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抽风客

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

老板养花(0-23)

红衣陈等等引发的脑洞。人设来自于哪个大家都懂的。

 

半架空背景,老板洗白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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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欧阳少恭遇到了一只妖。

 

    确切说,是他和雷严诱捕了一只妖。

 

    再确切一点说,是雷严耗费力气出手捕捉了这只妖带回青玉坛,而他丹芷长老闲闲袖着双手,只负责舌灿莲花坑蒙拐骗蛊惑人心……好吧,是妖心。

 


    关于妖的传说有很多,可以穷凶极恶,也可以浪漫缠绵。

 

    眼下这只,一看就属于后者。

 

    雪肤垂发,眉间点砂。

 

    倒是同他前身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他从前喜着白衣,这只妖却裹着一身鲜艳如血的宽大红袍。

 


    欧阳少恭前身为仙,看惯仙神高高在上,多的是仙风道骨的出尘模样。

 

    虽说世间道,仙妖也无甚不同。但事实上,身而为妖,总要被视作低人一等。

 

    一般来说,人听说有仙,便恭恭敬敬称一句仙长,而听闻有妖,多半叱骂一句妖孽。

 

    不过……欧阳少恭上下打量这只妖,但见对方甚是安静,不言不语,低头静静坐在地上,任身周青玉坛弟子污言秽语地唾骂也自不动如山。

 

    他身下的地面上画着符咒,咒文化为金光将他整个身体笼在其中。虽被镇妖的阵法困着,这妖却半点看不出枷锁在身的窘迫,那份气势,那段风度,当真出尘秀逸,比之仙神也不遑多让。

 

    这只妖垂着目光,不看任何人,一派的镇定坦然,毫无身为阶下囚的自觉,倒是显露出几分傲岸的意味来。

 

    欧阳少恭便屈身蹲下,伸出手,二指用力,捏住了他的下颌,将之挑了起来。

 

    这动作颇为轻佻,欧阳少恭以为对方会恼怒。不想将那瘦削的下巴抬起来以后,对方的眸光随之转过来。

 

    四目相对,欧阳少恭对上的,是一抹澄澈剔透的山岚水色。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无悲无喜,墨玉一般的瞳仁里闪动着几点澜光。

 


    他仅仅就这样看着欧阳少恭,一瞬不瞬,单纯地同他对视,不带任何感情。

 

    因为没有多余的感情,那双眼睛又生得好看,恍若秋水映青霜,折射出月夜清华一般的飞光。再加上他又微微偏过脸,歪着头,这样毫无遮掩地看过来,那神情,便显出一种好奇和无辜的味道来。

 

    啧,这模样,真是干净到纯粹。

 

    妖的样貌往往漂亮,因为多半都是幻化出来的障眼法。但是眼前这个妖,欧阳少恭可以断定,这一副皮囊,就是他的本相。

 

  ——因为太纯净。

 

    是了,纯粹干净谓之纯净。

 

    于是欧阳少恭发现他想错了,这个妖如今被困仍一径安静坦然的做派,并不是如他想象得那样出于清高傲岸的心性,而是他根本不谙人事。

 

    他并不知道这些人怎么看他,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来,更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还会对他做什么。因为无知,所以无畏。

 


    “你叫什么?”

 

    这个问题,妖没有回答,却微微动了动唇,睁大眼睛看他,还挑起了半边眉峰。

 

    这神色,无须出声,已经昭显出十分的困惑与好奇。

 

    欧阳少恭看他神情,心下了然。果然,这人刚刚化形不久,还来不及通晓人间之事,自然也没有给自己取名。

 

    丹芷长老倒也没注意到,不知不觉间,他自己对于对方的看法已经从“这只妖”变成“这个妖”再变成“这个人”了。

 


    “万物皆有名,有名方才有灵。你已能化形,就是有了一定修为,身具灵性。既如此,我便给你取个名字吧。”

 


    听雷严说,初遇这妖,是在芳梅林一处青冢旁。

 

    丘陵坟墓,多生曼珠沙华。欧阳少恭一眼就看出,这妖原身,是为彼岸花。

 

    欧阳少恭道:“你就叫做‘陵越’吧。——陵为山阿,谓其高峨;越为昂扬,谓之超然。”

 

    “从今往后,你姓陵名越,字‘逾之’,意为望你卓尔不群,逾世卓越。”

 


    堪堪接触人世的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觉察出他说的似乎是好话,便歪头好奇地看着他,削薄嘴唇张了张,气流吐出,生涩地学着他的唇形,慢慢重复道:“陵、越……”

 

    欧阳少恭道:“我给你取名陵越,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他的语气放得极柔,温淳怡然,若轻若重,带出一种熏人欲醉的诱哄味道。妖望着他,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看他应承下来,青玉坛的丹芷长老便高深莫测地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发,又抬手轻轻滑过他的脸颊。

 

    “陵越。”少恭这样轻轻唤他,陵越便仰起脸来看他,目光澄澈如水。

 

 

 

    这世上有种说法,名字也是一种言灵,不可轻易应答,否则恐为他人所控。

 

    今日他给这妖取名陵越,对方答应了,从此,欧阳少恭就掌握了控制陵越的方法。

 

    陵越,如他所解,是为卓尔不群,逾世卓越。

 

    同时,陵越一词,本身也有逾越之意。

 


    欧阳少恭诱拐了一只尚未涉世的单纯花妖,要将他带入人间,浸淫尘世七情六欲。他会助他隐藏妖气,教他食人间烟火,启他心窍,冶他心智,告诉他何为人间正道,引着他一心一意做一个好人。

 

    然后,再看看这熏染了人世气息的妖,有朝一日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人,究竟又会变得如何。

 

    凉薄尘世,虽有种种贪嗔痴爱恨怖,但若有个人陪着一道经历,大约就可以分担一些故事。

 


    人妖殊途始终是道坎,可欧阳少恭本也不是人。

 

    他不但为陵越命名,还坏心地给他连字也取了。

 

    很久以后,陵越才意识到,自己被这个人占了多大便宜。可惜那时候,很多事已经由不得他了。

 

    不过紫陌红尘,原本也是这个人带着他来看的。一世纠葛始于此处,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眼下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在欧阳少恭的诱导下,去涉入人间十丈软红。

 


1

 


    养花这事,其实欧阳少恭很有经验。

 

    但有经验不代表能养好。

 


    曾经欧阳少恭捡到一棵青葱小白杨。白杨树精生得高大挺拔,往那一站就竖得标枪一样笔直,却被他拿酒来灌养,最后愣是给养成了一棵醉生梦死的歪脖子树。

 

    可谁又能说做一棵歪脖子树就不比做一棵大白杨潇洒快活呢?

 


    如今他又拐了一枝曼珠沙华。不论是从外形内在哪个层面来说,这只花妖都白得像张纸。

 

    白纸涂痕最是容易,却也最易弄脏。这回欧阳少恭倒是珍而重之地养起花来,以冰雪濯之,取清水涤之,生生要把彼岸花养成青玉竹的架势。

 


    “男子二十而冠。按礼,既过冠岁,便不应再散发。”欧阳少恭温声细语,手下不停,帮陵越将垂发三千都拢起,盘住了,再扣上青玉冠,束紧。

 

    “记好了:黄帝制衣,交领右衽。前襟左衽,则为蛮夷——穿错了,可是要闹笑话的。”欧阳少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弄得管弦舞得笔墨的一双手,指节修长明秀如玉,整理起衣襟来也极是熟练,十指翻飞间已把陵越剥得干净。

 

    陵越初初化形,不懂交领的传统,宽大衣袍松松裹在身上,削肩以下深邃锁骨随意露出来。少恭褪下他一身过于耀眼的红衣,为他拢好雪白亵衣斜襟,交领右掩,又挑了件月白长衫给他披上。

 

    月白长衫荷衣蕙带,再往当中将腰封一扎,挺拔腰身被显露出来,削薄中见坚韧,那段风骨气质便立时变了。最初十分清艳春色已然全数去尽,但显君子劲秀如竹。

 


    少恭侧头看了看,还有些不满意似的,又伸手将陵越头上发冠拆了下来。

 

    发冠一松,一把青丝随之落下来,却已被扎成马尾,垂在脑后晃荡,偶见几缕碎发拂起又复落下,起落间便多了几分飞扬意气。而少恭却仍嫌不够,抬手绾了那股墨发,贴着发根绕过一圈虬在脑后。利落长发移偏成斜马尾垂在耳后,竟又多了几份少年俏皮的味道。

 

    这下好了,疏影横枝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那段青灵玉竹气,又被他轻易揉出劲瘦梅花枝的骨相。

 

    竹虽有节难免嫌单调,梅虽傲岸难免嫌孤高。两者若各取一半,糅合在一起却是刚好。

 


    欧阳少恭打量自己的作品,总算是对这个初步改造堪堪满意了。

 

    那么接下来,该教会他读书认字了。

 


2

 


    小儿新生,至来岁生日,罗列盘盏于地,盛大果木、饮食、官诰、笔砚、算秤等经卷针线应用之物,观其所先拈者,以为征兆,谓之“周晬”。

 

    琴棋书画医,欧阳少恭样样来得。原以为不论陵越相中此间任何一道,他皆能轻松负责起来。可陵越偏生同他作对一般,甫一开始便目标明确,对桌上的琴砚针灸统统视而不见,径直走到墙边,伸手握住了他挂在壁上作装饰用的霄河剑,就不再松开。

 

    欧阳少恭不由挑眉。

 

    单纯的花妖不知道剑为何物,更不知晓执剑的正确姿势。但见他双手平举,笨拙而珍重地拿住了霄河,想要将那蒙尘已久的三尺青锋自墙上取下却又不得其法,最后不得不求助般地转头来看他。

 

    陵越眼神热切,眸光流转,神色还带着好奇与向往,欣欣然有欢喜雀跃之意。

 


    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

 

    陵越初遇霄河,虽尚不识君,却仿若已感应到昔日神兵的寂寞,执拗地捧住了对方,从此不肯撒手。

 


    欧阳少恭看他那样纯澈中又隐含期盼的表情,于一时一刻忽然带起的感受,好像心尖上有一股活水流泉,清浅地滑过去。

 

    有趣。

 

    一枝遗世花,凿以竹的气节,嵌以梅之风骨,再滋养以十分剑意,会成什么模样?

 

    欧阳少恭谋事,无十分把握不出手。但欧阳少恭做一件事,只需三分把握七分有趣便可。因而他让陵越抓周,琴棋书画都备好,陵越却偏偏选了剑,他也不但不觉恼,反只感到十分有趣。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自古以来,剑乃游侠豪客毕生良伴。

 

    一个花妖,却想做剑侠,怎能不有趣呢?

 

    不过剑术一道,委实不是他之所长,看来日后少不得去找一趟紫胤了。 

 


3

 


    后有歌谣传曰:愿逐良人随君子,嫁夫当得陵逾之。

 

    霄河公子,姓陵名越字逾之。

 


    陵越初次听到这说法的时候,欧阳少恭正附在他耳边轻轻吹气,缓慢吐息,一字一句地唤他:“逾之。”

 

    然后……然后陵越下意识就觉腰上一软,背后一麻,随之血冲上脸,两颊红得火烧一般。

 

    羞得恼得。

 

    可惜,偏生拿那人没有办法。

 

    谁叫当初太单蠢,轻易就着了欧阳少恭的道,被他卖了还以为他是好人。

 

    欧阳少恭若是好人,霄河都要当自己是把砍柴刀。

 


    诗有云,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不要小看姓名一词,世上汉字何其之多,如何排列组合,才能令简简单单几个字便如有魔力一般,带起种种喜怒悲欢之情绪?

 

    陵越这名字是欧阳少恭取的。原本有名姓也就罢了,称字却是为了刷时髦值。少恭解道,陵越本意是为卓尔不群,卓越逾世,故而你字为逾之,再自然不过。

 

    话是说得正经,然而陵越小字,他就从没在正经地方用过。

 


    按礼,同辈相称以字,长辈呼唤以名。

 

    欧阳少恭却总是不分场合乱叫他一气。

 

    若当真只是个慈爱长辈倒也罢,偏偏这人生得恶质,总挑尴尬场合,一本正经地拿他名字往死里捉弄他。

 

    欧阳少恭一唤他“逾之”,他就但觉浑身发麻血气上涌脸热如火,委实已是……习惯成自然。

 


4

 


    若问世人——

 

    欧阳少恭是为君子吗?

 

    不管各人心中答案如何,起码表面看来欧阳公子温润如玉,谦和有礼,一派端庄风范,实在是君子得不能再君子。

 

    更可叹是,所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通通都难不倒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前身为仙灵,心气多少较一般人孤傲些,文艺高冷一点自难免,虽不说谈笑皆是鸿儒,至少也往来从无白丁。

 

    这一点从他取名也可以看出来。

 

    其实曼珠沙华,民间又称石蒜、金灯、赤箭或无义草……不管什么叫法,总归说的都是同一种花。用一位云姓前辈的原话来说,就是“今天你可以叫云天河,明日也能叫云阿三”,不过一个名字,有何分别。

 


    其实道理说来是这样没错,欧阳少恭见到这位云公子,也许还要赞叹对方心肠通透,为人快意,需得同他笑饮三百杯,引以为平生知己。但若当真要欧阳少恭这样给自己命名,欧阳少恭便决计不能接受了。

 

    话又说回来,说出这话的云前辈,若当真要给自己改名,大约也不能真正这般潇洒无谓在外抛出名头,豪言宣称自己大名云阿三云狗四什么的……吧。

 

    要是给日后的霄河公子取了石蒜、金灯一类的名字,只怕往后那些惦着念着嫁人当嫁霄河公子的少女们还未怎样,欧阳少恭自己先羞煞了自己。

 

    就是养花,欧阳少恭也绝对不能容许自己养出个胸无点墨的凡夫俗子来。

 


    所喜在于,这个单纯花妖,虽不解人事,却真真是极其用心在学着做人。

 


5

 


    欧阳少恭同紫胤真人的交情不深。

 

    只有一分。

 

    但于聪明人来说,有此一分,也已足够。

 

    按说身份,欧阳少恭身为仙灵,紫胤真人是为剑仙,两人伯仲难分。但世俗眼光看紫胤,就像仙鹤孤绝于世,凡人不敢随意冒犯;而旁人看少恭,却像是南山有黄狐,等闲不可轻易亲近。

 


    紫胤真人一贯以为,执起手中之剑前,当先问过心中之书。

 

    剑为百兵之君。然即使再多美誉藻饰,剑毕竟仍是凶器。胸中若无大道,只知以手中剑刃恃强,除了徒造业障,于剑术一途也难登绝顶。

 

    紫胤既然已成仙身,自然最是信奉仙家道法自然那一套。

 

    而心中无仁义,往往源于无知。

 

    故紫胤收徒,若要问剑,先学书,知做人,再图剑道。

 

    如今陵越有心于剑道,欧阳少恭便先教他认字习书。

 


    最先学会的,自然是他自己的名字。

 

    其实陵越二字,音节简单,并不特别铿然有力,也无甚缠绵动人处,可从欧阳少恭嘴里呼出来,却总要特殊得多。

 

    陵声上平,越为仄音,二字合而念来,自含有抑扬顿挫格律之美。

 

    而欧阳少恭教他,凭己正坐,倾身沉肩,肘与腕俱悬空,左手执卷,右手三指并用提笔在手,在雪白宣纸上落墨。

 

    汉字讲究横平竖直,而汉音讲究平仄升降。

 

    欧阳少恭附着他的背,握着他的手,一面教他如何起笔,一面在他耳边吹吐。

 

    他念“陵越”,一个一个音节轻敲在耳畔,伴着少恭的气息,若轻若重似远似近,一声声低沉醇厚,直听得他自己都起了醺然欲醉之感。

 

    少恭唤他“陵越”,陵字平音而越字分明是个入声,他却偏要尾声轻升,有意无意将那个余音拉开上扬,于是气韵被拖得绵长,少不得便带出几分悱恻意味。

 

    此刻的陵越尚不识得汉字,也不懂得礼乐,但如今欧阳少恭的嘴唇就在他耳边,轻轻吐露着诱惑,引着他懵懂地去领略——原来这三千尘世,便是再简单不过的文字音律,也蕴含极奇极美之好处。

 

    白纸黑字,书墨丹青,礼记雅音,琴心剑意……原来人间的一切,无需关乎红尘风月,也通通都是那样新奇而清妙。

 


    陵越于是有点艰难地扭头,想要转过脸去。他身子被欧阳少恭从后面半揽着,要转身已是困难,他却禁不住想去看清楚他身后的人。

 

    他是被这个人带到人寰来的,却还不曾碰触这个人的心思。单纯的妖刚刚了解到自己的名字原来是怎样写的,于是他又想要知道这个人的名字,想要把这个人的名字也落在纸上,落在心里,记下来划下来刻下来。

 

    “欧阳少恭。”少恭明白他的心思,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实在太好懂。“我叫欧阳少恭,你可以叫我少恭。”

 

    说着,他又引着他在纸上落笔,一笔一画,起势收势都极其和缓,带起来的感觉就像他这个人,温柔如水,温润似玉。

 

    “少,恭……少、恭……少恭……”陵越发音一开始还有些僵硬,但随着舌齿逐步地清晰,声调中便渐渐带出莫名的饱满厚重,又轻柔低缓,仿佛一股水流自人心尖上温然淌过去。

 


6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书中更有大道长存,有技艺绝伦,并是将那些圣贤传说都拢入,流传成了累牍连篇的华章。

 

    欧阳公子是个文化人,既身怀绝技,自负才识,便是养花,也一定要养出庭前芝兰玉树来。

 

    不过墨水喝多之人,普遍容易有个毛病,就是喜欢文绉绉酸溜溜地掉书袋。

 

    那么欧阳公子教出来的学生,会不会也染上他这个毛病呢?

 


    这世上的道艺,到了至高处,无一不可成绝唱。

 

    一点剑气,可激荡雄风,孤卓绝尘。三分酒胆,可笑傲江湖,豪气干云。

 


    后世形容霄河公子,有这么一句话:平生快意寄琴酒,凭书仗剑写恩仇。

 

    其实这句话有很严重的偏差。

 

    书剑倒罢了,对于琴乐,陵越通晓得很勉强。

 

    其实他不懂琴,只是他懂弹琴的那个人。那人发现这一点后,便时常弹琴给他听,久之竟然落了个霄河公子喜琴善乐的名号,委实叫他有些心虚。

 


    而陵越于酒之一道,更是全无半点天赋。

 

    察觉到这一点的代价略有些惨重。

 


7

 


    养花之前,欧阳少恭曾经养过一棵小白杨。

 

    虽然被他养成了歪脖子树,但白杨树精一点也不怪他。

 

    白杨树精也是有名字的,醉饮千觞不知愁,他便自名为尹千觞。

 

    从取名风格也可以看出来,虽然成了一棵放浪形骸的歪脖子树,树精骨子里其实仍旧染着风花雪月的文艺气,所以他能同欧阳少恭意气相投也是理所当然的。

 

    少恭其实很喜欢同千觞相处,千觞也极是依赖少恭。琴酒相酬,笑说恩仇,自是一段佳话。

 


    但这一日,走外形奔放实则内心细腻路线的树精来找少恭,少恭正巧不在,只留一只里外都尚且还是白纸一张的花妖在家。结果就是两只妖撞在一块,不小心就玩过火闯了大祸。

 

    对于陵越喝了酒就晕头转向迷迷糊糊钻桌子拆房子这件事,千觞大叔你怎么看?

 

    尹千觞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看陵越:“嘿嘿,嘿嘿……其实这事不能怪我啊!我怎么想得到那小子看着厉害,实际空有酒胆没酒量,一杯就能倒呢……嘿嘿…没有量就不要逞强嘛,真是,真是的……”

 

    说到这里他又一脸讨好地去望着少恭,七尺大汉,此刻竟然乖得像只小狗在求饶:“少恭,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可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啊……”

 

    欧阳少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得尹千觞头皮发麻。

 

    惨案是怎么发生的呢?

 


8

 


    其实尹千觞还真没做什么,呃,不过就是多嘴了一句,再拙劣不过的一句激将法,然后陵越便抢过他手里的酒碗,咕嘟咕嘟一口闷下去了。

 

    尹千觞就大笑:“好小子!男人嘛,喝酒就该这样,干!哈哈,痛快,痛快啊!”

 

    结果陵越把碗一扔,又来抢他手中酒坛。

 

    然后……那日陵越究竟喝了多少酒,尹千觞真不敢告诉欧阳少恭。

 

    等他发现陵越满脸烟霞,好像要被烧着了一样,已经来不及了。

 

    也别说陵越酒品不好。其实陵越喝高之初,他只想找个桌子,钻进去靠住了,抱着桌子腿也好,就做个安静的美男子,直到酒醒。

 

    怪只怪尹千觞非得把他从桌子底下挖出来,然后又手贱了一下,恶作剧地把酒淋了他一脸,还对他纵声大笑,笑得山崩地裂。

 

    接着铮然一声,陵越就拔剑了。
 
    再然后尹千觞就……吓跑了。

 

    倒不是尹千觞认为自己打不过人家。只是火是自己点的,这人又是少恭的朋友,现下要同人家动手,多少有些歉疚和心虚了,便存了不战而退的避让意思。

 


    其实尹千觞也误会了,陵越拔剑不是要和他干架……他纯粹只是被那股迎面而来的酒气熏得难受。

 


    酒意冲头令他难受,胸中热气蒸腾,焦灼感自尾柱升起,一寸一寸野火蔓延般,瞬间遍及全身。他被那股烘烤般的炙意煎熬得烦躁,却始终记得少恭教他,男儿立世当重冠冕,决计不可衣衫不整,而强忍着不去脱衣,连解开紧窒衿领都未曾想到。

 

    酒热难耐,干渴难耐,醺醉难耐,他却想到剑术。

 

    一剑可纵凌云志。世间唯有此道,能令陵越飘飘然如同登临绝顶一般快意。

 

    出剑的快意,便如乘风归去一般,驰神御志,心绪放空,无所拘束,全然纵容自己怡情于天地间,带来酣畅淋漓的轻松喜悦。而此刻霄河在侧,他便想也不想,提了三尺玉龙在手,青锋横扫,振袖挥出——

 

    一道剑光冲破胸臆,迸做锐芒,瞬息划开万丈天幕——

 

    砰地一声巨响,桌椅乒乒乓乓地飞了出去,撞在墙柱上,轰开窗棂,碎屑炸裂满地。

 


    其实肢体酥软得厉害,额际一跳一跳地发胀,头微微的晕痛,而举手抬足间,分明力求用尽全力,却仍觉绵若飘絮,丝毫使不上力道。

 

    可他生性好强,那份烈性,虽平时掩饰在一身正气之下,此刻却被那恼人酒意激起了十分固执。愈是酒醉虚浮,便愈是要强行举臂当风,催动剑气,将那十分酒意都化作万点霜雪,挥洒向苍穹顶上那一轮冷白孤月。

 

    清光腾地而起,锋芒冲天而去。

 

    酒入肝肠,小半激起一段傲气,大半凝成一股剑风,泼放间已摧倒草木,掀起尘土,荡平半个庭院。

 

 

 

    欧阳少恭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景象。

 

    中庭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桌椅翻倒碎砾满地。

 

    罪魁祸首却还擎着剑,摇摇晃晃地站在一片狼藉中央,偏着脑袋回首望过来,一见是他就眯起眼睛,唇齿抹开对他笑得梨涡浮现,日出云破。

 

    少恭不由挑起半边眉毛。

 

    这货当真生得好皮相,长眉如剑斜斜入鬓,目若朗星不耀自明,此刻眼中被酒意染得水气潋滟,犹如泪光闪动,更添十分无辜,大有卖萌的嫌疑。

 

    陵越化形之初,眉间原本天生一痕朱砂。少恭平日里叮嘱他不可随意显露,他便乖乖掩去了,雪白额头光洁饱满,同常人无异。但此刻酒热,肌肤都给酒气酌出一层淡淡的轻红,额际覆着薄汗,那点红印也就渐渐显露出来,化出三分清丽艳色。

 

    难得的是,即使鲜艳至此,他的眸光仍然是那般清澈纯净,端然正粹。

 


    歪歪斜斜将倒而不倒,谓之倾。

 

    巍巍然兮,玉山将倾。

 

    如今陵越便已是重心不稳身形飘忽,可他居然将这股晕眩感通通付作了剑意。剑随心走,他本欲旋身而起,身体却被酒泡得迟钝,将将然便向一侧歪倒。他却也不忙乱,抬肘下划,剑尖点地,借力腾身,衣带被荡起的剑风膨得飘起,而他人已飞鸟般纵起。

 

    一剑清寒,去势灵动,却又被醺然酒气带得急坠直下。身形陡转,他便索性脚下错步,足尖疾掠,连连滑出数尺,手下犹然不停,青霜抖动,挽出千万朵剑花,散作流光轻盈而去,点尘不惊。

 

    酒醉不轻,但陵越此刻却是当真酣畅淋漓地痛快着。

 

    是霄河成全了陵越,还是陵越成全了霄河?

 

    巍乎浩然气,快哉林下风。

 


9

 


    欧阳少恭走近他,才发现他口唇轻动,似乎念念有词在说着什么。

 

    陵越看他走到面前来,便收了剑势,嘴里却还在喃喃不停地念。

 

    少恭干脆揽了他的腰,把他半抱半搂地弄进屋去。

 

    花妖这时候倒是很乖,一点也不挣动地任他带着,头埋在他肩膀处,嘴唇就靠在他耳侧。

 

    于是少恭听到——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这下欧阳少恭也是愕然。

 

    被文艺公子养出来的花,自然也是一朵文艺花,就是喝醉了,也要寻些诗篇来应景。

 


    欧阳少恭带他回房,给他打了水擦过脸,将他脱了鞋袜置于榻上,将床帏放下了,又去解他衣带。

 

    陵越却一把抓住了少恭的手。他望着少恭,对他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少恭手下一顿。而陵越认真地说:“少恭,以前你教我,书上说借酒消愁愁更愁。可是,我今天喝了酒。我发现,借酒不能消愁,可也不会愁上加愁。”

 

    不管有没有酒,忧愁都在那里,不增不减。

 

    欧阳少恭就弯了弯唇角,笑问:“陵越,你也懂什么是忧愁?”

 

    陵越一呆。

 

    他懂什么是忧愁?他初涉红尘,满心都是新奇和向往,当然不懂烦恼忧愁。

 

    那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少恭看他发呆,就要抽回手指。陵越却手上用力,捏紧了少恭五指。

 

    他仰起脸来:“少恭,我不懂忧愁,可是白日我听你弹琴,你有很多愁。”

 

    欧阳少恭突然很想把他拆开来看看,这个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生来就七窍玲珑的心?

 

    陵越并不懂音律,可他竟然听得出,白日弹琴的欧阳少恭,曲中有暗恨幽愁。少恭并不开心,他感觉得到。

 


    听他这样说,欧阳少恭眼里瞬间刮起飓风暴雨,口中却越发轻描淡写。他随口道:“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陵越再次愣住。

 

    他不懂相思,不会相思,少恭却对他说相思。

 

    相思情长,烦恼忧愁,都是他现下理解不了的奢侈。

 

    少恭却突然长出一口气,他叹息一样地沉声唤他:“逾之。”

 

    头一次被这样称呼的感觉很陌生,陵越茫然地看着他。而少恭对他说:“逾之,我以前虽然收留你,却总是存着矛盾,不想你知道什么是红尘。”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你不懂得忧愁暗恨,不懂得刻骨相思,不懂得七情六欲,不懂得三千红尘。没关系,我来教你,染人间情仇,识相思滋味,然后把你留在这红尘之中,永不得出。

 

    这样的命运,你会欣然接受,还是断然拒绝?

 


10

 


    其实尹千觞也会错了意。

 

    今日陵越会喝酒,并不全是因为他拿话激他。日后的霄河公子虽生性便带一份傲烈意气,凡事不肯轻易低头,却不是只知争胜逞强的。

 

    少恭教他读书,书中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却又说“借酒消愁愁更愁”。陵越不知何为忧愁,也不知酒为何物。

 

    不知晓的东西,他便想着,唯有亲自去体验一番,才能解得其中滋味,才能明白书上说的究竟是对是错。

 

    浮生多少事,是他尚未接触到的。对这人间事,他委实是充满了新奇与向往的,既然书上得来的终究肤浅,那么他就亲身去涉入。

 

    然而此刻的陵越,心性仍是犹如玉不染尘,纵使尝到了酒的味道,仍然不懂尘世愁苦。

 


    眼下少恭说:“逾之,我来教你什么是红尘。”

 

    少恭不叫他“陵越”却唤他小字,他心头奇怪,但仍乖得如同一只新生的幼兽,将睁眼所见的第一个人当做凭依,全然听凭少恭摆弄。

 

    蜻蜓点水的触感,落在嘴唇上。

 

    很轻柔很轻柔的碰触,只在唇瓣上一点而过,并不多做流连。

 

    “以唇相就,谓之吻。”

 


    陵越愣了愣,方才的触觉太短暂,他还没缓过来,下意识就开口追问:“少恭……”

 

    不待他把话说完,轻如鸿毛的触感,又一次落下来,把他没有出口的话全部封在了嘴里。

 

    这一次,唇瓣停留的时间略长,唇齿胶着,稍作碾磨,力道犹然很轻,便又退开了。

 

    少恭抬手,如玉生烟的一双手,修长指尖轻轻一点,正按在他嘴唇上,不让他开口:“以口封缄,谓之吻。”

 


    陵越微微一垂眼,眨眼间,垂睫仿若都能根根分数得清楚。

 

    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青年模样的花妖抬起头,青涩而略为僵硬地学着少恭的动作,倾身将自己覆过去,依样去够欧阳少恭的唇。

 

    温润眉目近在咫尺,他一瞬不瞬地睁大眼睛看着少恭,少恭却按住了他的肩。

 

    “逾之,闭眼。”

 

    他便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少恭对他说,“逾之,你记得,以后做这样的事情,要先把眼睛闭上。”

 

    他点头。

 

    目不相视而口唇厮磨,谓之吻。

 


    少恭又说:“今天就到这里。”

 


11

 


    一块美玉,如果能够被烧红,会是什么样子?

 

    少恭想象过,如果陵越情动,也许就像暖玉生烟,通体都是晶莹剔透的薄红。

 

    但眼下陵越不曾解情,他也就不打算操之过急。

 


    就像一块皑皑白雪地,如果不去动它,新雪洁白无瑕,自是一段美景,惹人流连。

 

    如果雪地上被踩了一个黑印,那么很快,整片雪地都会迅速被践踏。再无暇的白雪,也沦落成泥,无人再复珍惜。

 

    但如果是在一片旷白雪地上斜缀一枝红梅呢?

 

    白雪皎洁自然是好,空无一物,久之也看得无趣。可若是一片清冷雪,雪中一点红,红梅傲霜立,宛若朱砂血——意境又是大为不同了。

 

    千般万般极妙处,都在于那雪白地里一抹红。

 


    昔日的仙灵,冷眼看彻人间多少事,早已深谙其中精髓。

 

    红白相映成趣,若取白为底色,那其中一道鲜红艳色,就贵在凌空落下的那一笔,点到即止,绝不能多。

 

    多了,就不是红梅卧雪,而是满地落红近于残败了。

 


    不过欧阳少恭还没发现,他这般心态,已是真正拿珍视的态度在对待陵越了。

 


12

 


    三千尘世,谁人不是红尘客。

 

    红尘之中,不仅有男欢女爱风月相思,更有泼天道义,如山责任,以及满腔热忱磊落侠气。

 


    在学剑之前,陵越很喜欢读书。他初涉尘世,于人事种种变故都全然不通,唯有先从那些文字谱就的传说里,领略一二。

 

    书中所记的那些游侠儿,仗义执言鲜衣怒马,除暴安良劫富济贫简直帅到没朋友,端的很是令人向往。而拜师紫胤修习剑术以后,少年心性意气风发,陵越更是将踏遍山河行侠仗义当作此生愿景。

 

    欧阳少恭对他的态度一贯都是放养,近乎于纵容。倒是紫胤,当日收徒之初,便很是严厉地对陵越说了一番“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的道理,又叮嘱道,学剑以后若是任意妄为,便不该入他门下。

 


    少恭天生一双弹琴的手,十指如玉,修长稳定而有力。他也天生一派出尘脱俗的气韵,若说君子温润如玉,世上有几人能比他更贴切?

 

    少恭喜欢独坐高楼,弹琴自娱。但看他指尖一剔一挑复一勾抹,轻拢慢捻间,已然将尘寰种种十丈软红付于弦上,一曲竟而弹遍风月唱尽风流。

 

    纵使琴艺超绝,赢得满堂喝彩,少恭也只是面无表情的抚着琴,并不对那些溢美之词假以半分颜色。

 

    尹千觞说,那是因为在少恭眼里,这些人都不懂琴。分明外行而谩加赞誉,在少恭看来,这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欣赏,不过人云亦云地起哄而已,反而是对琴的极大不尊重。

 

    陵越也不懂琴,但听尹千觞这样说,他便想到,怪不得少恭总是看起来那么不开心,因为这根本就是寂寞的样子。

 

    尹千觞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哎,你也懂得什么是寂寞?”

 

    陵越皱着眉想了想,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点头。他依稀是觉得自己明白的,就像书上形容的“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那种身在热闹喧哗中,却以为举世唯有我一人的感受,不独是寂寞,简直近乎于悲怆。

 

    书中那些文人骚客流传下来的诗文真的是很神奇。陵越念过“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这样于平淡中尽显哀愁的句子,也读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样孤莽苍凉的诗篇。

 

    之于人世,他了解得太少。可是书里他所触碰到的人世,总有这样那样多的离愁别绪,生哀死苦处处是凄楚无奈。

 

    陵越想他大概又是当真不懂得寂寞的。

 

    因为他亲眼所见的人世,分明有那么多的繁华和美好。他见过母亲慈爱地注视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那样的目光温柔得令人沉醉。他见过负剑来去谈笑风生的黄衫少年,那般意气飞扬的飒爽风姿,剑虽在鞘,已然现出不可逼视的锋芒。他见过情海深陷的男女,两相依依眼中只见彼此,情至浓时百炼钢也做绕指柔。

 

    如果你肯正视这样琐碎的人间,你肯留心这些平凡的世情,你肯委身这般寻常的尘寰,也许是学不会寂寞的。

 


    少恭说万丈红尘,原是有情皆孽,无人不苦。

 

    尹千觞笑言,管他人去人来知是谁,只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陵越不能似少恭那样任是清愁也动人,也学不来尹千觞醉笑陪君三万场的豪迈,但陵越就是陵越,不曾轻狂未得纵情,却始终光风霁月,终也是坦然自若地做了一世这红尘中人。

 

 

 

    这世上阳春白雪自是高贵难得,下里巴人也未必就低人一等。陵越看得出少恭不开心,可是那是少恭的心结,少恭自己不想解开,旁人也总是没有办法帮到他的。

 

    后来看到少恭弹琴,他便想到剑术。世间道虽各有千秋,到底大道殊途同归。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于陵越而言,这世上影响他最大的人,其实并不是将他带入人间的少恭,而是紫胤。

 

    紫胤是严师,以言传身教影响了陵越一生。

 

    可少恭,却又是真正将陵越羁绊于红尘之中的那个人。

 


13

 


    说到底,欧阳少恭可以算是个作茧自缚还自以为是的人。在少恭身上,你可以看到人世的种种矛盾,如同藤缠根深纠葛千万重,难再得出。纵使是昔日的仙灵,堕入其中也再难摆脱凡人的阴影。

 

    但这样矛盾的欧阳少恭,却也美得惊人,那般偏执又伤情,沉沦又隐忍,独自惆怅的落寞样子,总是能够让人移不开眼光。

 


    虽说不只琴技超绝,少恭的医术同样高超,可惜他治不好自己的病。

 

    没错,其实欧阳少恭有病。

 

    他犯起病来,头一个遭殃的总是尹千觞。

 


    “回你的红尘江湖去,我们永不相见。”每次他这样赶尹千觞走,尹千觞就知道,少恭的病又犯了。

 

    最初少恭这样发病的时候,尹千觞以为他是真的要赶自己走,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后来这档子事每隔几年都要来那么几次,尹千觞见得多了,慢慢也就如女人来葵水那样见怪不怪了。

 

    他已学会在少恭发病的时候避开他,找到后来的花妖一起喝场酒,或者说单方面灌人家酒。两个人一起喝到酩酊大醉以后,他又教唆陵越来比剑。

 

    多年过去,陵越的酒量仍然还是那样,一杯即倒,满面烟霞,璀璨如火。

 

    喝醉了的陵越一向很安静,给他个桌子腿让他靠着他就能坐一天,唯独听不得“剑”字相关的任何言语。

 

    故而尹千觞一提比剑,陵越马上振剑而起,之后一番玉山倾倒,那些桌椅窗棂通通倒了霉。

 

    这些年来,不同于毫不见长的酒量,陵越醉后拆房子的功力倒是与日俱增。

 

    动静闹得大了,少恭就是想装作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都难。

 


    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尹千觞就在心里数,“五、四、三……”,数到一的时候,果然堪堪正好,少恭推门而入,陵越应声而倒。

 

    不用怀疑,醉得。

 

    毫无酒量,醉后本来就脚步虚浮,还要强行催动修为,气息翻涌热血上头,全身蒸腾如烧灼,不倒才怪。尹千觞早已熟悉这一套流程,如今看到时机正好,默默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果然,看到陵越醉得不省人事,少恭就是有天大的火,也要先去收拾地上的那只,顾不上再去赶尹千觞走了。

 

    何必自寻烦恼呢?陪你堕入这红尘,我们谁人不是心甘情愿?看着少恭把陵越从地上抱起来打包拎走,尹千觞摸摸鼻子,干笑两声,仰头灌下一口美酒。

 

    都说了,被恨妄想症是病。

 


14

 


    同样的戏码上演太多次了,少恭的病终于也自动进化了。

 

    在某天树精引诱着花妖喝了酒又一次拆了庭院之后,欧阳少恭干脆利落地把两只妖都扫地出门。

 

    尹千觞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开始软磨硬泡地求饶:“少恭啊,你看这幕天席地的,陵越又醉得根本走不了路,你就是怪我们做错了事,也好歹再收留一晚,等天亮再赶我们走啊。”

 

    背着身不肯正面看他,欧阳少恭广袖一挥,“砰”地一声,门扉在尹千觞面前重重合上,险些夹到他的鼻子。

 

    “天明之后,自去上路,恕不留客。”

 

    当真这样绝情?尹千觞摸摸自己的鼻子,回头看到醉得满脸生晕的陵越,感觉是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千杯不醉的我,要如何照顾一个一杯倒的你?陵越你可别怪我不仗义,我委实毫无醉酒的经验啊。尹千觞抓了抓头发,直直杵在那里就如他本体那样,好似要站到一棵树生根抽条。

 


    平明时分,少恭总算自房里出来了一趟,带着温水和丝帕,还沏了一杯茶,好歹解救尹千觞于毫无前途的保姆事业之中。尹千觞看他如此,以为事有转机,小狗状蹲在他面前,乖乖认着那份原不属于他的错:“少恭,少恭,我知道我错了,我们都错了,你就大人大量,别同我们计较。真的赶我们走,你就一点不会难过吗?”

 

    少恭只是阴着脸,不理他。

 

    过了一会陵越酒醒了,欧阳少恭把霄河和一个包袱交给他,面无表情道:“你走吧。”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看到他把霄河递过来,陵越下意识就伸手去接,然后听到他说“你走吧”,一下愣住。

 

    少恭冷淡道:“你不是一直向往踏遍山河行侠仗义吗?我成全你。”

 

    陵越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半晌不曾言语。

 

    少恭又漠然道:“你走吧,我这座小庙,容不下你们这些菩萨。”

 

    陵越还是一瞬不瞬看着他。都说眼是水波横,而天山化雪的纯澈、风弄涟漪的潋滟,都比不了他此刻眸光。那样的目光毫无矫饰,就那么直直看过来,几乎要落到他心里去。

 

    这么多年,究竟是谁不解谁真心呢?是这个人带他来到尘寰,是这个人教给他什么是红尘,也是这个人,总不相信其实他喜欢这样的人世。

 

    陵越道:“少恭,你说的不是实话。”

 

    可他也说不出别的话,只是站起来把霄河佩好,再看少恭一眼便转身出门去了。

 

    如果少恭始终不明白,如果他始终拒绝明白……陵越也只能先离开,等他想通了再回来。

 

    尹千觞的笑容也渐渐淡下去。

 


    ——少恭啊,你若当真以为我们会恨你,又何必用那种眼神看我们呢?明明是你要把我们推开,却总要自欺欺人是我们先负你,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断了你的心念,断了你同这微末尘世的羁绊吗?

 

 

 

    一只树精一只花妖站在路口,陵越是从未离开过少恭,眼下有些茫然,问:“去哪?”尹千觞毫不在意地笑笑:“哪里有好酒就去哪吧。”

 

    以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陵越微一低头,眼睫轻动,笑道:“也好。”

 

    少恭总喜欢画地为牢,可他又总是对他诉说天下的山川美景,奇绝处各有千秋。他亲口说,“北方的荒沙千里,南方的林木葱郁,西方的遮天大雪,东方的沧海奔流,种种美好与浩大却是说也说不尽。”

 

    陵越不知道少恭口中的软红尘世,那些壮丽山水,是他亲眼见过的,还是仅仅只从书中领略过。不过如今少恭既然要他走,那么他就用自己的脚一寸一寸去丈量过这广袤山川,为自己,也为少恭。

 


    一树一花没走出多远,突然便顿住了脚步。

 

    黄衫广袖,负手如玉,迎面而来的温润青年,是谁家公子?

 

    待欧阳少恭行至面前,陵越还未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喃喃:“少恭,你……”

 

    你又怎会在此?

 

    欧阳少恭便温柔一笑,笑得春暖花开也不过如是。他缓声道:“我来,自是陪你踏遍山河,行侠仗义啊。”

 


    实在看不下去了,尹千觞不由抬手扶面:原来少恭这病也没那么可怕,不过是由被恨妄想症进化到了精神分裂症。

 


15

 


    欧阳少恭总以为,他一旦开始珍视某样事物,又或者某个人,就距离沉沦不远了。

 

    他抗拒沉沦。

 

    因为在少恭看来,爱生忧怖,沉迷其中无异于庸人自扰。一旦开始沉沦,就意味着患得患失,意味着痛苦焦灼。

 

    可一人独生于世,若是连个心爱之物都没有,又实在是活得太苍白,太煎熬了。

 

    少恭鄙薄天道,也轻蔑凡尘。他看透仙神无心无情,也嫌弃凡人愚昧无知。他不愿同道貌岸然的神仙为伍,却又拒绝委身卑微人世。

 

    这烦杂又琐碎的尘世,唯一能够温暖他的,也只在于人间有情,苍生有爱。

 

    冷眼观世而独自伤怀,漠视感情而沉沦红尘。心魔难破,纠葛难解,不矛盾那便不是欧阳少恭了。

 


    当初收留尹千觞,欧阳少恭并不以为自己对他心存善意。白杨树天生一段挺拔情态,坚定笔直的样子很是讨喜,他便索性以酒灌濯。这大千世界,鸳鸯蝴蝶莺莺燕燕,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想来很是适合一棵长歪的白杨树。

 

    当初诱拐彼岸花,也不过是看出这只花妖生具浑金璞玉质,难得在于天然去雕饰,赤子之心犹存。这般纯粹无垢的心性,日后雕琢出何样的美玉琼瑶都不稀奇,只不过生而为妖,再是清水出芙蓉又如何?身世便成硬伤。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愚民排斥异己的手段他见得多了,生在这腌臜尘世,陵越日后会如何,他实在是非常好奇。

 

    欧阳少恭从不以为自己是好人,只不过他却又总是不能正确估量自己。

 

    他想看尹千觞堕落,却又总忍不住要拉他一把,不愿他当真灭顶。他想要陵越陪他一道在这染缸一般的人世痛苦挣扎,再不得出,却渐渐不能容忍亲眼见到白璧生瑕明珠蒙尘。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沾染了陵越,也绝不能允许。

 

    最可笑是他想着这两个人都是迟早要恨他入骨的,他竟然还会生出不舍的心思。

 

 

 

    ——不作死就不会死,欧阳少恭总是不明白这一点。

 

    ——甚至有时候你作了也不一定会死,因为有些人凭脸就有天生的特殊豁免权。欧阳少恭倒不缺乏这个自觉,可他总是把这个特殊权利用在错误的地方,也是让人看得醉了。

 


16

 


    一般剧情到了这种瓶颈时期,作者都有个法宝来应对,叫做“一肉解千愁”。

 

    问题是……笔者苦逼脸表示不会炖肉怎么办?拉灯你们能接受吗?不能接受也没办法,作者开的是一言堂,做的是霸王生意……想吃肉请自觉写五千字的感想交上来,我就给你们看。

 


17

 


    少恭的病虽然每隔段时间都要发那么一次,好在折腾的时间不会太长。

 

    在旁人看来,他对陵越的态度,温柔包容得简直要令人错觉为宠溺爱怜。可看过他是怎样赶陵越走的以后,尹千觞不敢再持有这样乐观的念头。少恭究竟是怎么想的,谁知道呢?只怕就连少恭自己,都不见得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这世上,一段情生意动,其最初始的本质,莫过于返璞归真。

 

    尹千觞看得出来,少恭不是无情。他不但有情,甚至可以说他贪情。少恭总是以为他自己不需要感情,但要真没有了感情,欧阳少恭的生存状态也就成了一片荒漠,如脱水的植物那样迅速枯萎了。

 

    心魔已生,一念成执,欧阳少恭不但需要感情,还需要很多很多。

 


    谁都看得出来,陵越质如美玉,心性温良,沾染得久了,难免爱不释手,终至无法割舍。

 

    陵越曾对少恭说,酒醉并不能消愁。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尚未涉世,心如白纸,但他已经明白,无论有没有酒,人世的愁苦总在那里,不增不减。无法逃避,却也并不一定就会更多,但看你如何处之。

 

    日后听少恭说起这一节往事,尹千觞便摸着下巴笑。

 

    有的人天生就是要成为君子的,任时光变迁世事磨折他也总是在那里,不悲不喜,不忧不惧。陵越这样的人,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体现。时光荏苒,风霜侵袭,皆能从容应对。即使只得他独自一人,也天然成就世外桃源。

 

    这世上唯有真心不可辜负。如果少恭当真忍心辜负,那谁也没有办法,只能由着他去。

 

    对欧阳少恭来说,这世上的欢情与喜乐,都如同渴极而饮盐水,愈是汲取愈觉干渴,而愈是干渴,便愈发要拼命汲取。

 

    他既已珍视,不舍放手,那么唯有深入维系,温柔掠夺。

 

    既然陵越向往行侠仗义,既然他说要成全陵越去踏遍山河,如今大把光阴随他轻掷,正好由着他陪着陵越一道,同去看尽锦绣山川,管遍人间不平事。

 


18

 


    和喜欢的人睡,以及睡了喜欢的人,既是完全相同的一件事,又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事。

 


    洞房花烛夜,红烛成双列。

 

    虽然原本不是为他准备的,不过欧阳少恭不介意捡现成。他当下的样子有点诡异,虽没有凤冠霞帔这样繁复的累赘玩意,但头顶喜帕,一身鲜红,衣襟上还绣着鸳鸯戏水图……嗯,没错,他穿的是喜服,更是嫁衣。

 

    闲杂人等早被陵越的剑荡平撂倒,不过一墙之隔,门外嚎叫咒骂以及刀剑相击之音不绝,却好像已成两个世界。室外的情形都不能影响喜房内分毫,少恭只是好整以暇地坐着,等着,等到熟悉的脚步声渐近,陵越一脚踢开门闯进来,又上前一把揭下自己头上的喜帕,才施施然站起身来。

 

    红色的盖头滑落下去,眼睛终于能够视物,但见满室红光,目力所及之处,都被拢在一片温柔的喜庆颜色中。

 

    陵越的脸也出现在视线范围之中,被那些深深浅浅的红色掩映着,被那些柔情蜜意的红色晕染着。

 

    少恭朝他温柔一笑,等他走到近前来,然后一把扯开了他的发带。

 

    绸带一松,直发垂落,丝丝缕缕的黑,纷纷扬扬地飘散开来,好像下了一场黑色的雪。

 

    墨发三千,拂满肩背,刚好将削薄双肩掩住。

 

    这根根青丝,可不正是情丝结就的天罗地网?一丝一缕都纤毫毕现,好像凭空生出旖旎温存,叫人心底生起绮思渴望。

 


    他又伸手去剥陵越的外衫。

 

    陵越不解,歪着头侧过脸来,睁大眼睛看他,嘴唇也微微张开,意似询问,便显露出一种纯然无辜的神色。

 

    欧阳少恭想起,最初看见他,也是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也许就是那时候的那一眼,他已经对他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他问:“逾之,你怕我吗?”

 

    少恭又不称他的名而唤他的字了,他一这样叫他,陵越心中便生起异样的感觉。但他还是摇头。他怎么会怕少恭?这个人世,他识得的第一个人就是少恭。就好像雏鸟情结,在他心中,大部分人都是可爱的,而对于少恭,尤其是更多一分依恋和亲近的。

 


    见他摇头,少恭便莞然一笑,抬起手,并出二指,指尖在他唇瓣上轻轻摩挲,反复流连。指下的触感并不似眼睛所看到的那般莹润,但陵越的唇随着他的动作而渐渐泛起嫣然的红。他的唇形本来就生得菱角一般,形如刀斧也凿不出来的精妙好看,如今唇色又被催出这样的红,几近鲜艳欲滴。

 

    少恭又问:“逾之,你信我吗?”

 

    在此处定情,于此处将你真正带入这红尘,你会喜欢吗?

 

    
    陵越点头。

 

    他全无迟疑就直接叩首,好像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考虑。

 

    少恭于是幽幽一叹。分明心中有种微妙的喜悦,翻腾如沸滚的水中气泡漂浮而上,那些气泡还在不断地膨胀,那份欢喜简直能够将心腔都撑满。而他嘴上却说:“逾之,你这样回我,可就由不得你反悔了。”

 

    之后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可怨我。

 


19

 


    这事大概还得从头说起。

 


    踏遍山河,第一站便是琴川。

 

    琴川有方家,琴川还有翻云寨。两件事之间的直接联系,便是翻云寨寨主劫持了方家姐弟,为救少爷小姐,方家下仆发了侠义榜。

 

    毫无意外的,为了换取酒钱,尹千觞爽快的一把揭了榜文。

 

    即使没有大叔因为酗酒而囊中羞涩这个设定,出于侠义之心陵越也会揭榜的。

 


    方家姐弟是如何惹到翻云寨寨主的?说来又是一个求爱不得便强抢的老套故事。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山大王偏偏看上了大家闺秀,被方家二姐拒绝得毫无余地之后,干脆将姐弟两都劫进寨中,以手足之情胁迫逼婚的故事。

 

    少恭建议,因无法确定方家姐弟究竟被关在哪里,最好是能乔装改扮混进山寨之中查探一下。

 

    谨慎一点是没错的,只是……尹千觞不确定地问:“少恭,真的需要这么做吗?”

 

    真的至于到了需要欧阳少恭以身犯险,七尺男儿着红装,扮个女人混进去的地步吗?

 


    欧阳少恭意味不明地一笑。

 

    当然不需要。只不过他想做某些事,少不得自己也要付出点代价来交换。

 


    冠冕堂皇地说,欧阳少恭可以说这是为了公平。不过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很多,欧阳少恭更不是一个讲求公平公正原则的人。

 

    但如果是对于自己所珍爱的人,付出一点几乎算不上代价的代价,欧阳少恭十分甘愿而且乐见其成。

 

    他是个狡猾的人,但凡自己付出一分代价,一定会从他人那里索回十分补偿。

 


    他写好剧本,由他扮作女装混进山寨找到方家姐弟之后,说服方小姐假意答允下嫁,实则由他李代桃僵。喜酒中早有他配制的迷药,陵越千觞则负责武力支援,搅翻喜堂将这些山贼一网打尽。

 

    按照他设计好的剧情,事态一切顺利。

 

    陵越踹开房门闯进来的时候,欧阳少恭干脆顺便随意发挥。盖头揭下的那一刻,少恭其实已经设计好台词,进一步可调情缱绻,退一步可玩笑掩饰:“芙蓉帐暖伴君良宵,可愿共我永与为好?”

 

    可是陵越的脸当真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欧阳少恭却放弃了这一句。

 

    他不想给陵越选择的余地。

 

    陵越的脸,素日看惯的,是一种风情,满室红光下看,又是一种风情。

 

    原来他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喜欢这样的陵越。

 

    那么也只好认真起来。

 


20

 


    营救方家姐弟的计划实施起来,最大难度其实只在开头这个环节,由谁去扮女装?

 


    不要忘了,欧阳少恭一向是个不吃亏的人。即使所有人都明白最合适的人选非他莫属,他也一定要拖着其他人都陪他一道下水。

 

    在大部分人眼里,欧阳公子风流俊赏,却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深入虎穴孤身犯险确实令人放心不下。至于其他的……谁敢当着欧阳少恭的面说他男身女相?麻烦站出来,欧阳老板喂你吃药。

 

    尹千觞早摸透他这脾性,自觉屈服于淫威之下。他摸摸鼻子,打个哈哈:“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今日舍命陪君子就是了。那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无伤大雅,无伤大雅嘛。”

 

    至于陵越……陵越根本没有那个自觉。在他眼里,人命关天,为了救人,穿回女装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实在算不得什么。

 


    于是问题又来了,其实女人的衣服也不是那么好穿的。

 


    越纱手感轻柔,蜀锦质感沉滑,绨绢触手绵软,茧绸入手清凉。

 

    说是关起门来换衣服,然绫罗锦缎一件件抖落开来,陵越却一时愣住,面对这一堆织物竟不知该从何入手。

 

    想来,当初少恭教他穿衣束冠都是男式的,可没说过女装怎样穿戴啊。

 


    少恭早料到他不会,却也不去管他,先以打扮的名义给尹千觞画了个斜红妆。两弯红色的新月描饰于脸侧,好似两道疤痕。尹千觞很有自知之明地闭上眼不去看,任他随意发挥。不过就是女装示人博君一笑,想开了一闭眼一狠心豁出去,只要能取悦了少恭,他自然就放过你了。

 

    说实话他不怕少恭整他,就怕少恭惦记着整他。

 

    捉弄够了尹千觞,欧阳少恭这才慢腾腾地起身,踱着悠哉游哉的步子去敲陵越的门,温柔言语,巧笑如狐:

 

    “霄河公子,眼下可需要在下帮忙?”

 

    薄薄的门板被人急切地一把拉开,那一瞬间带起的风把少恭的鬓发和衣襟都掀得飞起。陵越的脸出现在门口,望着他的表情简直如同见到救星。

 

    看到陵越流露出那样毫无保留的信赖神色,要说欧阳少恭没有几分自得喜悦,那一定是假的。

 

    不过……该玩的还是要玩。欧阳老板不但在玩,还玩得毫无罪恶感。

 


    短襦长裙,上着短衫,裙系高腰。少恭为他扎好腰带,又顺手拂了下裙摆。柔长的裙裾顺了他这一拂之力而起了波澜,流水般沿袭韧直腰身一路垂到脚踝,勾勒出颀长秀逸的线条。少恭又挑了条较为细长的画帛,为他披与肩上,轻轻掩住背部,绕过双臂,纱罗末端垂落在膝边。

 

    嫌麻烦直接放弃了着袜,纤细脚踝自裙子底下伸出来,白皙足趾又踏入金薄重台履之中,陵越下意识皱了一皱眉。原来不仅女装难穿,这女人的鞋子套在脚底也不好受。

 

    穿戴好这一身,要站直身体都觉有些勉强,他下意识凝神聚气,绷紧了身体。

 


    少恭抬手,以袖掩口,浅笑促狭得近乎于妩媚:“可能走动?”

 

    飞檐走壁来去自如,九天御剑乘风驭电,这些都不曾难倒陵越,而今这如烟似雾的云罗缠在身上却形如桎梏,绊得他头重脚轻踉踉跄跄难以平衡。

 

    丝织物轻软飘柔,无风自扬。平素紫胤教导他站立如松行走如风,现下他披了一身累赘绫缎,层叠的裙摆裹住了整条长腿,弗一迈开脚步便踩到裙摆,被过长的襦裙牵制住,摇摇晃晃地前栽后仰。

 

    更糟的是,因为迎面而来的气流拂动以及行走时大腿摩擦,罗裙自然便随之夹入双腿中间,那姿势要多不雅有多不雅。

 


    陵越心中暗急,却不是为了自己。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翻云寨的山贼也不是瞎子,他就是装扮得再像,这一行动就要露馅。他倒不怕出乖露丑,可是耽误了救人,却要怎么办?

 

    少恭一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尹千觞早看出来他不过是逗他们一逗,配合他一下也就敷衍过去了。只有陵越会把他的话当真,兢兢业业为他一句话而琢磨至此,是该说他纯情,还是赞他敬业?

 


    ——陵越啊,你只是一个妖,为什么却这样认真在学做人呢?这人世,又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如此认真对待呢?

 

 

 

    不过看他行止狼狈,少恭目光一动,忽然想到什么,转眼又笑得更加狡黠。

 

    他上前来捏住陵越双臂,扶持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轻轻摇首道:“你这样不对,我教你。”

 


    宫中女子重礼仪,善巧作莲步珊珊。

 

    所谓莲步,便是行走之时,足尖轻点,以微小幅度,用鞋尖将垂地的裙摆边缘轻轻踢起,借裙裾受力向前送起之势纤纤做碎步,款款慢移行。

 

    然这其间,脚尖当以何等力道来掀起裙裾,端看个人掌控了。

 

    可以想见,若是控制不当,足下用力大了,整个裙摆都飞扬飘蓬起来,非但不能优雅动人,更是门户大开风光毕露。

 

    陵越做一件事,向来心无旁骛。当下他满心念着救人如救火,只想快快成事,又哪里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所以,陵越那日究竟是个什么情态,欧阳少恭又究竟看到了什么风光……牢记,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21

 


    按礼,许嫁,笄而醴之,称字。

 


    若言嫁娶,可称字,当结发。

 

    如今红烛高举,身在喜堂,眼中人三千青丝直落腰际,待与谁结同心?

 


    烛影摇红,光流婉转,脉脉绮怀。而少恭的面目,在红烛映照下为鲜亮喜服衬得更显俊秀。

 


审核不通过部分省略



    紫胤只会教他清心寡欲,书上只会教他洁身自好,陵越全然不懂情事,分明心中抵触却强自按捺着不曾拒绝他,少恭怎会不喜欢这样的他。

 


还是省略


 

    可如果这也能算作是吻,为什么少恭不闭上眼睛?

 

    偏偏这个人,舌齿间还在一声声模糊唤他:“逾之。”一递一送间,口中热气都扑在他皮肤上,氤氲出湿暖的薄红。

 


    陵越记得,他看过的书上述道:“梁鸿字其妻,曰德曜,名孟光。”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自是流传千古的佳话。

 

    可在陵越看来,这个故事里,最最令人心折而向往的,并不在于梁鸿接过孟光案,而还在于梁鸿谓其妻字“德曜”,其名讳曰,“光”。

 


    德耀为光。

 

    舒天昭辉谓之光。日照月明谓之光。锋芒毕露谓之光。气象凌绝谓之光。

 

    谁人心底不曾藏着驭神夺目的一道光?谁人又会是谁的光?

 

    孟家女,便是梁伯鸾的光。

 


    少恭含糊不清的声音还在他耳边絮语:“记不记得,陵越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叫陵越的。”

 

    他初见陵越而为其命名,陵越初涉人世而有字。 

 

    原来那时候,这个人就已经为他称字。

 

    后世只知霄河公子姓陵名越字逾之,哪里知道其中原来还有这些纠葛。
   

 

    陵为山阿,谓其高峨;越为昂扬,谓之超然。而逾之,谓其卓越逾世。

 


    欧阳少恭在心里悄然叹息,原来当真是那样早就开始了。

 


22

 


    千百年前,是谁曾沉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月白外衫,烟青中衣,交叠的领口,透出浅淡的碧。

 

    祍上那一点青意,盘在肩颈之间,似露水涤过的竹色。

 





以下略


23


还是略



    少恭终究是在一片清冷的皑皑白雪中,添上了一树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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