,当初天墉学艺,欧阳少恭也曾情真意切对他说,你被那些同门孤立,一个人成天不见天日地被关在这种地方,真是太不公平了。那时他太过单纯,心里满怀对对方热忱的感激动容,怎会去思考这看似温情的话语背后,蕴含怎样的用心,又是何等的诛心。


    回想起来,不管有多羞愧难当,他都不得不承认,当日他确实被欧阳少恭轻易撩拨起了尘封许久的委屈和怨忿,轻易就遗忘了师尊、师兄、芙蕖师姐,又甚至是红玉姐待他的好。


    那时候他对欧阳少恭说,你是第一个发现了我的煞气还不避开远离我的人。脱口而出的感动总是容易,现在想来,他将师尊师兄又置于何地?



    如今又是这个人,一句话,一石二鸟,就轻易离间了他与师兄。


    那是陵越啊,是数年来他想求亲密无间而难再得,百般克制将孺慕心事收藏安放在胸口,直至眼看着那个人重伤后处处用心照料才终于能够接近的师兄,又这样远去了,怎能不伤心?


 


    年轻的少侠记得,陵川出事的那一日,他曾怀着心事来到后山,恍惚转了几圈,分明周遭都是那样熟悉的样子,却满怀都是物是人非的惆怅。而后他下意识拈了片树叶吹起来,一曲未尽,就看到“百里屠苏”不知何时来了,已走到眼前来。


    “陵端”同“百里屠苏”相看两相厌,天墉城人尽皆知。可如今“百里屠苏”随手自树上取过一片叶子,竟然也吹出了和“陵端”相同的曲子。


    少侠并不惊疑,只是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以往他搞不明白自己是谁,就好像庄周梦蝶一样,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他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平生华胥一游,到此分不清梦境和真实,以至于之后这么多年,都还是确定不了自己到底是陵端还是百里屠苏。


    他不想看到眼前这个人顶着那样一张熟悉的脸,而这个人也一向不愿多看他一眼,故此虽然同门八年,他们相处的时间却少得可怜。但如今这个人刻意接近,暗示之意如此明显,他也就要弄明白对方究竟是何心思。


    “百里屠苏”没回答他的话,却斜牵嘴角冷冷一笑。这样的笑意里,有太过熟悉的神韵,他心念电转,想起什么,一时如遭雷殛,惊在当场:“你……你到底是谁?!”


    而那个笑容一放即收,敛得太过迅速,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百里屠苏”还是不回答他的话,却对他莫名其妙丢下一句话:“藜芦,苦而有毒。”说完,那个人若无其事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石头一样僵在原地,感觉魂魄几乎都要迸裂开。



    现下想来,欧阳少恭果然好算计。


    轻率莽撞的报应,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这样痛彻心肺。



30



    那场争执和妥协之后得到的最终结果,是陵越和陵端同意一道下山去带回百里屠苏。


    这个故事因为作者萌点长偏的缘故,拖沓到现在才终于进入电视剧情节的正式篇章。而当前,出了天墉城之后,首个开启的地图依旧是琴川。



    如今的百里屠苏和观众们都心知肚明,琴川有痴迷修仙的话痨方兰生,有惦念欧阳少恭的方家二姐,有正直的捕快大叔吴勇和他夫人吴嫂,有体弱多病的大家闺秀孙月言和一直尽心照顾自家小姐的孙奶娘,还有很多很多善良可爱的NPC。这些人在百里少侠下山之后,怀着善意帮助了他很多,也改变了他许多。


    琴川就像百里屠苏的第二个家,可是最后,这些人都被欧阳少恭狠狠伤害了,这座城被欧阳少恭毁了。


    如今顶着屠苏身份的欧阳少恭会在哪里,百里少侠承认,他猜不出少恭的心思。眼下他所能想到的,也同时是必须要做的,头一条就是去琴川确认记忆中的那些故人是否安好,欧阳少恭又是否仍要对那个美丽的地方下毒手。



    以前他怀疑过前尘往事都是黄粱一梦,到了现在也仍然还存迷茫。可欧阳少恭已经向他证实了,琴心剑魄的故事,太子长琴两个半魂遗留下来的劫难纠葛,都是真的,还没有彻底了结。


    而且,现在屠苏已经知道了,方兰生就是陵越失散多年的亲弟弟。这些年来,陵越一直想找到他的亲人,痛失弟弟是师兄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屠苏记得在乌蒙灵谷的时候,师兄对他说起兰生时笑得有多温柔宠溺又有多开怀满足。


    他当然想要成全师兄的心愿。


    何况,现下师兄同他嫌隙已生,又对欧阳少恭深信不疑,这种情况下要扳回劣势,百里少侠当今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用方兰生引开师兄的注意力。



    陵越虽不知道这些,心思缜密却是远胜过百里屠苏。


    “为什么要先去琴川?你如何得出屠苏可能在琴川的判断的?”


    之前的冲动言行已然惹得陵越生疑,百里屠苏不想再把对方推得更远。同师兄有一分一毫的疏离都会令他痛心难言。虽已不必身受煞气之苦,却觉宁可如从前那般日日煞气焚身,至少还能换得师兄毫不掩饰的关切眼神。


    纵使察觉出陵越的问话里隐含质疑之意,他还是努力克制住自己,尽可能地将涌上心头的酸楚委屈迅速压了下去,脑中心念急转,灵光一闪竟然还当真找出一个理由:“陵川说过,他生于琴川,如今他死得不明不白,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去他家乡看看。”


    其实这个理由还是略有点牵强,但念及陵川惨死,陵越心中一痛,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默然点头,召出霄河捏起御剑术诀同他启程上路。


===


    琴川还是如记忆中那般亲切美丽。


    空气中似乎处处都弥漫着江南特有的青烟和水雾,堤岸扶柳依依,不知曾留折多少远行客。青瓦白墙,大街小巷,行人如织而人声鼎沸。小贩当街吆喝着赚买卖,过路人讨价还价,母亲抱着孩子轻轻哼唱歌谣,私塾夫子摇头晃脑地念着圣贤文章。这些声音渐次传到耳边,种种喧哗吵闹,虽世俗至极,却因为真实而显得生气勃勃。那种俗世寻常人家的味道,若离若即地笼罩在身边,让人走进去不由自主就沉浸在其中,好像在看一场人世烟火,光影缭乱,如梦如幻不忍惊醒。这难以言喻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延绵出尘世人寰的悠长韵味。


    很多事情,也许开始的时候并不以为那么美好,亦或太过平淡而不易察觉。可是时过境迁再来回忆,却会变成最动人的篇章。


    旧时光如同陈年酒,放得愈久愈是香醇浓厚。又或者回忆本身自带美化功能,会不断给现实修饰润色。


    对于百里屠苏,琴川是这样一个地方,陵越也是这样一个人。


===


    引着陵越来了琴川,百里少侠才发现一个问题——


    他并不清楚当初陵越是因何契机而认出兰生身份的。


    百里屠苏初到琴川的时候满心茫然,只想找到欧阳少恭。偶然结识方家姐弟,又意外巧遇少恭欢喜不禁,风晴雪找上门来,为了回报吴叔和方家他尽力帮忙追查采花贼,件件桩桩大事小事叠在一起,实在叫人无暇他顾。


    虽然之后同师兄重逢也是十分欣喜,然师兄弟相处的短暂时光,更多的时间精力不是用在救人查案,就是纠结在师兄要带他回天墉城去而他不愿意这件事情上了。


    陵越究竟何时认出兰生的?


    年轻的少侠尴尬地发现,当初师兄和兰生在琴川做了什么,他还当真不知道。那时候他不是整日在少恭的药庐里,就是为了躲避师兄在外面磨蹭到很晚才回房。后来少恭跟他透露兰生总是缠着师兄要学法术,师兄竟然也对兰生有求必应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一点异样。


    但也不曾去问过师兄其中详细的前因后果。


    现如今想来,陵越那时候应是已经觉察兰生的身世了,而少恭,只怕那时候也已发现其中真相了。


    原来比之欧阳少恭,他又一步失掉了先机。


    没奈何,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把师兄引导到方家,让师兄见到了兰生再图以后吧。



    大概是因为迄今为止的机缘都太过巧合,百里少侠完全没有想过,作为琴川第一大户,其实方家也不是那么好随便进的。


===


    重来一次,百里屠苏的心境已较从前成熟许多。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身负煞气,也不再如从前那样被人排挤,更不会因为煞气的缘故而疑心此生都无用武之地。原来,并不是非得离开天墉城才能行侠仗义。只要他胸中怀正气,愿意将天墉剑术发扬光大,一心为剑直指魑魅魍魉,何处妖魔不可破,何处险阻去不得?年少一剑凌云的梦想,都变得触手可及。


    得知陵川死讯时,他焦灼愤怒之下头一则想到的,是去确定肇临的安危。看到肇临安然无恙的时候,他几乎要感激上苍,虽然这样想对于陵川也许有些不公平。可是总算,即使旧事重演,他终究不用再看着肇临死去一次。


    这一回,他有了更多可以牵挂在意的朋友,更幸运的是他总算来得及珍惜他们。


    其实比起之前,这一次他所得到的人生,远比只有陵越在他身边时,要多得多。


    然他却也时常感觉到,他比从前更加渴望亲近陵越。


    在天墉城百里屠苏以为自己亲近师兄是理所当然的,而下山后他以为离开师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在他饱受煞气之苦痛楚难当的时候,他都没有感觉自己这样迫切地渴求过陵越在身边。


    男儿之志,原本并不在相思。



    百里屠苏若要踏遍山河行侠仗义,那个人并不是非陵越不可。就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没有谁能真正陪伴谁一辈子。如今百里少侠要行千里路、诛四方魔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更无需再固守那个已经无法作数的约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记忆浸泡过的心会更加柔软,也更容易伤感,百里屠苏以为他当学会满足,当感恩命运,却还是无法自抑地心中酸楚和悱恻。


    夜空如果少了月华的清辉照耀,并不影响夜幕的深沉厚重。


    可是没有那一轮明月,漫漫长夜,又会失色多少?有多少寂寞清冷,可以对月徘徊,倾诉言说?


    他想不到,关于师兄的前尘往事,有朝一日竟然到此都做断肠诗。


    他也没想到,当初和师兄同在琴川的记忆,竟然模糊至此。他记得兰生驾着搓衣板出现在他面前的乌龙初见,记得中秋月夜同少恭的一曲合奏琴剑相酬,记得和晴雪挨家挨户问案时因为不通世事闹出多少笑话,记得方如沁的善意相助怎样既顾全了他的尊严又解决了他窘迫的生计问题,也记得吴叔吴嫂看他时毫无保留的包容温暖的眼神。


    偏偏关于陵越,除掉琴川重逢的那一晚灯下夜话,其他的时光,都蒙昧在失落的年华里。



    时如逝水,永不回头。而人生,不管是逆水行舟还是顺风驶船,也总是要朝前走的,断无后退的道理。



31



    借查探之名,百里屠苏带着陵越在琴川街头晃了半天,一次两次三次地“偶然”路过方家,转得路边的商贩都开始用奇异的眼神打量他和师兄,却偏偏就是不见当初那个驾着搓衣板一路吵吵囔囔,以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撞入视线的少年。


    时间线都不对啊少侠。


    当初百里少侠入天墉城八年,被欧阳少恭和风晴雪找上门来,之后又是关入禁地三年,才因为卷入肇临之死的惨变而逃下山去。


    也就是说,当初琴川街头初遇方兰生,是百里屠苏上昆仑山十一年后的事情。而今“百里屠苏”入紫胤门下不过八年,琴川尚无采花贼事件发生,方兰生也还没学会御搓衣板呢,怎么还可能如前次一样那般乌龙相见。



    绕路也是一门技术活,何况还是带着另一人绕路,更何况这个人是陵越。


    “你究竟想要找什么?”


    陵越这样问出来的时候,眼见师兄眉心已深深蹙起一道沟,百里屠苏心中颤了一颤。他不想看师兄皱眉,更怕师兄再对他起疑,又委实不擅于圆谎和搪塞,一时进退两难,唯有顶着一张天生的面瘫脸,沉默不语而无辜可怜地望着陵越。


    虽然改换了皮囊逆转了人生,对着师兄就下意识开启卖萌模式,似乎也是百里屠苏生来就点满的天赋技。


    幸运的是,陵越还当真就吃他这一套,当下自动将他的反应理解为迷了路又不好意思承认的心态,不由好气又好笑,长长出了口气,叹道:“还是我来带路吧。”


    卖萌技能有效,百里少侠悄悄松了口气,不敢再造次,马上乖乖顺着台阶下:“听师兄的。”


    这句话从前的百里少侠说得太过顺口,如今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倒是陵越闻言一愣,想到“屠苏”也总是这样应承他,眼下却不知他人究竟在何处,心中一软一麻又是一酸一痛,再看向“陵端”的眼神不由就多了几分复杂惆怅。



    有句话叫做“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或“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总之形容的都是机缘巧合。


    这一次,琴川没有御剑不成御搓衣板的方兰生,却仍有好奇心旺盛而四下闯祸的方家小少爷。


    百里屠苏带着陵越在方家门口转了一个时辰也没等到的人,就那么巧,在陵越堪堪转身要离开的那一刻,出现了。


    有方兰生的地方,总是热闹非凡。


    “站住,不准跑!”


    熟悉的声音,还是那样咋咋呼呼的性子,他们刚走到转角处,青衣少年就大喊大叫着迎面冲过来,因为跑得太急直直朝着陵越的方向撞过去。


    陵越下意识从旁避让,他身法原本极快,顷刻便已腾挪出三步之远。方兰生却因为看着要撞到人而猛然刹住脚,太过剧烈的收势,因为惯性作用,让他不由自主地就向地面栽倒下去。


    眼看方兰生要扑街,陵越心知是因为自己闪开了的缘故,心下歉意,赶紧运起步法上前补救。缩地瞬移,身法如电,长臂一捞已然拽住了少年的衣襟,手腕再一翻转,轻轻一个起落间,已将对方身体带起。


    挽着方兰生腰侧脚下错步,身形旋出一圈,陵越的衣带飘飞起来,在空中画出弧形的轨迹。借此缓冲卸去冲撞的力道又稳稳停住,他意态从容地将拉起的人有惊无险地安放好。


    “你没事吧?”他松开手,又低下头,温言安慰眼前的少年。


    “……”少年神情有些呆滞,不知是吓到了还是愣住了,呆呆望着他不说话。


    他便有些担心,又柔声问了一遍:“你还好吗?”


    “……”少年还是不说话,直着眼睛看他,灼灼的目光,毫不掩饰的热切眼神看得陵越有点不自在。


    这少年看着挺机灵的模样,难道受此惊吓就傻了吗?陵越正担忧,对方却终于回过神来,开口就是一声尖叫,又吓了他一跳。



    “大大大大——大侠!”方兰生满脸都是不加克制的欣喜和激动,毫不避嫌地就扑上来,双手一张把他抱住,手指攥住他衣袖,鼻尖都几乎要凑上他的脸,“你就是书上说的大侠吧?你身手这么好,功夫一定很好对吧?都说江湖侠客仗义助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大侠,你好厉害啊!”


    ……什么状况?天然呆少年突然化身无尾熊,挂在他身上不肯下来,还聒噪非常,陵越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大侠,我听说江湖侠客都是救人于水火不喜自夸,浩浩深恩不求回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为国为民,肝脑涂地……”方兰生还在摇头晃脑说个不停,两手也不老实地从挽在陵越胳膊上升级为意图去搂他脖颈。原本双手抱胸淡定站在一旁打算围观兄弟重逢场景的百里少侠,到此终于也被他的吵闹和自来熟逼得忍无可忍了——


    “闭嘴,很吵。”


    方兰生一愣,才发现原来陵越身边还站了个人,虽然看起来也很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神通广大深不可测贼眉鼠目五官歪斜……那木无表情的脸却冷得像是谁欠他几百万贯钱一样,立刻梗着脖子抬眼瞪过去:“你谁啊,凶什么凶?”


    百里屠苏懒得开口,回以一个白眼。而陵越也借着他分神之机,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桎梏,后退一步,双手抱拳礼貌道:“在下天墉城陵越,这是我的师弟陵端。”



    被方兰生注意到了,就休想轻易脱身。听陵越说他们来自天墉城,痴迷修仙的方兰生眼睛都亮得放光,死缠烂打搬出各种理由来套近乎,就是不肯放陵越离去。


    而与陵越相遇的前一刻,方兰生正在追一只小狗。


    方兰生说那狗名叫癞皮,是他从街头那些顽劣孩子手中救回来的,当时被欺负得很是可怜,不过来了方家自然就从此掉入了蜜罐中。此次,方家小少爷又捡回一只受伤的小鸟,本来琢磨着带回家养好伤再放那鸟儿回去,不想一个疏忽,鸟儿被癞皮一口叼走。他怕癞皮把小鸟当做饱腹餐,心急之下去追癞皮,才会大街上横冲直撞差点扑到陵越。


    说着说着方兰生一捶大腿,惊道:“哎呀糟了!癞皮已经跑出这么远了,它要是想吃小鸟,就来不及了……”


    陵越倒是没想到这看起来咋咋呼呼的少年心地这样好,连一只鸟雀的性命都如此挂在心上,不由下意识温声安慰他:“莫急,我陪你一道去寻。癞皮也不一定就如你想的那样是要吃了鸟儿,未必就会来不及。”


    被他这样温柔抚慰,方兰生看他便又添了十分顺眼,于是再自然不过地又将他当头一抱,开心道:“陵越大侠,你真好!”


    ……至此,持续冷眼旁观的百里少侠抖落了一地鸡皮疙瘩,几乎不能再直视方兰生对于陵越的腻歪黏糊劲了。


 


    百里屠苏原本就打定主意要帮着陵越和兰生兄弟相认,如今陵越要去帮兰生找癞皮,他自不会反对。


    三个人绕着琴川走了大半天,到他们找到癞皮的时候,小狗正蹲在一棵树下,仰着头望着树冠发呆。而那只受伤的鸟儿,正被它用尾巴拢成一个圈罩着,安心地伏在那一团毛绒里睡着。


    三位好心的青年侠士没想到担心了半天,最后看到的情形竟然是这样,一时都有些好笑。


    方兰生一手叉腰走上去,一手戳着癞皮的脑门,训斥它道:“你跑什么跑?还跑这么远,害我一通好找。”


    癞皮竟然似乎还有点委屈,低低地发出“呜”的一声,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方兰生心里便软下来,蹲下身一手抚着它脑袋,道:“好了好了,知道我误会你了,晚上给你加餐,给你吃你最喜欢的五花肉。”


    癞皮便又“呜”的一声轻吠,似是喜悦不胜。


    听到“五花肉”三个字,陵越下意识便又想起了“屠苏”。阿翔也是最喜五花肉,如今屠苏下山,阿翔也跟着他去了,不知如今身在何方,可又安好?


    百里少侠闻言也是一顿,抬头望了眼苍穹,好像九霄碧落之上,就有海东青翱翔而过的身影。而后他又默默注视着陵越,眼眸深了一深。



    陵越以灵力为那只受伤的小鸟疗过伤之后,再凌空一纵,只眼光一错的功夫,身形飘忽之际已轻轻松松上了树丛枝桠之间,将那鸟儿小心地送回了鸟巢。而后他又施个巧力,便好似一片羽毛一般,轻身腾挪,翩然落地,衣带当风如飞鸿归去,却点尘不惊。


    在他看来这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小法术,却几乎把方兰生眼睛都看得直了。他叹服于陵越的功夫和修为,更欢喜这人满身侠气之下的温柔心性,当下对他又敬又爱惊为天人,更是舍不得就此放他走了。


    磨不过他的盛情相邀,如今要查案也没什么头绪,再加上陵端有意推波助澜的话一说,陵越终是答应了兰生暂时借住方家府上。



32



    回到方府已是掌灯时分,老远就看到一个身影袅袅婷婷守在门前,翘首远目张望而来,依稀是等待的姿态。


    暮色朦胧,看不清对方面容,可百里屠苏知道,一定是疼爱幼弟的方家二姐见兰生晚归,亲自来门口迎接了。


    从前,方家二姐是怎样对待方兰生的,百里少侠看得很清楚。方如沁是难得的好女子,温婉大方,心地和善,深明大义,独自一人撑起偌大一个方家,怎不叫人敬佩。



    记忆越是温柔,心境就越是惨淡。谁能想到那样美好的方如沁,结局竟然是被她痴痴挂在心上的男人亲手变成焦冥?


    五指用力,百里屠苏下意识攥紧手中佩剑。掌心被剑柄上的刻纹烙得生疼,却仿佛唯有这样才能让他稍微安心。


    他曾对师兄说过,仗手中利剑,并无可惧。这是他的真心话,可真心的话并不一定就能变为现实。他可以不畏惧自己的命运最终仍是以同样的结果收场,但他不能不怕记忆中的惨烈结局再来一次,翻覆他所在意的那些人的人生。


    如果只为太子长琴的劫难,他可以原谅少恭,甚至他以为自己交出那原本就不属于他的半魂也理所当然。可少恭偏偏要把那样多的无辜的人卷进来。


    而这一次,陵越呢?师兄是不是早也已经被卷了进来?



    方兰生远远看到二姐,明白自己的晚归又让她担心了,心里登时虚了一半,下意识就拽着陵越的衣襟直往他身后钻,想把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躲在他身后。陵越被他拉扯得一晃,有些诧异他的反应,回过头来看他。


    “你这么大一个人,师兄他根本不可能挡住你的,你自己也很清楚吧。”百里少侠一看他如此举动已知他在想什么,一个没忍住吐槽出声,话一出口立刻换来方兰生愤愤的瞪视。


    这种时候还要说风凉话,果然就是个讨人厌的木头脸!


    其实话一出口屠苏自己心里多少也有些后悔。毕竟他早知兰生心性,心底也早认这个毛躁却不失善良的少年作了挚友。只不过可能是因为当初“此人多半有病”的认知太过深入,面对方兰生就忍不住开启犀利吐槽模式,这种事情百里少侠几乎是习惯成自然,已经快升级为本能了。


    陵越一时也摸不清他们之间这种奇异的相处方式,下意识打圆场:“方小公子,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刚被木头脸打击,又迎上陵越关切神情,方兰生心中对陵越的好感度立刻又涨了十个百分点。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目光越过陵越看到他身后,却又立刻整个人僵了:“二二二……二姐!”


    横眉竖目的美貌女子已走到近前,方兰生心知耳朵又要遭殃,也顾不得陵越了,一下火烧屁股一样蹦起来,窜上去一把捞起二姐胳膊,一迭声地撒娇卖萌起来:“二姐二姐好二姐,我回来了!一天不见,我想死你了,你想不想我呀?”


    本想先揪着他耳朵训斥一顿再说,但手臂被他死死抱住,根本抬不起来。何况眼看着这家伙乖觉的可爱样子,心中早软下来,怒火去了大半,如何发作得起?无可奈何地出了一口气,方如沁瞪着他道:“你想我?出去玩倒是很开心嘛,还记得回家,还记我这个二姐吗?”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二姐,我怎么会不想你呢?二姐你不要生气了嘛,生气老得快,就不好看了。我的二姐最好看了,怎么能老呢?”兰生看出二姐并不是真的生气,马上打蛇随棍上,不遗余力地哄着对方,一张小嘴抹了蜜一样,直把方如沁惹得忍俊不禁终于噗嗤笑出来,才作罢。


    方如沁看着他,心中其实怜爱得不得了,只是面上不想表露得太明白,不然这猴儿看出她根本拿他没辙,以后还不得翻到天上去?又实在拉不下脸给他看,只得嗔了一句:“你呀!”也就不再追究,只道:“这么晚回来,早饿了吧?”


    “对呀对呀,我肚子都快饿扁了。”兰生拼命点头,夸张道,“好二姐,你知道我最经不得饿了,我们赶快去吃饭吧。”


    方如沁便宠溺一笑,携了他要走。兰生转头却看到陵越和屠苏,才意识到方才光顾着哄二姐,竟然把好不容易请回来的两位天墉城的道长给闲置一旁了。


    两位天墉城来的剑仙却毫不在意,齐齐目光悠远怔怔发呆的样子,竟然都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看着方家姐弟手足情深的样子,陵越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尤其在听到兰生说他最不能挨饿的时候,一个“饿”字轻易就戳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说来,方家小公子年岁同虎子仿佛,如果虎子还活着,也是这般年纪,大概也会甜腻腻地偎在他身旁,说着各种好听的话喊着他“哥哥”。


    而看着方如沁和方兰生那般旁若无人的亲密样子,百里屠苏也不由恍惚。他想到日后,要如何守护这一家人,要如何守护这一座城,又要如何,守护他的师兄?他意识到,从前师兄迟迟不与兰生相认,也是为成全方家二姐一点小小私心。是啊,看过方家姐弟如此情深的样子,谁能忍心把方兰生从方如沁身边带走呢?可他也再清楚不过,这么多年来,师兄对于弟弟的思念,从未断过。


    这世上的羁绊,究竟是什么造就的呢?若说陵越和兰生的牵系起于血缘,那么方如沁和兰生的牵系大约起于时间。师兄始终牵挂着兰生,可对于兰生来说,和方如沁共同度过的这些年华,才是更加真实的经历吧。


    年轻的少侠想到从前,他和师兄的羁绊始于天墉城那朝朝暮暮的十一载相处时光,而如今,和师兄八年来耳鬓厮磨同居一室的人,却是少恭。


    所以这一次,师兄看他,始终都是陵端,而师兄心中的屠苏,却唯有少恭。


    但最终,兰生还是认回了哥哥。百里屠苏记得,方兰生向他问起陵越的事情,他的语气是那样骄傲自豪,却又隐含小小的失落和不甘。兰生对他说你用我哥这么多年的时候,竟然是一种赌气的口吻,好像小孩子心爱的玩具被抢走一样的心态,要同他清算这么多年失落的、和兄长相处的时光。兰生叫陵越“大哥”的时候那么自然,好像从一开始他就打从心底认了陵越是他哥哥。



    未来会怎样,百里屠苏不知道。今后师兄会怎么看他,百里屠苏也不知道。百里屠苏只知道,透过方家姐弟,他好像隐约也看到了自己和师兄的投影。


    都说天意无常,可冥冥之中,是否也总有人所看不见的情丝缘线,维系在情深不移的两个人之间呢?



    听兰生说这两位都是天墉城来的剑仙,方如沁审视陵越和屠苏的眼神便带了几分谨慎。方家二姐看得出来,这两位青年侠士眼眸清冽,神容端正,断不会是什么歹人。只是她心知兰生痴迷修仙,这两位又是自遥远的昆仑山而来,日后兰生当真要跟着去天墉城,她实在是舍不得。


    陵越和屠苏的样子,实在太容易叫人生出好感来,尤其陵越,乍眼看去剑眉星目,五官轮廓竟然同兰生有几分相似,一见便添几分亲切。何况来者是客,方如沁怎么也不会失了礼数,贸然对兰生带回来的人下逐客令。


    于是方兰生欢欢喜喜地搀着陵越进门,又围着他百般献殷勤,一口一个“陵越大师兄”地套近乎,甚至于当晚安排客房时闹着要和陵越同住一间。


    陵越啼笑皆非地提醒他说方家应该不至于连客房都没有吧?方兰生就理直气壮地说,“我和陵越大师兄你一见如故,一见难忘,一眼万年,正如那什么英雄好汉惺惺相惜,君子之交,情意相许,肝胆相酬,秉烛夜话抵手跰足也正是一段佳缘……”


    再让他这样胡说八道下去,只怕一见钟情以身相许都要扯出来了,百里屠苏赶快顶着一张面瘫脸打断他乱七八糟地卖弄成语:“师兄认床,不惯与不熟的人同住。”


    ……


    两个人同时望向百里屠苏,年轻的少侠面无表情,淡定地顶住了同时来自师兄和兰生双方无言的视线。


    陵越不知道自己何时多了个认床的毛病,而方兰生则是被那句“不熟的人”打击到了。但不管怎样,陵越确实被方家小公子过分的热情缠得有些手足无措,所以纵容百里少侠漂亮地完成了一次双杀。



    但就算这样,方家小公子还是充分发挥了鹊占鸠巢的天分,硬是把百里少侠赶出房间,赖在为他们师兄弟准备的客房里直到熄灯时分才出来。


    方兰生要效仿古人同陵越秉烛夜话,百里屠苏当然可以完全不理会他命令自己回避的无理要求。但他本意便是成全师兄同兰生的兄弟重逢,所以兰生一提,他就自觉出门去,把空间留给他们兄弟独处。


    不过他终究也舍不得走远,便悄悄立在门口,双手抱臂,头抵着门板,默默听着房里那两个人谈话。


    方兰生果然对于天墉城的法术很感兴趣,话题绕来绕去始终离不开上山修仙四个字。陵越也是个心思剔透的,早看出方家二姐不愿弟弟离家的心思,虽对兰生有问必答耐心得很,却在这个问题上始终不肯松口。


    说着说着,百里屠苏突然听到兰生嘟囔了一句:“陵越大师兄,我看你人这么好,怎么会有木头脸那样一个师弟啊?”


    陵越奇道:“木头脸?你是说陵端?”


    兰生便有些忿忿:“除了他还有谁呀?整日板着张脸,就跟块木头一样。陵越大师兄,不如你不要带他回天墉城了,带我回去吧。”


    ……百里少侠胸中深吸口气,心道,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然后……


    然后他却听到师兄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很温柔,语气却很是郑重:“陵端他虽然平时为人看起来木讷了一些,却也心地纯良,是我的同门师弟。以后,不可用‘木头脸’这种话来称呼他。”


 


    后来方兰生还说了什么,百里屠苏没有听清楚,也没有仔细去听。他感到眼眶发热,耳边轰鸣,胸口似乎也涨得厉害,连血液的流动都变得那样快,好像下一刻心中就有什么渴求已久的东西要爆裂出来。


    他抬头看屋檐外,天边一轮白月,犹然是那样疏朗淡漠,却千百年来不曾改变,静静将清辉洒向人间,始终缄默无声。



    隔着那样久远的年华,怀着那些无处宣泄的情感,在这个月华夜,百里屠苏忽然意识到,记忆里他同师兄在琴川的时光之所以会那样模糊不清,其实是出于人自我保护的本能。


    无心却闯下祸事的孩子,并不想清清楚楚地回顾自己犯错的历程。谁都不想把那些细节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事后回想起来,心头早已满满地被愧悔的情绪塞满,哪里还盛得下那些细枝末节。


    重逢师兄当然是欣喜至极的,可是在师兄提出要带自己回天墉城之后,对于师兄的敬重之情却变成了无法出口的矛盾与尴尬。他从来没有真正违拗过师兄的意思,也不知道要怎么对师兄说不,两难之下晴雪和少恭来教他欺骗师兄,他竟然也不曾深思就配合着照做了。


    当初听到师兄当真受骗离开的时候,晴雪有点小小的得意,他却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轻松,反而被愧疚感与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来。


    从前他不愿意去回忆那一刻的情形,因为一想起来,脸上就会好像被谁扇了一耳光一般火辣辣地热起来,掀起无法言喻的难堪和悔恨。


    他并不后悔当初没有随师兄回天墉城,可要能重来一次,百里屠苏宁可跪在师兄面前谢罪相请,也好过当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了欺骗师兄。


    明知师兄待他情深意重,此生难报,即使他要违背师兄的意思,又有什么真心话,是不能当面说清的呢?


    虽无人知道,也无人可以诉说,自己心头那一道坎,终究过不去啊。



    此刻,虽心头百感交集几欲落泪,百里屠苏咬紧牙关,不敢泄出一声,怕惊扰了房间里面谈笑的两个人。


    他仰望天际——所幸,虽时移世易,人事已非,那一轮皎洁明月,始终不曾真正离他而去。



33



    方兰生曾说他自己是福星,虽然当场就被风晴雪一句“扫把星黏人精”给驳斥了,但遇到兰生以后,百里屠苏感觉这家伙确实气场不错,带得身边人都心情颇佳。


    那晚方兰生离开的时候,他因为心神动荡,魂不守舍之下竟没留意,身体正抵在门板上,兰生一开门他陡然失了支撑,便保持不了平衡整个人跌进门里。


    一开门就看到个大活人摔进来,方小少爷也被唬了一跳,再一看清原来是他,便大声囔囔起来:“好啊,木头脸你居然偷听我和陵越大师兄谈话!”


    颇有些灰头土脸地站起身来,今晚百里少侠心情极好,只看了方兰生一眼,不打算同他计较,倒把方兰生又吓了一跳:“原来木头脸也是会笑的啊……”


    陵越也被方兰生的大嗓门惊到,起身来看时,看到的就是自家师弟这副狼狈模样,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再一看他神色,低垂着眼,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嘴角却微微上翘。蓦地又想起那年自己为屠苏误伤,养伤三月不得下地,陵端日日来看他。有时他沉睡未醒,陵端竟独自一个人站在窗口候着,等了半个时辰直到他醒来。记得那时,方自梦中清醒便看到陵端的脸庞,已被室外寒风吹得发红,那副关切颜色怎样也做不得假。而自己问他,为何来了却不进门?少年便一低头,轻声回他,不想惊扰师兄休息。


    难道天底下的乖巧师弟都一样?屠苏也总是这样略带羞怯柔顺的神情,低声回他一句,不愿师兄因我受累。殊不知,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做师兄的心里才是真的觉得疼惜,那股油然而生的怜爱之意,瞬间戳中情肠,又酸又软几乎要化掉。


    念及身边最亲近的两个师弟,陵越眉宇间总多几分温柔惆怅,下意识就上前去,一面给他轻轻拍打身上的灰,一面叹气:“怎么弄成这样子?”


    方兰生见他过来,立时想起之前陵越对自己说过的话,又不好意思起来。心里多少有点别扭,他便斜着眼睛去看百里屠苏,眼珠子乱转,就是不想正眼直面他,语气倒是还诚恳:“陵端二师兄啊,对不起了,我刚刚不该说你是‘木头脸’,现在给你道个歉,你不要往心里去哈。”


    话一说完,他又偷眼去瞄陵越,看到陵越只是兀自出神模样,并无任何不悦表示,于是安下心来,道了声:“陵越大师兄,我去睡觉了,你也早些休息吧。”然后扭头看一眼屠苏,犹豫了一下还是加上一句“陵端二师兄你也是”,便脚尖点地一步一跳,欢欣雀跃地蹦跶着跑出房门去了,看得出是心情奇好的样子。


    方家这小公子,就连走路都不肯好好走。陵越望着兰生远去的背影摇摇头,没意识到自己唇角挂着的笑容在他人看来有多宠溺。屠苏窥见他这样的笑容,不得不感叹血缘的羁绊当真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东西。


    烛火下陵越的脸被蒙上一层柔光,棱角全部被那光影磨平,温润好似一块暖玉,就连唇角的笑纹,都如同琳琅身上绵延的玉痕。难得见他笑得轻松没有心事,屠苏便问:“师兄,你看方兰生这人怎样?”


    他问得自然,陵越笑笑,也答得自然:“兰生虽然闹腾,心地却是极好,他在哪里都能热热闹闹的,也难怪方小姐那样疼他。”


    听他这样说,百里屠苏便翘了翘嘴角,又很快克制了笑意,轻声道:“师兄,歇息吧。”陵越点一点头,出了会神,想想现下多思无益,也就收敛心神,再看陵端已经上床睡了,便自去宽衣,随后吹熄了灯火。


    他心中虽然有事,但今日被方兰生缠得久了也是疲倦,很快便浅浅入梦。百里屠苏却睡不着,他暗听房中响动,听得陵越气息吐纳都逐渐变得悠长缓慢,确定师兄是当真睡了,又睁开眼来。


    房中虽然光线全暗,但常年习武之人,早能于黑暗中视物如常。从前他与陵越同居一室,都以为寻常。如今想来,却是八年来再无此机会,能够借着一线清凉月光,好好地将师兄的睡颜看清楚了。


    素日所见的陵越总是眉眼凌厉,眉峰拧成山,眼神利如剑,太多的重担负在眉间心上,不知谁人能解。而沉眠中的陵越,眉宇舒展开来,眼睫如羽覆盖住了眼睑,百里屠苏一瞬不瞬地静静看着,一颗心就好像也跟着那不时扑闪的两道睫羽轻轻颤动起来,忽上忽下,牵动着种种起落沉浮。



    这恍如隔世的情愫,又或者,根本就已经是隔世了,百里少侠也再不似当初那般不解人事。从前他以为,喜欢这种感情,只限于男女之间。所以晴雪对他好,人人都说他应该珍惜晴雪,他也就以为自己喜欢晴雪。


    可那到底不一样。


    这世上值得他珍惜的人有很多,但人生一世,真正能够放进心里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只有一个。


    人说心上人,就是心里住了一个人。心是何等脆弱之物,平白住进一个人,怎能不带起种种疼痛苦楚之感受?


    奇妙的是,纵然是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种种悲欢情绪,想到是那个人赋予的,苦胜黄连也全都成甘之如饴。


    怪不得诗文里,总是将钦慕这种感情,形容为“心悦”。发自于心,由衷悦之,可不正是心悦?


    百里屠苏从来没有这样确定自己想要亲近一个人的心意。怀着敬畏仰慕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去靠近一个人的感觉,是能让人觉得灵魂都要为之震动的。那种快乐得近乎于痛楚,虔诚得近乎于卑微的感情,他并不是第一次尝到。只是直到今晚,他才终于明白,一直以来总是他在接受来自别人的情感,而今,原来他也会想主动去争取一个人的感情。


    大抵是因为他尝到了险些失去的滋味,终于发觉他不能忍受如此。



    入住方家以后,大约是因为看出陵越好说话,方兰生便整日缠着陵越,从学法术到求带走求抱抱求举高高……啊不,求带他装逼带他飞,一路花样百出,闹得鸡犬不宁甚至免不了殃及旁人。方如沁心中本就不大踏实,眼看兰生纠缠陵越的阵仗越搞越大了更是坐不住了,又不好明着去赶陵越走,只好先来探一下陵端的口风。


    百里屠苏倒是笃定陵越不会带方兰生上山,眼下不过是看兰生亲切可爱,不忍拒绝故而多陪他玩闹一会,言之凿凿地让她放心。他这样简单的一说自不能让方如沁轻易放下心来,但方家二姐很快又想到另一桩事。兰生如今十七岁,已到婚嫁年纪。若是早点给方兰生定亲,让他成了家,也许这猴儿就能早日稳重下来,懂得以家为重。


    琴川大户,除掉方家便是孙家。孙家小姐父母早亡,府中一个忠心耿耿的奶娘倒是护得紧。不过自家兰生,难道还怕配不得孙家的姑娘吗?


    方如沁这边厢打着算盘,那边厢百里屠苏心里其实也在计较。师兄同方兰生重逢,虽一见便生出特殊亲近感,但距离兄弟相认还差得远。虽然百里少侠两辈子活的时间加起来,其实也不超过而立之年,但好歹也看过晴雪是怎样拼命帮孙月言的。他委实是不知当初陵越究竟从何处确认兰生身世的,但如若能从方如沁口中套出兰生的生辰八字,想来总能引起师兄的注意。


    正好方如沁想给兰生说亲,看中的对象又是孙月言。


    但世事总不如人意,在百里少侠定好下一步行动计划之后,天墉城的传信符咒凭空而降,法印的光环在他眼前熠熠生辉。



    肇临传信来主要说了两件事:其一,天墉城招收了一批新弟子入门,由于大师兄二师兄都不在,所以保护新弟子通过试炼一事交由他负责。


    本来此事同百里屠苏没多大关系,但今年通过试炼的新弟子中,有个女弟子,名叫风晴雪。肇临对于这个新来的师妹一见而生出无穷的好感,试炼当日便因为保护师妹太过卖力而身受重伤,风晴雪受他如此照拂心中感激,前来病榻前探望。两人谈话间,肇临听说她要找一个叫做“韩云溪”的人,自然主动请缨帮她打探,于是借着传信之机,把主意打到二师兄头上来了。


    其二,则是本已下葬的陵川,尸身竟然不见了。


    两件事,无论轻重缓急哪个程面来说,都是第二件事比较重要。然而肇临大费曲笔,重心全部放在了第一件事上,可见在他心中,帮助风晴雪找韩云溪这件事,远比陵川遗体失窃更为急切。


    事态出乎意料,百里屠苏倒也没工夫去在意肇临色令智昏甚至是有撬他墙角嫌疑的行为。陵川死后竟然还要被挖坟,在他印象里,做得出这种事情的,只有曾经热衷于制作焦冥的欧阳少恭一人。


    把活人做成焦冥,把死人从坟墓中挖出来……这一次如果少恭还要疯狂至此,那么他也只有全力以赴地去阻止他,杀了他。



    以往,出了大事,百里屠苏头一个想到的一向是去找陵越商量,但这回不行。明知道陵越已经不可能置身事外了,百里少侠还是心怀侥幸,以为自己瞒着他悄悄杀了欧阳少恭就可以不把师兄也卷进来。


    无论如何,他要去青玉坛一趟,打探欧阳少恭如今的行踪,也要查清楚这一次雷严是否也参与其中。并且,这事只能独自行动,不能让陵越知道。


    两件事,都极其冒险。



    百里少侠没想到,其实陵越此刻,心中也另有计较。


    陵越知道,以天下之大,漫无目的地查一个人的踪影,那是白费时间。


    但如果陵川之死另有隐情,屠苏是被迫出逃,那么他肯定知道了一些什么。而且,这样推断的话,很可能有不为人知的内情,导致屠苏不能留在门派里,只能先下山躲避。陵越虽不愿怀疑自己的同门,但特殊时刻,总是谨慎一点的好,所以他没有同任何人说自己的疑虑。他推敲着,屠苏下山以后,虽不便暴露行踪,但他如果信任自己,一定会想办法来同自己联系。


    至于联系的方法……一大早被方兰生拖着出去在琴川街头上转了一圈,为了满足方小少爷的好奇心,陵越正大光明地同他说起侠义榜,然后看到方兰生两眼放光,拽着自己衣袖闹着要去揭榜。


    曾经他下山除妖,屠苏问过他出门要是盘缠不够该怎么办。那时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囊中羞涩自可以去接受委托换取报酬,仗一剑在手,怎样也不会落得一文不名的下场。屠苏便笑说,那有朝一日我下得山去,师兄你可要带我同去揭那侠义榜,我俩一起踏遍山河行侠仗义,想来人生到此也就不枉了。而他重重点头,应了他说“好”,屠苏便又孩子一般上前来,环着他的腰,脸闷在他的肩窝处,轻言细语:“师兄可不要忘了今日允诺。”


    往事如昨,如今想来,句句伤情,却又当真侥幸。



    侠义榜上,排在头名的仍然是逐风浪侠楚随风。他静静看着那一串榜单,历数那一个个风云人物的名字:慧颠和尚、烤翅宣、吹雪剑客澹台兰、拈花公子侯无心、无影剑客、广陵魔……都是几年来大有来头的人物,想来不会是屠苏。直到看到排行第二十八位的“肥鸟大侠”,陵越眉心抽了抽,眼睑一跳有些抽搐。


    ……阿翔当真会生气的,屠苏你预备用多少五花肉来挽回?刷榜换来的盘缠可还够?



    如果陵越再往下看,他会发现排名三十八位的是一位同样名不见经传的“丹芷长老”。可惜他一心只用在屠苏身上,确认到“肥鸟大侠”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在江都,也就无心再看下去了。



    方兰生在边上看了他半天,见他神色变幻,不由小心翼翼问:“陵越大师兄,这榜上的任务很难吗?”


    陵越便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差点把我一个小师弟弄丢了,所幸如今又有他的消息了。”


    兰生“哦”了一声,又觉出什么来,赶快问他:“那你现在是要去找他吗?”


    陵越点头:“如果不快点去找到他,我怕他会有危险。”


    兰生便有些失落,想不到相逢一见惊艳,相处的时光却这样短暂。他想挽留陵越,又心知关乎正事,他不该打扰陵越,只是心里当真恋恋不舍,忍不住还是问道:“可是陵越大师兄,你这一走,还会不会回来啊?我要是想你了,能不能去天墉城找你啊?”


    他那副依恋的模样看得陵越心里也是一软。他同这少年相处时日虽然甚短,但不知为何总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处处想到失散的弟弟。当下便应道:“待我事情办完,若有空,一定会回琴川来看你。”


    得他一诺,方兰生又精神起来,双手大张,开开心心地将他一环:“真的啊?陵越大师兄你自己答应的,可不能食言。”


    大庭广众之下,陵越被他抱得有些尴尬,但对于他的过分热情总是生不出恶感,只能对他笑一笑:“自然是真的。”



34



    眼看分离在即,虽然陵越承诺会来看他,方兰生还是十分不舍。他想了想,眨眨眼睛,念起一事,语气忽而又雀跃期盼起来:“陵越大师兄,明天就是中元节,琴川会有好多好多人去放河灯,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去过了河灯再走啊?”


    传说地宫掌管地狱之门,七月半是为中元,到这一日地宫开地狱之门,已故之人可回家团圆。因此中元节民间历来设道场,祭祀先人,普渡鬼魂。


    想起传说,被兰生满眼不舍期盼地望着,不知怎的又念起早殇的弟弟,再忆及陵川师弟新丧,陵越的目光倏地沉下去。



    幽冥路远,飘渺无依。灯照旅途,魂兮归来。



    兰生的目光钉子一样扎在他脸上,这样毫不掩饰的灼热视线居然令他觉得有点烧心。眼睫微微一动,好似不堪重负的墨蝶在轻振疲惫的双翼,陵越蓦地偏过脸去,默然一点头,应下了。


    中元月圆之夜,那漂泛起落的满河灯烛之中,也该有陵川一盏。



    兰生孩子心性,尚未经历过生离死别之苦,不知陵越心中痛处,只知他答应了陪同自己去玩,早兴奋起来,只管心中暗暗盘算着怎样玩才过瘾,到时一定要带着陵越去见识见识。



    陵越既已决定离开琴川,兰生不舍之下自然更是加倍纠缠他,看什么都新奇,看哪里都要拖着陵越同去。待到方家小少爷终于尽兴回家,夕阳已然西斜。余光尽敛,暮气四合,一片昏黄落日映照之下,整个琴川都笼在一片轻烟薄雾里。


    此刻所见,同天墉城又大是不同。


    顽童归家,牛羊下栝,平砖瓦房,炊烟缕缕。


    向晚时分,正是家家户户亲属齐聚,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际。


    千家温情,万户灯火,是昆仑峰巅修仙门下亦不得见的风景。


    父母双亡又失去唯一的弟弟,陵越以为自己此生大约注定了命寡亲缘,所幸得遇师尊授业,掌门欣赏,师弟师妹也都心性纯良可爱。他深知师门深恩,此身难报,早以天墉城为家。但天墉清修毕竟冷寂,而今看到人世再寻常不过的天伦亲情,竟有几分恍惚茫然。


    人世烟火气,忽觉暌违已久。



    兰生满心欢喜着陵越允他明日同过中元,难得的没有再过分缠着陵越,吃罢晚饭早早就回房去了。陵越看他跑开的背影莞尔一笑,袖手穿过回廊,绕过中庭,一面举步向暂住的客房,一面思考着白日侠义榜前所见。


    假使屠苏当真以侠义榜向他传信,暗示他如今身在江都,那么无论如何他都要立刻去一趟江都,找到屠苏。


    只是眼下陵端同屠苏之间误会颇深,陵越以为此刻陵端不便与自己同去,却在迟疑要如何向对方开口。



    推门进房,虽然天色已全然暗沉,房里也没有灯光,但陵越感觉到有人的气息,就倚在窗台边。他心头一紧,而后很快发现只是陵端先他一步回来了,又松下来。


    “怎地不掌灯?”


    陵越进门,伸手向桌上去找灯烛。房里虽一片漆黑,毕竟习武之人眼力奇好,并不受此影响。陵端却几步跨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指间用力,将他的五指都拢在自己掌心,攥紧了便不让他挣动。


    “师兄,可不可以先不要点灯?”


    陵越不知道陵端想做什么,但对方突然做出不同寻常的举止,肯定事出有因。


    于是他便当真不动,只柔声问:“你怎么了?”


    陵端却只是扣着他的手,沉默不语。



    人世为什么总要有那么多矛盾?


    分明气息紊乱,却要强自按抑。


    分明心中沸反,却要故作平静。


    分明已经用力到骨骼僵硬指节发白,却还惦念着生恐控制不当弄痛对方。


    分明是只要再用力一拂就能揽月入怀的距离,却不敢再有一分一毫的唐突与靠近。


    分明刚刚下定决心要守候,转眼就做下分别的决定。


    分明互为半身,却是你死我亡不能共存。



    百里屠苏说过想要随心而活,可是到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世上哪里存在真正的随心而活?


    相思几道门,离恨几重天?只见入者苦,不见有人出。


    所谓的随心,不过是明知道有人心甘情愿成全,所以有人理所当然挥霍罢了。


    证据就是,从前陵越为他殚精竭虑皆是心甘情愿,如今换他为陵越处处伤神也毫无怨言。


    前尘湮灭,反而胸中一点星火,越烧越旺,几近焚心。



    到最后,年轻的少侠也只是轻轻道了声:“师兄,你看这月色。”


    明日便是十五,眼看月盈在即,夜色如水,当真是银汉无声转玉盘,良辰美景奈何天。陵越进门就见他站在窗边,眼下便更相信之前他是在望月。


    望月起乡情。


    在陵越印象里,陵端每每起了忆人怀乡之情,便总是有几分不对劲。不过好在他调整过来也很快,所以陵越并不担心。


    “月色很美。”他顺口附和了一句,倒也没有着急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肌肤纹理都在指下,触手温热,骨节修长,甚至好像还能看到隐藏在皮下的青色血管。当然这只是臆想,大约是情愦时才有的痴话昏话。陵越的手被他自己的手拥住,百里屠苏几欲以掌心缓缓碾磨,或以十指紧紧相扣。


    怎样都好,都是抵死缠绵的姿势。


    但他一想到这里,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一根一根将手指伸直,于是陵越的手便缓缓从他掌心滑了开去。


    从前的百里屠苏坚毅隐忍,却不曾学会对陵越克制包容。


    如今他正在一点一点从头学起。



    屠苏知道,眼下陵越只以为,原来陵端也是小孩子心性,喜欢看月亮。


    就这样让他误解也没有关系。或许根本算不上误解,他原就是真的喜欢那一轮明月。


    “师兄,月色当真很美。”


    最后这轻轻一声,欲言先叹,欲语还休。



    虽共此一轮明月,师兄弟二人心中却都已拿定主意:一个打算赶赴江都去寻找屠苏踪迹,一个决意暗地潜入青玉坛一探究竟。


    默契的是,谁都不曾说出自己真实心意,谁都想着,要隐瞒对方独自悄悄前去。


    更有意思的是,两个人都一样想着,先过完这个中元节,再离开吧。



35



    第二日琴川果然热闹,白日里家家祭祖扫墓,宰鸡杀鸭,焚香烧衣,蒸馒头备新米拜祭由地府出来的饿鬼。道观举行盛大法会,道士建醮祈祷,做法事为死者的灵魂超度。



    当晚盛会,灯山人海,瑶光四处,一路笙箫调,入目满是鲜妍明光。


    兰生贪玩爱热闹,自然在前面精神百倍地带路,陵越和屠苏便随意跟着他走。灯火辉煌,夜市也兴盛,众多小吃摊点香气四溢,清泽诱人。



    其实七月半又称盂兰盆节。中元是道教说法,盂兰却是佛家释义。


    方家老爷笃信佛教,已出家修行多年。受他影响,方兰生素日佛珠在手,也难免要胡诌上几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眼下他以主人自居,为尽地主之谊,往日念过几句佛经,机会难得,少不得要在陵越面前显摆一下。



    “有目连僧者,法力宏大。其母堕落饿鬼道中,食物入口,即化为烈焰,饥苦太甚。目连无法解救母厄,于是求教于佛,为说盂兰盆经,教于七月十五日作盂兰盆以救其母。”


    这便是民间流传甚广的目连救母的故事了。方兰生平日杂七杂八的书看得不少,口齿又极是伶俐,那《盂兰盆经》念过多次,早是熟烂在心,此刻背起经书来头头是道:


    “善男子!若比丘比丘尼、国王太子、大臣宰相、三公百官、万民庶人,行慈孝者,皆应先为所生现在父母、过去七世父母,於七月十五日,佛欢喜日,僧自恣日,以百味饭食,安盂兰盆中,施十方自恣僧,愿使现在父母,寿命百年无病、无一切苦恼之患,乃至七世父母离恶鬼苦,生人天中,福乐无极。是佛弟子修孝顺者,应念念中,常忆父母,乃至七世父母。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慈,忆所生父母,为作盂兰盆,施佛及僧,以报父母长养慈爱之恩。若一切佛弟子,应常奉持是法。”


    这一段书袋掉下来,见陵越沉吟不语,面露凝色,仿若为他这番话所震。兰生正得意,只是不防屠苏似乎天生就同他犯冲,开口一句“我与师兄俱为修道之人”,好像有意撇清佛道两家,立场判分,登时将他气得七窍生烟。



    修佛修道的问题,陵越是从没想过。是中元祭祀亡魂也好,是盂兰感念孝道也罢,总之都是推己及人、予人慈悲的好事。


    眼看方兰生斗鸡似的狠狠瞪着陵端,两个人明明都半大不小了却总是顽童似的闹起来,陵越也是颇为哭笑不得。



    然而转瞬他想到屠苏,却又只觉得,能够像陵端和兰生那样孩子气,也是一种幸运。屠苏上山时才十岁,纵使天墉八年他处处护持,屠苏仍然是无法如一个普通孩子那样正常长大。


    念着屠苏如今不过十八,心却好像已经在这苍凉尘世中千疮百孔。陵越偶然见他流露空白眼神,都如经历了一场沧海横绝桑田变迁,心惊之下复又带起疼痛。


    到底都是他自己无能,保护不了屠苏。这世上很多时候的所谓天意,全无半点人心可以插手的余地。便是心甘情愿以身相代,也不过是一句空话,终究什么也做不到。



    陵越总是心疼百里屠苏,无须缘由也不需要理由。即使他也不比屠苏大多少,却好像对方永远都是当年那个无所依凭的小孩子,而他自己为屠苏担待伤痛是理所当然的。



    心中怅然,陵越却想到,这样一个热闹的夜晚,何苦扫了他人兴致。于是他叹口气,转移话题道:“兰生,你不是还要去放河灯吗?”


    一说到放灯,兰生惦记这事很久了,当下便忘了那些不快,又一蹦一跳跑到前面去了:“大师兄,我们快去吧。”



    方兰生的原意里,确实是存着中元之夜带陵越一游琴川看遍风光的好心,然而少年心性未定,虽起初一心一意,途中经过某处看到别样风景,难免心旌荡漾,便遗落了初衷。


    他想到玩总是比别人多三分积极,眼下在前头带路也就特别积极,一个劲地往前跑也不管身后两人有没有跟上。


    跑得快了,道上人又多,“哎呦”一声,便撞上柔软躯体。


    “你跑那么快干嘛?疼死我了!”脆生生的女声,说着抱怨的话。


    “对不起啊,撞疼你了吗?”方兰生其实也被撞得仰面坐倒在地上,但一听自己撞到的原来是个女孩,马上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地道歉。


    女孩子是用来疼的嘛。


    结果他刚站起身,对面的少女也坐起来,抬起头来瞪他,正好同他四目相对。


    灿黄衣衫,娇小身量,惹人怜爱。眼前的女孩子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虽现下眸中尚含嗔怒之意,动人处却偏在那一颦一笑都极为生动鲜活,又极其纯粹干净。小姑娘辫子上还绑着两个小铃铛,一动就叮当作响,甚是俏皮可爱。


    方兰生头一次觉得,原来铃铛相碰的清脆声响,也是犹如天籁一般动听。



    红尘中的风月啊,往往就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偶然邂逅的女孩子早就跑开了,方兰生还傻站在那里。纵身周热闹如旧,他也只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那些流光溢彩火树银花人声鼎沸笙歌艳舞通通都潮水般退去了。


    陵越和屠苏总算追上他的时候,只见他木头一样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陵越看他一脸痴色,不知出了什么事,上前担忧地问:“兰生,你怎么了?”


    兰生愣愣地,半晌眼珠子才转一下,却喃喃道:“小仙女……”


    “……”



    陵越自不知情,百里屠苏却是一看他这副呆样就明白了,八成是这呆瓜撞上了襄铃。


    又是故人来。


    当初兰生同襄铃初遇的情由,百里屠苏已经记不得了。但这人世有些事,恐怕以不同方式重来千百回,结局也总是一样的。


    就像方兰生一见襄铃而惊艳,这结果并不随时间地点变迁而改换。


    又或者如百里少侠,无论失忆初醒还是重生再来,见到陵越总能令他安心。



    偶遇了襄铃,方兰生早把放灯的事丢到了天外,一个人咕哝着“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痴话,迷迷登登地,不辨方向四下乱走。


    其实对于放河灯这件事,陵越并无多少惦念,当初也不过是兰生期待,才答应陪他。如今方兰生没了兴致,他只道方家小少爷心无定性,做事全凭三分热度,除了看到兰生痴惘的模样有些担忧,倒也没在意其他。


    方兰生说他要先回家去,陵越点一点头,叮嘱他注意安全,也就随他走了。


    如果有人需要陵越,陵越绝不吝啬给予。如若陵越不再被需要,他也会安静送他人离开。他总是遇事挡在前头做第一道防线,无事甘愿默默退到后面不涉入他人视线,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看着陵越默然目送方兰生远去的背影,分明这不关百里屠苏的事,他却突然觉得心里有一根细线被牵起来,不轻不重地拉扯着心脏,带起细细密密的疼。


    说来也是奇怪,陵越分明是个温和的人,却好像总是流离在人群外层的。


    不是不曾肝胆相照,不是不曾同生共死,但陵越身侧,却总是显得空荡。



    虽然方兰生走了,陵越还记得自己的初衷。


    顺着人潮慢慢来到河边,弯腰屈身,陵越将写着“陵川”名字的荷花灯轻轻推入水中。浅金烛色,淡淡幽幽,那煌煌灯火,被水流载着,在夜色中放出晕光,一漂一荡地随水远去了。满川河灯,夜色包裹着灯火,灯火又照亮了夜色。


    火光摇曳,俱落在他的明眸里。星夜辉映,眸光熠熠,琥珀般千年温情如斯。


    如今屠苏下落不明,陵川死因犹然成谜,陵越也唯有先以一盏浮灯,暂告孤灵。



    百里屠苏就站在一步开外,默默看他做这件事。


    其实陵越今日,还想为他的弟弟放一盏灯。是屠苏劝道:“也许师兄你的弟弟还活在世上,何必这样早就断了心念呢?”


    陵越便一阖眼,半晌之后轻道:“你说得对。我总还能在心里想着他。”


    看他那神情,多半是心中只觉希望渺茫偏偏又不肯彻底断绝那一线微末希望。百里屠苏从未这样后悔过当初的不经意,如今分明血亲重逢,他竟然不知要怎样才能早日促成他们手足相认。



    天墉城的大师兄,好像生来就是为别人而活,谁人需要的时候他挺身而出填补空白,而待到他人各自觅得归宿,他又退回原来的位置,从不曾偏移过。


    其实陵越身边,并不是没有可以同他比翼齐飞的人,但他自己似乎就未想过要得一人相伴,振翅高飞,去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翱翔无垠苍穹,看遍天下江山。


    不,师兄也有想过的。百里屠苏暗自摇头,踏遍山河行侠仗义,当初师兄亲口说过,就代表他也想过的。



    入夜晚凉,陵越起身,颀长身形,衣带袖袍都舒展在幽幽夜风里。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陵越低眉,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他听,“天气转凉,要记得加衣。”声音很轻柔,温和回转,入耳听来,不胜关切,似花蕊吐气,暖意熔融。



    他的侧脸映在满河灯烛星辉下,神色皆被掩在光影婆娑和夜色斑驳之中,看不大真切。


    似此明月照流黄。



    如果欧阳少恭在这里,看到这一幕,他一定会想到,这人世的烟火本来就是如此,转瞬即逝,繁华过眼都做孤凄。


    百里屠苏记得,昔年授课,师兄曾以《诗经》教导他,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人生在世,当懂得长怀感恩之心。


    他并不知道,这八年来每逢朔月,欧阳少恭总在陵越怀中,翻来覆去地,将诗经三百篇都吟遍。却不为其他,只为一念入执,伤痛入骨,经千百岁而愈发惨烈怆楚。



    或许遇见欧阳少恭,就注定这俗世烟火照不透他那深海漩涡一般的命运,而唯有毁天灭地的业火方才能够予以他温度吧。


 


    回去的路上,陵越将一只玉铃交予屠苏。


    形似悬钟,质如琉璃。


    百里屠苏还以为今生都没有机会再触碰到此物了。



    陵越因在思虑,头也没抬,皱着眉道:“今日兰生遇到的那姑娘,只怕不是普通人。”


    屠苏正望着那熟悉的铃铛而发愣,又听得陵越道:“我感受到了残留的妖气。”


    因紫胤教诲,陵越对于妖并不歧视,何况就那残留气息来看,只是个修为十分浅薄的小妖,想来也不至于害人。但毕竟他未曾亲眼见过襄铃,陵端、兰生心思又单纯,念此总放心不下。这铃铛能辨识妖气,明日他将要离开琴川,便想到将兰生交托陵端看护,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陵越还不知道自己师弟已经打定主意要暗中去探青玉坛了。而百里屠苏乍然见到前尘旧物,心绪翻滚激动之下,竟也没意会出来陵越这是要只身离开,临行托付于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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